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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洛名的初遇,是因为一场瘟疫。
在两千年前的封建时期，瘟疫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对于一些中原周边的小国来说，王朝因此覆灭都算不得奇怪。
卫渡来到九雄时期的第三年冬，中原大地上便爆发了一场寒役。
此时,顾泓煊已是衍国之主。
与其他国君一样,他依照惯例,派出士兵与一名重要文官,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钦差,前往疫情严重的地区。
卫渡主动向顾泓煊请命，请求由自己亲自率领军队,负责北方几个城池的封闭工作。
从之前来看,寒役来势汹汹，的确能够对各国国力造成一定损失，但——
这种损失其实相当有限,只能使得朝廷征收的税款变少些。各国的国君们会在第一时间下令军队封城，让疫情严重地区的百姓们自生自灭。
在交通不便的古代，疫情难以传播太远，对于小国是灭顶之灾的寒疫,对于大国来说,却是死上一些人不算什么。
这一次的寒役似乎比以往都要重。
卫渡担心,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疫情过后,那几座城池或许就要统统成为空城了。
自己虽然拿不出什么药方，但毕竟有过后世抗疫的经验。
卫渡亲自上书请命前往疫区，顾泓煊自然不会否决,只叮嘱他务必以自身安危为先。
于是,他带着自己的军队,以及一位朝中贵族代表，几名文官，前往寒役严重的北方地区。
北崖城。
这里是衍国寒役最为严重的一座县城，当地的县长在第一时间便不幸感染疫病死去。
一名中年人背着药筐，被城门处的守卫拦了下来。
“封城了封城了，城内感染了寒役，任何人都不得进出，都赶紧躲远点！”
“两位官爷，我的家就在这里。我是一名郎中，昨天出城采药，所以……”
“昨天出城采药？你是怎么混出去的？赶紧押进去！”
说话的官兵一招手，便又有几名官兵从城内出来，将中年人给控制住。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药筐掉落在地，草药散了一地。
“我的药草！”
“官爷！病人们还等着我呢。”
整个药筐落在城外，人却被架进城内。
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中年人不断嚎叫抗议，在场的官兵却没一个有反应。
草药？郎中？有什么用？
再好的郎中，也不过是让病人们多撑个一天半天，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对于这些从附近调来的官兵们来说，城内并没有他们的亲人，他们巴不得城内的百姓尽快死个干净，好回去复命，也免得待在这里染上寒役。
这时，两匹骏马一白一红从远处疾驰而来，直到抵达城门才渐渐停下。
为首的官兵皱着眉头看着来人，心里感到奇怪。
两位年轻人相貌非凡，极有气势，不似普通人。可这时候谁会来疫区呢？朝廷派来的人，应该是与军队一起行动才对。
难道是误入此地的贵商？
于是他上前质问道：“你们是何人？”
“放肆！”
后方骑红马的人身手利索地下了马，腰牌往前一举：“护国将军奉君上之令接管此地，还不让开！”
说话的人正是祁连东。
卫渡的确是带了军队过来的，只是军队行军速度毕竟要慢很多，于是他便暂时交给其他人，自己与副将先行一步。
官兵听到护国将军四个字顿时吓得脸色惨白，跪倒在地。衍国官场上谁不知道，正是依靠护国将军卫渡的力量，如今的国君才能登上王位。
护国将军杀了兰陵城荀氏的公子，荀氏都不敢说什么。想杀他们这样的人，根本连眉毛都不用动。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刚才……”
“好了！”
卫渡打断他，看着一地狼藉问道：“怎么回事？”
官兵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将真实情况一一说出。
卫渡听完道：“把药草捡好，还给人家。”
他知道在这个时期，医生这个职业，大多被巫医所占据。
巫医们打着交通鬼神的旗号来治病，其实质根本是在欺骗底层百姓。
现在，自己没法处理巫医。
但他对于每一位以药方认真治病的郎中，都抱有不错的印象。
中年人拱手道：“草民洛名，拜谢将军。”
卫渡点点头，没放在心上。
他又问官兵道：“现在这里是谁主事？带我去见他。”
part2
在卫渡与洛名的共同努力下，寒役之祸最终获得解决。
但是，尽管卫渡颇感惊讶，没想到竟然有郎中可以配出抑制寒役的汤药，他心里却也并没有太过将洛名放在心上。
或许上次的寒役其实不算重。
或许古代的寒役并没有那么可怕。
