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乐书网 > 伐清 > 第四十三节 征兵—第四十四节 退意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书网] https://www.lesh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谭小庄蹲在自己的柴禾捆旁边,眼前人流过往,但很少有人会停下来问谭小庄想用柴禾换些什么东西。

    数年前,谭小庄是大明秦王孙可望军屯中的一个辅兵,他背上的鞭痕大多是那时留下的——时至今日,夜深人静的时候谭小庄还经常从噩梦里惊醒,那准是他又梦到了军屯生活——刚被带进军屯的第一天,谭小庄就看到了一排排血淋淋的人皮,那是军屯的长官展示给新来的辅兵看的。长官说,凡是生产进度严重滞后的辅兵将被判处死刑,人皮就是从他们的身上剥下来的。

    秦王殿下不理会你是不是意外生病,是不是在劳动中受伤,因为秦王看不穿人的心思,也没有时间注意每一个小兵的心思,无法判断进度滞后是不是偷懒耍滑。既然如此,那么生产进度就是决定生死的唯一标准。当然,秦王殿下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如果生产进度只是稍稍差一点,那么他可以仁慈地赦免你这一回,只是给你几鞭作为教训,只要你能在时限内赶上进度就可以。

    那时谭小庄刚刚十六岁,每天拼命地干活以求生存,尽管如此,军官们的呵斥声总是回荡在他的耳边:“这是为了圣上的中兴大业!”

    “我们要和鞑子决一死战!”

    “前线将士都拿命去拼,你们不用上阵,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很多次谭小庄都以为自己要累死了,直到他学会了一些偷懒的方法,直到他和负责检查的军官熟络起来,懂得送去孝敬,抓住一切机会奉承拍马,谭小庄总算感到日子好了一点,能够勉强活下去了。当有熟悉的同伴生病时,谭小庄会分担他的工作,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今天帮了别人,明天或许朋友能救你一命。

    本来在谭小庄的印象里,秦王就象是刘备,而晋王、蜀王就是关二爷、张三爷,是秦王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兄弟。平时军屯的军官们也是这样讲的,说三位王爷义结金兰,要齐心协力光复大汉河山。就这样生活了两年,风云突变,“刘皇叔”和“二爷”、“三爷”打起来了。

    “誓死拥戴王上!”

    “我们要和李定国、刘文秀二贼决一死战!”

    “出力干活!不要让前线将士忍饥受冻。”

    秦王和皇上还有他的两个义弟打起来了,没过多久,秦王就逃离了贵州,军官们带着谭小庄和辅兵们向晋王投降。投降时谭小庄并没有丝毫的屈辱感,反正是秦王兄弟之间的战争,胜负和小兵无关,日子该怎么过还要怎么过。

    一切都没有变化,原来的军官依旧是军官,原来的辅兵依旧是辅兵,既然军屯一直产出大量的物资,无论是皇上、朝廷还是晋王都无意改变,生产口号也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生活好像也恢复了平静。

    很快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湖广战线土崩瓦解,鞑子大军直逼贵州而来。

    “誓死保卫贵阳!”

    “让吴贼有来无回。”

    虽然口号喊得很响,但谭小庄并不打算为朝廷流血作战——既然秦王的胜负与自己无关,那么朝廷的命运也一样无关。看到平西王大军从娄山关杀出来以后,谭小庄就和同伴们一起跪地乞活。

    平西王并没有为难这些辅兵,谭小庄他们也驯服地开始充任清军的辎重兵,为围攻贵阳的清军搬运粮草。

    贵阳陷落后,奉命支援贵阳的五万滇军逃走了一小半,三万名云南辅兵向清军投降。当时已经是清军辅兵的谭小庄看着这些向他们乞活的明军——他们脸上也和自己当初一样,只有因为生死未卜而产生的恐惧,没有屈辱,没有不甘心,这场战争的胜负与他们同样没有关系。

    没过几天,贵州的清军又紧张起来。

    “誓死保卫贵阳。”

    “让李贼有来无回!”

