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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叔叔，你怎么了呀？怎么叹这么大一口气？”这厢他正发着愁呢，忽然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往声音处侧首一看，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捧着几个大橘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原来他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一处位于山脚的僻静村落，放眼望去也有个几十户，大多是泥墙草顶，一派民风淳朴。而山坡上隐约能见两三处宅院，应是此地的乡绅地主人家。
而那小姑娘正坐在通往山上人家的小径石阶上，村中小路偶有三两村人来往，显得有几分萧瑟。
“叔叔？”谢泠川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小姑娘是在叫他，毕竟千岛湖那十年差不多是睡过去的，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时还不太能接受“叔叔”这个称呼。不过人世到底已历十年，他如今又是一副沧桑落拓的打扮，便也释然了许多。
他对那小姑娘道：“叔叔饿了，但是没饭吃。”
小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橘子，神色有些挣扎，不过很快便道：“那叔叔过来坐，我给你一个橘子吃好吗？”
“那就谢谢你啦！”谢泠川就乖乖地走过去，接过小姑娘递给他的橘子，和她并排坐在石阶上，开始慢悠悠地剥橘子，剥完了之后又将橘瓣上的橘络一根根撕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剥下来的橘子皮上。
一边撕，他一边和小姑娘搭话：“小妹妹，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们村叫五福村。”小姑娘说。
“五福村？”谢泠川又打量了一遍四周。只见此村落乍一看是三面环山风景秀丽，可若是细究，就能发现整个村子靠的是山阴，唯一没被环住的北面还是一口湖，简直阴上加阴。如此风水，不如叫无福村更贴切些，也难怪这村子看着不小，却是有些破败。
其实像这样风水不好的村落并不少见，若没有人为作恶的因缘果报，一般不会有太严重的血光之灾，不过难免一些邪祟侵扰，或是其中居民无甚天运或是短命一些。
谢泠川吃完橘子，过了有小半盏茶时间，那小姑娘却不怎么与他讲话，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她虽给了谢泠川一个橘子，怀里剩下的几个她自己却没动，谢泠川猜想这是她要留给什么人的，他闲着无聊就逗她：“我还饿可怎么办？”
小姑娘见他目光粘着着她怀里的橘子，赶紧将它们抱得紧了些，坚定道：“这些要留给西西的，他很能吃的，再少一个就不够了。”
“西西是谁呀？”
“是我的好朋友，他每天下学回家都要路过这里，我在这里等他，给他喂好吃的！”
“哦？是吗？这么棒！”谢泠川表示很羡慕。
“叔叔，我今天没有东西可以给你吃了，你自己去别的地方找吃的吧。”小姑娘认定了谢泠川对她的橘子不怀好意，开始送客。
但她不知道谢泠川的脸皮可以有多厚，只见他往地上一躺：“我不，我累了走不动了。”
“……”小姑娘一时无言，沉默片刻才道：“那好吧，叔叔你休息好了再走，但是橘子真的不能给你了。”
谢泠川暗自觉得好笑，继续逗她：“那我不要橘子，把你明天要给西西的好吃的分我一点！”
小姑娘稍微纠结了一会儿，应道：“那、那好吧……”
说话间，不远处隐约有了些动静，是个不急不缓也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谢泠川一骨碌坐了起来，只见一道颀长身影从他来时的小径缓缓走近，此时正值日落，那人背光而来，瞧不清面目，只有茜色光晕勾勒出的一个风姿卓绝的轮廓。
片刻后那人影走到两人跟前，这才看出是个白衣拂尘，头戴玉冠的年轻道长，他五官精致，几乎挑不出一丝瑕疵，只是精致的眉目间刻着三分疏冷，使他看起来便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年轻道人背后负一柄长剑，剑格与剑鞘像是乌木，刻着古朴纹路，剑柄却镶着一块华丽剔透的血珀——灵剑朱厌。
看清了来人眉目，小姑娘忍不住叹道：“哇，好漂亮的大哥哥！”
谢泠川的心却是拔凉拔凉的，特意避开玉茗台清谈会想要躲的人，竟然转眼就给他撞见了。他在心里哀叹：天运是个好东西，真希望我有。
虽然没有穿门派校服，但这位小姑娘口中好漂亮的大哥哥，正是天璇宗现任宗主，洛疏洛重曦。
洛重曦的眉目与十年前相比无太大变化，还是一般的霜雪颜色，不过挺拔的身量似乎较之当年又长高了不少。长身玉立，容色清冷，更将他一身与生俱来的端方风骨凸显的淋漓尽致。
但是好看归好看，谢泠川心里却只盼他是路过，快些从他眼前消失才好，省的横生事端。