因为他不记得九雄或是大衍时期有什么了不得的名医，至少没有那种非同寻常的医生。像是张仲景与华佗，千百年后的华国，又有谁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是个厉害的郎中，仅此而已。
然而，与洛名的第二次相遇，让卫渡彻底地改变了看法。
时间是一年之后。
彼时，卫渡已成了衍国唯一的一品大将军，几乎可以调令全国所有的兵马。
开春时节，他上书顾泓煊，请求兴兵攻打东海国。
顾泓煊准了。
第一战便发生在东海国西境。
战事异常顺利，卫渡不但将东海国驻守在边境的士兵消灭得干干净净，前来增援的六万大军同样全军覆没。
但是，在战斗即将结束时，副将祁连东却遭到暗箭偷袭，箭上附有毒药。
正是当年郑?所中之毒。
卫渡知道这件事时，心当即就凉了半截。
好在祁连东中箭后立刻停止了动作，毒素没有蔓延全身，不至□□速毒发身亡。
卫渡停下大军步伐，在当地寻找名医。
听闻洛名前来，卫渡虽感奇怪，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还是立刻将他请进帐中，为祁连东医治。
“噬骨之毒，尚未蔓延。”
“待草民为其刮骨疗毒，再开出解毒汤药，给将军喂下，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身旁的另一名副将听了吹胡子道：“刮骨疗毒？”
卫渡却相信洛名的医术，道：“一切就交给洛先生了。先生有何吩咐，直说便可。”
洛名拱手：“草民必当竭尽全力。”
洛名从自己破旧的药筐中翻出一些药草，道：“请将军先命人将其熬制成汤药，让病人喝下。”
他解释道：“此谓之麻沸剂，刮骨前服下，可令病人大大减轻痛感。”
副将一边接过药草一边奇道：“竟还有这种汤药？”
副将只是感到惊讶。
一旁的卫渡听了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麻沸剂的作用，听起来不就是后世的麻醉药吗？
可是据卫渡所知，直到数百年后，一种名为“麻沸散”的药物才首次出现在史书的记录当中，华佗单凭这一种药物就足以步入神医之列。
卫渡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默默地看着洛名动作，喂药、手术、开药方。
直到一切结束，洛名起身告退，卫渡才道：“洛先生接下来几日会一直待在这里吧？”
洛名拱手：“草民自当留在军营，直到祁将军痊愈。”
卫渡又道：“先生刚才熬制的麻沸剂，可否再给本将一些？”
洛名于是又取出一些。
对方走后，卫渡立刻开始试验。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麻沸剂是真的很有作用。
显而易见，洛名的医术是彻底地失传了，否则后世不可能没有他的传说。
卫渡庆幸，在所有人都视郎中为贱籍的时代里，自己始终给予对方绝对的尊重。
两日后，祁连东伤势大好，洛名告辞。
卫渡试图挽留：“先生可以留在我的军中吗？”
“将军见谅。”
洛名俯身：“草民是一名游医，自幼便立志走遍大江南北，四处行医。”
卫渡不死心道：“若是本将承诺：日后会在兰陵城修建医馆，为先生广收弟子，并让天下所有的郎中摆脱贱籍呢？”
“先生可以获得世人的尊重，传播医术，也可以救治更多的百姓，这是功德无量的事。”
“将军见谅。”
洛名再次俯身致歉：“草民这一脉，医术向来单传。纵使刀斧加身，亦不会改变。”
part3
之后数年，卫渡从未放弃过劝说洛名。
洛名行踪不定，卫渡的书信却总有办法送到他手里。
手握重兵的护国大将军，逐渐威震起整个中原的衍国战神，却如此对待一名身份低下的人。
无视权贵、不喜富贵的洛名，也不由渐渐开始动摇。
只是，师命不可违。
他不能广收弟子，也不能写下医书，绝不能。
待在衍军的日子却渐渐多了。
准确地说，洛名不是待在衍军里，而是经常跟随着衍军行医。
若是卫渡身边有重要的人受伤，他便能尽快赶到。
对于洛名来说，衍国的护国将军明明是没有学过医的，却懂得许多医理。
这实在奇怪，好似对方天生拥有这方面的天赋。
尽管如此，他从没有想过向对方传授医术。
倒不是因为师门，而是他明白，以卫渡在武学与打仗上的天赋，注定不可能将任何精力放在医术上。
面对衍国的姬氏，这个在衍国仅次于皇族的贵族，卫渡一点也不给面子。
可是对待自己这样的人，对待那些最卑微的平民，却又没有一丝傲慢。
洛名时常会想：这是位怎样的将军呢？
他理所当然地将卫渡当作挚交。
如果不看身份的差距，他与卫渡本就该成为挚友。如果卫渡都能不在意身份的差距，那自己也该如此。
渐渐地，洛名行医时会刻意避开其他国家的权贵。
对于衍国以外的人，他只会去救治最底层的百姓。
所以，当卫渡打造了一只精美的药箱赠予他，又委婉地提出那个建议时，他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地应允道：“我答应将军。”
卫渡本可以强制他这么做，从一开始就强制，却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身为朋友，洛名以为，自己也应该这么回报。