    据说晋王又率领大军从云南杀奔贵阳而来,平西王正紧张地调兵遣将,准备挡住李定国的攻势。

    “如果晋王杀回来就投降。”谭小庄当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吴三桂没有解散军屯,攻陷贵阳后就让这些辅兵回去从事生产,而负责的军官们虽然换了一套军服,但没有一个人是谭小庄不认识的。就连动员口号都是喊过无数遍的,只是把原本的“吴”字改为“李”字罢了。

    不过晋王没能杀回来,明军的攻势被清军击退,吴三桂更乘胜追击,一直杀入了云南。

    当永历天子逃亡国外、吴三桂攻陷昆明后,军屯里放了三天假以示庆祝,也发下赏赐,并给了酒。当天不少屯兵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一个老屯兵甚至热泪盈眶,大醉之余说道,:“十几年的仗,总算打完了,我竟然活下来了。”十几年前他听说鞑子入关,勒令汉人必须剃发留辫子,当时他只恨自己武艺不够出众,不能冲锋陷阵去把鞑子赶出关外。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军屯辅兵后,现在他已经不再关心北京那把龙椅上坐的是什么人,只盼望战争早日结束,军屯里严酷的律令能够放松一些。

    再后来就是昆明大火。战争并没有结束,平西王从云南退回贵州后,第一件事就是重申了孙可望的军屯制度,要辅兵们加班加点地生产,早日扫平云南的西贼。

    不过几天后,形势又是突然一变,贵州成了平西王的藩地,很快平西王府就解散了所有的军屯,谭小庄也分到了一小块地。虽然要上缴五成的收获给平西王府,但谭小庄再也不用担心鞭打、剥皮甚至凌迟了。

    虽然生活依旧很艰辛,谭小庄也只能盼望着战争尽快结束了,他在心里幻想着或许等到不打仗以后,平西王府能够把税率调低一些。

    眼下谭小庄农闲的时候,就砍柴、打猎,然后来到镇上换一些东西。就在谭小庄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来赶集的夫妇,他们身后还跟着个半大的小姑娘,刚才也在帮父母卸车。摊子摆好了,女人不断揉搓自己冻僵的手,往手上呵气。丈夫看到后,就把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衣领里,谭小庄听到男人柔声对妻子说道:“给你暖暖。”

    “爹,我也要暖!”女孩尖叫起来。

    那个男子一边笑着点头,一边蹲下来,让女儿的手也伸进他的衣领内。谭小庄看到那个男子缩紧了脖子,还不时地打着冷战,在他冷得呲牙咧嘴的时候,一双眼睛却笑得都眯起来了。

    “等战争结束了,我也要讨个婆娘。”旁边男人脸上的笑容让谭小庄看得心中发暖:“努力地干活,日子一点点总能好起来的。”

    谭小庄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没注意到镇子里响起的惊叫声,当他被喧哗声惊醒时,几个绿营官兵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为首的军官骑在马上,一边前进一边四下扫视着周围的百姓,看到身强力壮的百姓就用马鞭一指。

    那个军官经过时,同样用马鞭向着谭小庄点了一下,马上就有两个士兵气势汹汹地向着谭小庄扑过来。

    “军爷。”谭小庄把腰深深地弯下,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您是要柴火吗?您要就都拿走吧,小人愿意报效官兵。”

    这两个士兵是张勇的手下,报出顶头上司的名号后,士兵就告诉谭小庄,他被征兵入伍了。

    噗通,谭小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以前,无论是向胜利者投降,还是因为苦苦哀求长官少抽几鞭子时,谭小庄都会做出这个动作。熟练地跪倒在地后,谭小庄就开始乞求,乞求这两个士兵放过他。

    而士兵也并没有和谭小庄多费口舌,其中一个举起棍子就是狠狠一下,打在谭小庄的耳朵上。捂着耳朵,谭小庄咬着牙从地上一跃而起。这种疼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若是继续反抗,那肯定要吃更大的苦。

    见谭小庄不再抗拒,士兵也就不再动武,而是从背后摸出绳索。谭小庄顺服地伸出双臂,摆出一副束手就缚的模样。

    这个动作倒是让绿营士兵一愣,片刻后浮起一个笑容:“当过兵?”

