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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晃动,重重纱帐低垂,眼前一片淡淡的流光浮动,她迷糊了一会儿,发觉自己一身的汗,横在胸前的胳膊滚烫,烙铁一样。
她醒过神,轻轻掰开搂着自己的胳膊,回头一看,朱?双眼紧闭,脸色雪白,薄唇微微发青,额头脸颊上爬满细汗,鬓发贴在脸上,透着一股潮意。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摸了摸朱?的脸和手,他浑身烫得吓人。
“殿下?”金兰轻轻拍朱?的脸,“殿下?”
朱?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忍耐痛苦。红烛高照,满室旖旎,他躺在华丽崭新的衾被中,无声承受煎熬,看起来有点可怜。
金兰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拨开朱?的衣襟。
他身上也全是细汗,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金兰再不迟疑,掀开床帐,光着脚下榻,疾步走到拔步床外,敲敲??扇:“杜岩在不在外边?”
杜岩的声音立刻响起:“殿下有什么吩咐?”
金兰小声道:“太子病了,宫里有没有懂医理的内官?”
杜岩诧异了片刻,转过屏风,“殿下,小的略懂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奔回床帐前,金兰撩起床帐挂到金丝钩上,又走到??扇外去斟茶,杜岩忙道:“哪敢劳动殿下,小的来……”
金兰摇摇头:“你不必管这些,先看看太子。”
杜岩答应一声,坐下给朱?诊脉。
金兰拿水浸湿了手巾,坐在一边给朱?擦汗。
半晌后,杜岩低叹了一声:“不是大病症,吃几枚药,明天就好了。”他说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托着一只淡青色瓷瓶回来,从瓷瓶里倒出两枚丸药,喂到朱?嘴里,又喂朱?喝了两口茶。
金兰看朱?头发都湿了,让杜岩预备香汤,想给朱?洗澡擦身,他满身是汗,烧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睡得舒服?
杜岩忙道:“殿下去偏殿歇着罢,这些我们来伺候。”见金兰不动,笑了笑,“千岁爷之前让人收拾出了偏殿,里面床帐衾被都是从殿下家里带来的,千岁爷说要是殿下睡不惯这边,可以去偏殿就寝。”
金兰一怔。
朱?另外给她准备了寝殿?他在药王庙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杜岩叹口气,“千岁爷之前吩咐过,要是他病了,请殿下立刻挪到偏殿去……不过您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明早就好了。小爷读书刻苦,有时候睡得晚了也会发热,第二天他照常去文华殿读书,讲读官考校小爷的学问,小爷烧得糊涂了,照样能对答如流!”
他是为了让金兰安心才说这些的,金兰却听得眉头轻蹙:都病成这样了,还坚持上学?难怪朱?身体病弱。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杜岩忙摇头:“千岁爷严令不许请太医。”
金兰沉默。新婚第一夜就惊动太医院,别人不会说朱?什么,只会把矛头指向她这个太子妃,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朱?肯定早就料到这个了,所以事先吩咐杜岩无论如何不许惊动外人。他事事为她考虑,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烛火摇曳,微醺的朦胧光线笼在朱?脸上,他满头是汗,呼吸比刚才绵长了一些,眉头仍然紧紧皱着。
金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坐到床边,擦拭朱?鬓边的汗水,“殿下经常这样?”