何况在他看来，衍国日渐强大，统一中原或许用不了多少年。
等到天下再也不打仗了，百姓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身为医者，他帮不了什么忙，却也应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后来……
衍国真的统一了中原，卫渡却死在了最后一战。
洛名当时正在南方行医，收到这个消息已是半年之后。
他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
停止南行，返回兰陵。
曾经数次得到将军府的邀约，洛名与兰陵城的许多贵人也有过一面之缘。
他因此得以来到卫渡的墓前。
此时，卫渡的陵墓还在修建，无数士兵进进出出。
洛名站在这里，看见那座刻有“护国将军卫渡”的墓碑，有些愣神。
卫渡……是真的死了。
人人都说，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那么强大，甚至让人觉得无所不能的青年，也会战死？
他想起上一次两人传信，卫渡在信件上说：自己很快就会击败凉国，衍国很快就会成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国度。
信件最后，对方又一次表示：希望自己到时候能在兰陵城广收学生，又或是将医术记在纸上，传于后世——他从未告诉过卫渡，这是师门不许，而非自己执拗。
他回信时依然拒绝了。
此刻，洛名看着那座墓碑，眼眶不由逐渐发红。
“将军，若您期望如此……”
“草民自当遵从。”
洛名转身离开。
这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他：“洛名先生。”
洛名回头，见到对方的脸不由行礼：“草民拜见相国大人。”
李宜年道：“先生是卫将军的朋友，便是在下的朋友，不必多礼。”
“先生既然来到此处，为何不进去？”
洛名思索片刻，将编写医书与广收弟子之事说了出来。
末了道：“草民这便回去撰写医书，书成之后，还望相国大人可以将其存于皇家。”
李宜年思索片刻，开口道：“既然先生是为卫将军写的，与其留在皇家，不如留给卫将军吧。”
洛名面露疑惑。
李宜年道：“先生可相信，这世间有转世重生之说？”
part4
转眼便是两年过去。
这两年来，洛名一直留在兰陵城。他不再是游医，而是收了许多弟子，认真地传授他们医术。每日又会留下固定的时间，专心编写《医纲全传》。
毕生所学尽皆存于一份医书上，须极尽简要，又极尽详细。
这并非易事。
书成的这一天，他禀告卫渡当年的副将祁连东，由对方领自己进入陵墓。
“洛先生，您的医书将会存于这一间。”
这是洛名第一次踏进卫渡的陵墓。他凝望着这间墓室，手中抱着的厚重的竹简，呼吸渐渐变得不稳。
作为跟随在卫渡身边最久的副将，祁连东自然知道两人间的友谊。
当初将军阵亡时，自己是什么心情？洛先生的悲伤纵然比不上自己，情绪大抵也是类似的。
他微微低头，退了出去。
洛名靠着墙，缓缓地坐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卫渡的陵墓。从此以后，作为一名普通行医的郎中，他将与大衍的官场再无半点关联。
呆坐了不知有多久，洛名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动静。
“李相，你当时告诉我，现在皇兄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我。”
“可是当我终于可以成为皇兄的依靠时，皇兄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对面的人沉默许久，开口时的声音让洛名感到熟悉：“这于先帝来说，亦是一种解脱。”
又是长久的沉默。
“卫渡哥哥，他真的可以重活一世吗？与皇兄一起？”
“一定会。”
……
声音渐渐消失了。
洛名伸手抚摸墙壁。
其实，他本是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这件事的。
只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人，祁将军、李相，甚至是刚才那位。
他们好像都相信，卫将军在未来的某一天还可以重回世间，并来到这里。
希望吧，希望如此。
他希望自己能够在不知多少岁月之后，对将军有微末的帮助。
当初一次又一次拒绝卫渡的请求，是洛名最为后悔之事。
若是将军有来世，他希望将军可以知道，自己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在他身死之后。
如此，便不会再有任何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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