    谭小庄报出了自己之前的经历。

    “哈哈,果然不错,跟着我们好好干吧。”那个绿营士兵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就不用捆你了。兄弟,老实点,给我也挣点脸。”

    此时谭小庄身边传来女人撕扯心肺的哭喊声,她的男人同样被军官的马鞭点到,被冲上来的士兵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已经被捆住强行拽走。而他的妻子此时只能死死地抱着女儿,躲在边上无助地哭泣着。

    几乎转眼之间,强壮的男人就被清军一扫而空。谭小庄和其他一些幸运的人没有被捆起来,而是在清军的监督下把各个摊子上的粮食和布匹装车。

    “会驾车吗?”看到谭小庄点了点头后,绿营士兵指一指旁边那家的驴车:“你来驾这辆车。”

    “军爷!军爷,不行啊。”看到谭小庄默不作声去牵自家的驴车后,那个女人松开孩子,扑到了士兵的脚前,抱着靴子哭道:“军爷,求您行行好。”

    谭小庄看到士兵脸上满是怒容,举起棍子就要抽打,却没有抽下去,片刻后士兵摸了摸女人的头颈,笑嘻嘻地问道:“你想让我把车给你留下?”

    “是!”那个女人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毅然绝然地说道。失去丈夫后,这辆驴车也许能让她和孩子有机会活下去:“只求军爷开恩,把车给民妇留下。”

    还不等这两个士兵回答,突然又走过来一队清兵,看到眼前的场面后,一个人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这婆娘想留下这辆车。”张勇的士兵认出刚刚走过来的几个清兵是赵良栋的手下,就哈哈笑着告诉他们,又把妇女的脸托起来给赵良栋的兵看:“喏,还不错吧?”

    “是不错。”赵良栋的兵看了两眼:“可是一车的粮食谁来搬?”

    那几个赵良栋的手下走上前去,把女人从地上拉起来,从上倒下打量了一番:“天足,腰腿都还结实,能当半个男人用。”

    说完后,这几个士兵就掏出绳子,把这个妇女也捆了起来。这时谭小庄看到后面的清兵拖着绳子,拉过来一队哭声震天的女人,士兵把刚刚捆起来的这个女人也拴到了队伍中。

    “你还发什么楞?”一个士兵冲着谭小庄喝道。

    被吼声一惊,谭小庄急忙和其他壮丁一起,把市集上老百姓的粮食统统往牲口车上装。

    旁边那个摆摊的女人被捆走时,她的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大哭着要跟着母亲一起走,但被赵良栋的士兵无情地推开:“太小了,没用,白费粮食。”

    一次又一次,那个小姑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哭泣着想挤到被带走的队伍中,每次随便抓住队伍中一个不认识的百姓的衣角就死死攥着,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但她的手一次次被士兵掰开,狠狠地踢到路边上去。最后一次,谭小庄看到不耐烦的士兵又一次把她踢得飞起来,小姑娘的脑袋好像撞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她的哭声嘎然而止,小小的躯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

    连续扫荡了沿途遇到的市集、村落后,赵良栋、张勇等人征募到了数万名辅兵,还有不计其数的牲口大车,上面满载着粮食和蔬菜。

    “给男人吃个半饱,女人就不用给多少吃的了,就是给她们吃饭她们也坚持不了太久。”赵良栋吩咐道。无论是牲口还是壮丁,清军都无意妥善照顾,反正都是消耗品。严格说起来,人还不如牲口,牲口累死了还可以吃肉,人累死了只能扔到路边。

    再往前就快到娄山关了,赵良栋回头望了一眼。现在贵阳大概已经得知了他这一路的掳掠,不过吴三桂就算气急败坏,也不可能派军队来追击他们。至于北京的朝廷,比起朝廷的军队和几个忠诚的武将,十几万贵州百姓家破人亡又算得了什么?

    亲兵营的一千士兵们已经聚集完毕,都仰起脸,望着他们站在高处的统帅——赵良栋。

    “远途无轻载!”赵良栋早就知道,在洗劫城镇的时候,士兵们不但夺取粮食、布匹,也把大量的金银收入自己的囊中。当时赵良栋并不加以干涉,金银说不定还有用处,但是现在则不同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娄山关了,沿途再也没有人烟,除了粮食、布匹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听令!把金银财宝统统抛下。”

    “遵命!”