杜岩回答说:“一个月总有个三五回,有时候是累着了,有时候是受了什么刺激郁积于心,千岁爷心重,什么事情都要想在别人前头,别人走一步看三步,千岁爷走一步得看九步,从前东宫势弱,宫里当差的隔三差五被其他宫的人欺侮,千岁爷呕心沥血才走到今天……”
朱?身世离奇,民间流传着各种有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幽室里关了好些年才能得见天日,性子冷漠阴郁,所以嘉平帝不喜欢他。有人说他亲眼看着亲生母亲喝下毒酒死去,为此和郑贵妃结下仇怨。有人说他天资聪颖,虽然十多岁才进学读书,却很快赶上赵王和其他皇子,文臣对他刮目相看,开始悉心培养。他虽然多灾多难,却能自强不息,洁身自好,刻苦勤学,尊礼儒臣,善待宫人,一步步赢得朝中文臣的青睐和支持。
这些年郑贵妃多次撺掇皇帝废太子,群臣坚决反对,除了维护“立嫡立长”的正统、反感郑贵妃专权、不欲出现诸子夺嫡的乱局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子本身通达古今、才德兼备,符合儒臣的期望。
朱?的今天,全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挣来的。
金兰从小听着朱?的故事长大,对他早年的经历并不算陌生……但是那些只是遥远的传说,在她看来,朱?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下凡的神仙不是应该天生比凡人足智多谋,可以从容应付所有劫难吗?他们生来与众不同,生来高人一等,遇到的磨难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
然而朱?不是神仙,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幸运又不幸地托生在皇家的普通人。
金兰知道朱?一次次逢凶化吉,一次次机敏地躲过明刀暗箭,可她不知道朱?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知道他夜夜挑灯读书到天明,不知道他的平静从容底下到底藏了多少隐秘的心机。
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提心吊胆……她难以想象朱?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刚才说殿下受了刺激也会发热……”金兰低头,手指轻抚朱?紧蹙的眉,“什么刺激?”
杜岩忧愁地道:“小的也不是很明白,有时候爷从外面回来,突然就倒下了,就像现在这样。”
金兰想起睡迷糊之前尴尬的沉默。
她觉得朱?对自己有所保留,心里有些恼,不再开口,朱?静静地抱着她,没有其他的动作,也不说话。两人僵持了许久,她睡意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被浑身滚热的朱?惊醒。
他是不是生气了?因为她追问他娶她的缘由受刺激了?
金兰叹口气,哭笑不得。
朱?气性这么大的吗?明明被瞒着的人是自己,他怎么先委屈起来了?
真是……可气可恨,又可怜。
金兰眉头轻蹙:“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万一朱?有什么凶险怎么办?她的名声是其次,朱?的身体更重要。
杜岩忙摇头:“千岁爷吩咐过……”话锋一转,“殿下宽心,千岁爷可能是这段时日累着了。”
金兰眉眼低垂:“怎么累着的?”
杜岩收起谄媚之态,神情端正,小声说:“从那天见到殿下起,千岁爷就对殿下存了心思,为了早日迎娶殿下,千岁爷连日奔波,有时候夜里只睡一刻钟不到,第二天爬起来又去忙大婚的事,小的看在眼里,想劝千岁爷保重身子……可是千岁爷难得这么高兴,我们这些伺候的人看着也觉得开心,实在不忍心劝千岁爷。”
东宫老仆死的死,散的散,杜岩这批人是五年前陆陆续续拨到东宫当差的。太子天人之姿,风度出众,他们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五年了,他们从未见太子开怀大笑过。
直到那天遇到金兰……太子回到宫里,呕了口血,侍从无不惊骇,太子却擦去唇边血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双眸亮如星辰。
杜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容,他只知道,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金兰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这段时日太子忙里忙外,事必躬亲,东宫内官哪一个不想劝?可哪一个敢劝?
淡漠沉静的太子,一个人坐在书阁里读书,突然望着窗外,嘴角噙笑,微笑着发愣……杜岩在东宫当差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激动得泪花闪烁,原来太子也是会笑的,原来太子也会因为一个人发傻发怔。
太子这么快乐,他们怎么舍得劝太子?