但他好像真的没什么天运，洛重曦经过他们面前便停了下来，一双清冷黑瞳在坐着的两个人身上扫了片刻，谢泠川顿时感觉如芒在背，几乎要冒出冷汗来，心道这家伙不会认出他来了吧？但还是面不改色地说：“这位道友，何事？”
洛重曦先是对谢泠川慢慢地行了个礼“道友好。”又转向小姑娘，“贫道云游至此，因尚未辟谷，特来化缘，可否叨扰？”
谢泠川大吃一惊，天璇宗宗主？尚未辟谷？这个洛重曦变了，居然都学会说谎了！
小姑娘讶然：“呀，原来哥哥也是道士？”
也是，凡俗人见得更多的道士多是鸡皮鹤发，身着道袍的糟老头子。若不是臂弯里架着一把拂尘，以及难以掩盖的几分仙风道骨，洛重曦其实更像一个饱读诗书，傲骨凌霜的文人公子。谢泠川想，在去天璇宗做道士之前，他也确实是个世家的公子。
小姑娘说着又看了看谢泠川：“这个叔叔也是道士，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像？”
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一把破剑，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面对来自小姑娘的灵魂拷问和一个端方雅正的洛重曦，谢泠川罕见地感觉到了一丝丝无地自容。
不过也就是一丝丝而已，他神态自若：“一切不过皮相罢了，你看我与他虽穿着打扮不同，但同向你化缘，可见做的事情本质是相同的。道友你说呢？”
洛重曦点头：“嗯。”
小姑娘于是默默地递给他一个橘子，眼里藏不住的心疼。
洛重曦接过橘子，说了声多谢，就在小姑娘的另一边坐下了。
谢泠川看的目不转睛。怎么回事？洛重曦的脸皮什么时候有这么厚了？
看洛重曦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橘子，谢泠川默默地站了起来，打算不动声色地离开。只是他一只脚还没迈出来，就有一群小孩儿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过来了，大都背着个小布包或者手里拿着书，看样子是刚从私塾下学回来的。
“西西！”小姑娘一见那些小孩儿过来就跳了起来，朝那方向招了招手。
听见招呼声，其中一个小男孩儿便率先跑了过来，他和小姑娘差不多的年纪，圆脸蛋婴儿肥，眼睛也圆滚滚的，灵动得像只小猫儿，可爱的紧。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呀！”那叫西西的小孩儿一脸期待地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将怀里的几个大橘子递给他，有些为难地说：“西西，道士哥哥和道士叔叔饿了，我分了两个给他们，要是不够吃，我明天给你补上好吗？”
西西倒是不小气，欢欢喜喜地接过橘子，应了声好，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开始围着谢泠川和洛重曦打转。
谢泠川道：“小朋友看什么呀？”
西西说：“我看两位道长好有意思呀。”
谢泠川：“哦？”
他指着谢泠川：“我从来没见过叔叔这样像乞丐的道长。”又看了看洛重曦，“也没见过哥哥这样像仙人的道长！”
“小孩儿，你们夫子有没有教过一句话，叫作人不可貌相？”
“我知道我知道！下一句是海水不可斗量！”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起下私塾的那群小孩儿也都到了，抢答的是个生的白嫩嫩的小胖子，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在一群小孩儿里穿的也是最好的。
谢泠川一偏头，就见那小胖子用他那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满脸都写着：快来夸我！
于是他忍不住笑了，这小孩傻乎乎的劲儿怎么跟他四叔家的小弟弟谢榭这么像呢？
谢泠川伸手摸了摸小胖子的脑袋，真诚地赞道：“嗯，你简直太有文化了！简直文曲星下凡！”
许是第一次被人夸得这么用力，小胖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过我要说的是‘人不可貌相’这一句。灵隐寺有个诸星和尚，明明是和尚却蓄长发还会吃肉；九霄环佩的魔修一个个都长得像我旁边这位哥哥一样好看，但是却会勾你们的魂！”
说到这里，谢泠川伸手冷不防在孩子们面前做了个抓的动作，吓得一群小孩儿都哆嗦，小姑娘怕得紧紧抱住西西的胳膊，西西的面色也有些发白，小胖子则直接捂住了脸。
一旁的洛重曦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对他道：“慎言。”
谢泠川嘿嘿一笑：“对不起我纠正一下，其实九霄环佩那些人没有这个哥哥一半好看。”
洛重曦僵了一下，慢慢把脸转了回去。
这时，那个小胖子又说话了：“叔叔你骗人的吧，我阿娘从来只说北边踏仙岭上有个叫焱心老妖的坏人会抓小孩吃！没听过什么九霄环佩。”说着他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叫《山河志怪》的绘本，翻开一页展示道：“这个就是焱心老妖，晚上我都不敢瞧他。”
焱心老妖？谢泠川看着绘本上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自己，顿时哭笑不得，这是真的很能治小儿夜啼了。