    随着赵良栋一声令下,一千名亲兵毫不犹豫地伸手入怀,把沉重的金银和铜钱掏出来掷于地下,然后又仰起头等着赵良栋的后续命令,没有一个人低头去看一眼脚下的财物。

    “路途遥远,节省马力,有马者一律牵马而行,非疾病、伤员不得乘马,本将亦无例外!”赵良栋大声发布了第二个命令。

    “遵命!”

    亲兵营中所有的骑兵都跳下马来,一手握住缰绳,站在马前等着赵良栋的将令。

    但赵良栋没有更多的要求了,他牵着马走到队伍的最前面,高高举起一臂,大喝道:“行!”

    “行!”

    “行!”

    “行!”

    ……

    这道命令被亲兵营的军官们一个接着一个用力地喊出,一直传递到队伍的最后。喊完之后,这些军官就带着部下迈开大步,跟着赵良栋的将旗向北方走去。士兵们沉重的脚步踏在路面上的金银财宝上,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好像与粪土无异。

    赵良栋的军队作为先锋首先开出,张勇、王进宝和其他几个陕西将领都站在边上看着,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在邓名的前世,当听说吴三桂造反后,张勇、王进宝、孙思克等人一窝蜂地上书玄烨,称非赵良栋不能平叛。

    “好家伙。”赵良栋的部队整齐地开走后,王进宝吐了一下舌头,急令自己的部队跟上。

    路过赵良栋刚才的阵地时,看到满地的财宝后,王进宝的士兵纷纷想低头去拾,在军官厉声呵斥之下,这些士兵虽然能服从命令继续前进,但总有人趁着军官不备,飞快地俯身,抢一块最显眼的银子入怀。

    走在王进宝之后的几个陕西将领表现得更加不堪,等断后的张勇部通过时,路面上已经连一个铜板都看不到了。

    ……

    “止!”抵达预定的扎营地点后,赵良栋再次抬起右臂,短促有力地喝道。

    “止!”军官们又一次按顺序把赵良栋的军令传达下去。

    全军停步后,赵良栋回头望了一会儿,看到一千名亲兵鸦雀无声地站立于原地,静静地等待他的命令后,满意地微笑了一下——虽然好久没有出征了,但日常的训练赵良栋从来不曾疏忽,现在军队的状态也保持得相当好:“宿营。”

    清军安营扎寨完毕,张勇、赵良栋等人聚集在一起研究四川的军情。

    “川陕总督几次来人催促援军,邓名已经到了重庆城下。”离开贵阳后,他们遇到了几批李国英派来的使者,都是偷偷越过长江,赶来贵州求援的。提到邓名这个名字后,众将的目光都移到了赵良栋的脸上,张勇代表大家问道:“赵将军,邓名此人到底如何?”

    昆明那天的晚宴,城外众将中吴三桂只邀请了赵良栋,因此他也是在座的人中唯一见过邓名的人。

    “邓名比普通人高不少,看上去颇有些勇武之气。”赵良栋答道:“我也和他说过话,听过他的军略见解。”

    “如何?”众人都紧张地问道,在他们看来,邓名能够闯下这么大的名声,军略想必是很出色的。

    不料赵良栋却摇了摇头:“虽然不错,但也称不上什么奇才,至少那时还不算,对排兵布阵更是知之甚少。若我与他正面交锋,凭我这一千亲兵,击败他五千甲兵不是什么难事。”

    ————

    在重庆城下一直等了三天,也没见到李国英有丝毫撤退的征兆,这期间袁宗第经历了从满怀希望到彻底失望的整个过程。随着时间的流逝,参与军事会议的众军官也对袁宗第的判断产生了越来越大的怀疑,甚至就连袁宗第自己的信心也动摇了。