杜岩说得动情,眼角微微发红。
金兰听得心头发颤。
两名内官送来香汤巾帕,将内室的几盏灯烛点燃,杜岩请金兰去偏殿歇息:“殿下先歇着罢,小的们会好好照看千岁爷。”
金兰摇摇头,帮着扶起昏睡的朱?,让他枕在自己膝上,低头解开他头上束发的发网。他的头发湿乎乎的,散落下来,铺满她的整个双膝。
“这是……”
她拿起朱?的发网细看。
杜岩瞥一眼发网,小声说:“这是殿下您织的网巾,您让丫鬟收着,丫鬟给扔了,小的无意间捡了回来,千岁爷知道是您织的,就留了下来。”他尽量斟酌用词,让自己监视贺家内院的行为听起来正常一点。
金兰当然认得自己织的网巾。织前一半的时候她以为将来会嫁给表哥,织得很用心,后来陈家退亲,她翻出网巾匆匆织完,用了懒收网的法子,针法敷衍,她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手笔。
女儿家出嫁的时候要给夫家人准备见面礼,亲手做的鞋子、茄袋、包头……她嫁的是皇家,不好拿针线礼物送人,祝舅父进京以后帮她置办了礼物,金银珠玉、书画雅物,样样精美别致。她根本没想过要亲手做点什么送给朱?,因为她觉得朱?不会在意,而且他也不需要,他是高贵的皇太子,穿的用的都是宫人帮着预备的,她做的针线怎么可能比得上御用的?
朱?收走她随手让丫鬟塞进箱笼的网巾,在他们大婚的这一天戴在头上,和她拜堂成亲,同床共枕……他知道这顶发网是她为谁织的吗?他那么聪明,想来肯定知情……
金兰攥紧网巾。
衾被里也有潮意,杜岩带着内官换了床崭新的被褥,给朱?沐浴擦身,换一身干爽里衣。他们早已经习惯朱?半夜发热,手脚麻利。
杜岩忙完,抹把汗:“殿下也换身衣裳吧,您要是也病了,千岁爷怪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
金兰被朱?紧紧抱了那么久,也是一身的汗,起身去帘后换了身衣衫,回到床榻边,摸了摸朱?的额头,没那么烧了。
她松了口气,拿起刚才看的《剪灯新话》靠坐在床栏边看,看个几行就低头看看朱?是不是睡得安稳。
杜岩见她不肯去睡,只得罢了。
长夜漫漫,烛火摇晃,帐中光影斑驳交错。??扇外遥遥传来悠远的打更声。
金兰漫不经心地读着书中离奇瑰丽的鬼怪故事,回头看一眼朱?,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双眸幽黑,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您醒了?”她撒开书,俯身摸朱?的额头。
朱?看着她,表情有些呆滞。
“圆圆……”他似乎在做梦,声音压得低低的,唯恐吓走她,“你回来了?”
金兰突然觉得眼眶湿热。
“我回来了,殿下。”她轻声安抚他。
朱?眉头轻蹙:“你叫我什么?”
金兰心里叹口气,微微一笑,“我回来了,五哥。”
朱?久久地凝视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神情冰冷,仿佛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咬牙嘶声道:“圆圆……我恨你……”
金兰一怔。
朱?望着她,面孔煞白,神情阴郁,目光微寒,眉间隐隐戾气,像是不屑和她多说一个字。
可他的手却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手背青筋狰狞地突起,幽黑眸底有星星点点的泪光浮动。
他抓着她,眼神如冰:“只要你回来,我就不恨你了。”
一边是冷酷的逼视,一边却是看似绝情、其实近乎祈求的挽留。
他那么爱她。
金兰心口胀得酸疼,轻轻握住朱?的手,“我不走了,五哥,我不走了。”
朱?还在梦中,呆呆地看她半晌,沉沉睡去。
后半夜时,朱?的烧果然退了,唇色一点一点恢复。
杜岩道:“没事了。”
金兰长吁一口气,她累了一天,只睡了半个时辰又被闹醒,一直守到大半夜,心力交瘁,来不及换衣洗漱,直接躺倒在床边,刚刚挨到柔软细滑的锦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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