出乎意料地，洛重曦插了句话：“谣言勿信。”
谢泠川道：“对对，别忘了人不可貌相。”
小胖子点点头：“哦，所以那个焱心老妖可能是个吃素的好人？”
谢泠川愣了，片刻后笑道：“不，他是个干了很多坏事的坏人，不过他倒是不会吃小孩。”
一旁的洛重曦又说：“未必。”
谢泠川懵了，未必？怎么个未必法？未必是坏人？还是未必不会吃小孩？以他臭名昭著的程度，应当是后者。
那群小孩儿就没他想的这么多了，已经开始谈论起别的话题。
西西指着小胖子的绘本：“阿良你又买杂书，你阿娘知道了一定揍你！”
小胖子赶紧将书收好：“我才不会让阿娘知道呢。”
有个孩子说：“西西，待会儿去地里捉泥鳅吧！”
又有个孩子说：“我阿爹今天猎到兔子了，今晚我家里有肉吃！”
小胖子阿良奇道：“大壮，你怎么又要摸泥鳅？自从上回下过雨，你每天都喊西西去摸泥鳅。”
那叫大壮的小孩也没理他，继续说：“趁着天没黑赶紧走，怕被爹娘打的就回家，别碍事儿！”
小胖子不服气了，底气不足道：“谁，谁怕爹娘了……”
这时候西西过去拍了拍大壮的肩膀：“不去了，这么多天我都腻了。”
大壮愣了一会儿才回道：“哦，那我先回家了。”说着就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小胖子摸了摸脑袋：“他这是生气了？怪怪的。”
西西说：“算啦早些回家吧，今天夫子不是还留了课业吗？”
于是一群孩子便吵吵嚷嚷地散了，剩下西西和小姑娘，还有那小胖子。
“你们还不回家？”谢泠川问那三个小孩儿。
小胖子有些纠结，指了指他和洛重曦坐着的石阶：“我们回家得从这儿过。”
“呀，不好意思嘞！”谢泠川赶紧跳下来。
洛重曦也跟着默默站了起来。
三个孩子就蹦蹦跳跳地从他们让开的道上走了过去，小胖子还拉着西西嘀咕：“小三的阿爹怎么老抓到兔子啊？我怎么感觉好像每天都有啊？山上的兔子都这么蠢吗？”
他们正嘀咕着，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蓉蓉！快些回家来，晚饭已经好了，就等你啦！”
“来啦！西西还有阿良哥哥，阿爹来接我了，明天再会！还有道士哥哥和叔叔，再会！”说着，小姑娘就蹦蹦跳跳地跟着她父亲走了。
小胖子阿良十分羡慕：“蓉蓉的阿爹可真好，每天都来接她，我爹就从来不接我。”
西西道：“就你话多……”
随着两个孩子走远，话语声也渐渐变小，直至听不见了。
谢泠川却兀自望着那小姑娘离去的方向发呆。他名谢榕，堂姐谢榛从小便喜欢喊他榕榕，过去许多年他嘴上一直嫌弃这小姑娘一样的小名，如今从别人嘴里听到却是无比怀念。
可他如今一介孤家寡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焱心魔尊，再没有人喊他榕榕了。
他回过神来，却见洛重曦也看着小姑娘和她父亲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谢泠川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道友在想什么？”
洛重曦看他一眼，答道：“一位故友。”
故友？与洛重曦能以友相称的人，谢泠川还真想不太出来。这位故友该不会就是我吧？这样想着，谢泠川又问了一句：“那位故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重曦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可恶至极。”
嗯，能得昭华君这样一句评价，除他谢泠川以外不作他想。
谢泠川乐了，这个洛重曦，脸皮变厚了，对他的厌恶倒是一成不变，于是他打趣道：“这么可恶？我看不是朋友是死敌吧？”
洛重曦闻言转头望向他，那张精致疏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双乌黑的眸子就像两汪不见底的深潭，看得谢泠川心底发毛。
“……”面对洛重曦这样的视线，谢泠川甚至怀疑自己身上的换形术是不是失效了。
良久，洛重曦终于缓缓道：“故友便是故友。”
谢泠川松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道友还在等着化缘吗？”
洛重曦看了他一眼：“累了。”
“……”谢泠川顿时无言，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偷听了他和小姑娘之前的对话。
“那道友你慢慢休息，贫道先走了，有缘再会。”
洛重曦却诡异地催促道：“快走。”
谢泠川：“……”
嘿这个洛疏，怎么换了张面皮还是这么烦他呢？不过无所谓了，他也该走了，日后想必也不会再见了。
谢泠川就这样和洛重曦分开了，可离得远了，心里却又隐隐生出一些失落来。
他同洛重曦年少时，曾一起钓过鱼打过山鸡，也曾一道降过鬼斩过凶尸，明明曾是挚友，如今却落得个相见不相识。其实他很想拉着洛重曦，听他亲口说一说十年前那一天，他为何没有来？
可如今挚友已成故人，当年的答案也不必再多此一问了。
故人便是故人，再也回不去的，才叫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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