    浙江兵和原川军出身的卫士们对袁宗第缺乏足够的敬意,有人开始质疑袁宗第的战略,公开提出从上游清军顾及不到的地方渡江,然后进攻浮屠关,从陆路逼近重庆。

    “此计不可。”袁宗第一听到这个提议就马上表示反对:“我军被长江截为两段,增援不易,而且一旦与清兵对峙,我们的水师就要从江口撤回来掩护陆师。”

    袁宗第指出清军背后乃是坚城和联营,即使稍微受挫也不怕,但明军若是败阵就很危险,所以势必要让水师驻在陆军边上,这样万一被击败,有部队被清军包围的话,也可以通过水运脱险;而且军队分散在长江两岸,也需要通过船只进行联络和增援:“但如此一来,我们就封锁不住嘉陵江了,李国英在重庆城头能把我们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水师分散兵力就会给鞑子乱中取胜的机会。”

    “我们全军渡过长江如何?”李星汉说道:“若是我军尽数渡江,那也就没有必要堵着嘉陵江的江口了,我们陆师和水师都集中在一起,也不会给鞑子偷袭的机会。”

    但袁宗第仍是摇头:“上次我和涪侯可以攻打重庆西墙,那是因为鞑子兵力薄弱,完全没有逆袭的机会,但现在李国英手下两、三万兵马,浮屠关根本展不开兵力。”

    从浮屠关到重庆西面的城墙,这一段的地形类似一个狭长的半岛,被长江和嘉陵江两面夹住,如果单纯从这面进攻,就会变成一场消耗战。

    “李国英善守,这种单面进攻更是不利,消耗起来我们损失肯定会比鞑子大得多。而且李国英还有火炮,嘉陵江在他手中,他随时可以派人趁夜在我们背后登陆袭营,防不胜防。”袁宗第觉得在这样狭窄的正面强攻背靠坚城的李国英,很难取得良好的战绩:“再说鞑子骑兵也很多,正像我刚才说的,要是他们受挫,可以退到下一个营里或是重庆城中。我们就没有办法,要是我们万一失利,就会被鞑子乘胜追击。”

    除了难以进攻外,袁宗第认为,全师渡过长江还有其它的隐患:“鞑子不一定会从保宁再发援军,但我们不能不防。除了要防备李国英派人潜渡外,我们还要留很大一支部队防备从嘉陵江上游突然赶来一支敌兵,免得他们突然出现在我军背后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此外还有贵州方面的威胁,遵义这条路没法通过大军了,但吴三桂派几千援军过来还是可能的。这支敌兵出娄山关顺着綦江可以直达江津。所以不但要放一支部队防着北方保宁来的敌兵,南面江津还要放一支部队防备贵州来人包抄到我军后方。这一来二去,我们还能拿出多少兵马攻打浮屠关、重庆西墙?”

    现在除了邓名和袁宗第所有的一万两千战兵,还有奉节派来的两千多甲士,重庆李国英手下的披甲估计在八千左右,看上去明军有接近二比一的优势,但刨去后方的掩护部队,明军的优势其实很有限。

    没人能拿出办法来解决袁宗第提出的难题,既然如此,军事会议也就得不出任何结果。

    “顿兵坚城之下,实在不是好兆头啊。”邓名又一次和袁宗第来到江边,望着对面仍纹丝不动的重庆清军,邓名萌生出退意来:“归根到底,我们还是实力不足,只要李国英下定决心死守,我们就拿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和他打一场消耗战。”

    “提督是打算退兵吗?”袁宗第听出了邓名的弦外之音,脸上也都是无奈之色:“可重庆在李国英手中,长江水路就不通。这才一年而已,李国英就已经能够在重庆放上两万大军了,要是再过几年那还了得?”

    重庆清军把川鄂明军分割成两个集团,而且重庆的清军实力越强,奉节受到的压力就越大,不但夔东军无法在成都需要时及时增援,川西也无法在物资上支援夔东。袁宗第一筹莫展地看着重庆城上的绿旗:“我们若是不拿下重庆,李国英就会以它为据点,将势力发展到江南,把川西和川东彻底切断,甚至能和贵州取得联系。”

    当初刘体纯和邓名第一次讨论四川战略问题时,也反复提到重庆,说这是一定要拿下的据点。只要重庆在手,不可能得到接应的吴三桂大军就无法从南面威胁四川,明军也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邓名虽然也很迫切地想完整地取得长江上游的控制权,但没有从李国英手中夺取重庆的实力,那着急也没有用:“袁将军可还有良策?”

    “没有。”袁宗第很老实地回答道。

    “那我们就在这里不战不走吗?”

    “我们再等几天吧。”袁宗第说道:“反正提督从江南缴获了大量的粮草,足够大军所需。”

    现在邓名的军中还有上百万石的军粮,几万大军暴露在外虽然消耗惊人,但坚持一年都不是问题,只不过邓名看不到坚持的意义:“我们等什么呢?”

    “或许会有什么转机。”其实袁宗第也知道等下去未必有什么意义,只是重庆的地理位置太重要,说它是扎进明军要害的毒刺也不为过:“末将再好好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破敌良策来。”

    失火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明军再躲在山后也没有意义,在邓名和袁宗第挖空心思地研究对策时,明军部队也开始向江岸边返回。

    “还是需要大炮啊,要是我们有上百门火炮,这仗就好打得多啊。”现在袁宗第也意识到,爆破战术不是万能的,但制造大炮的工匠夔东军根本没有:“提督应该向延平郡王要一些就好了。”

    “就算要了,现在也造不出几门来,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过了两天,见依旧拿不出任何好办法后,邓名已经决定认输:“撼大树不动者当退,不管以后重庆是不是更难打,反正现在我们拿李国英无可奈何,这样耗下去对我们没有丝毫益处,还是撤兵吧。”

    如果拿下重庆、歼灭了清军守军,那明军当然可以无所顾忌地行动,但现在清军仍在,撤退就需要谨慎地筹划。邓名建议袁宗第先退,夔东军和奉节的军队加起来大概有六千战兵,装备也不如邓名麾下的浙兵:“李国英的兵力和我差不多,他总不能空城而出追击我吧?就算他真敢这么干,我的兵力也不是劣势,根本不怕他。”

    邓名估计李国英肯定会担心袁宗第又在使诈,想杀个回马枪,所以即使追击,也会在城里留下三千披甲兵——本来李国英的兵力就不占优势,再留下小一半的兵马防守重庆,他还追击个什么?

    “等袁将军平安返回万县后,我再率兵去都府。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先把辎重运去都府。”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邓名虽然认为李国英追击自己的可能性很小,不过眼下明军营地里有大量的物资,差不多能够把明军所有的船只都装满,无法再装下很多人员了;而且这样大量的辎重会严重拖累行军的速度,关键时刻还需要分兵保护:“袁将军先帮我继续堵住嘉陵江江口,等我的船只把东西运去都府,空船返回后再走,没有了多余的辎重拖累,就是遇上什么情况我也能从容应付。”

    袁宗第心里明白,既然邓名开始转移多余的辎重,那这次对重庆的进攻也就即将结束了。对此袁宗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顿兵重庆城下这么久,没有向城中发一箭、打一场就退兵,真是太气人了。”

    “反正都是拿不下,不打更好,起码我们没有白死人。”邓名倒是看得开。现在最早一批去成都的船只已经空船返回,运输两万妇女的船只算日子也应该到成都了,估计陆续也会返回这里:“大概一个月后,搬运辎重的船只就都会空船返回,那么袁将军可以在二十天后动身,等袁将军回到万县差不多也就一个月了,那时我就走。虽然耽误了些时日,但是回到成都后马上开荒,今年大概还能收获一次。”

    袁宗第觉得这个撤退方案不稳妥,拿出了另外一套:“李国英虽然兵力不足,但谁敢说保宁的援兵不会凑巧在末将退兵后到达?不如这样,末将先退到忠县,然后扎营,等提督退到江津后派人来通知末将一声。得知提督大军平安无事后,末将再继续撤向万县。若是李国英狗胆包天居然敢追击提督,末将就杀回来与提督夹击他。”

    由于李国英坚决不退,现在邓名和袁宗第都怀疑保宁等地确实还有清军一支实力不俗的预备队,不然很难理解川陕总督为何如此镇定。

    “这样也好。”邓名略一沉思,觉得袁宗第的办法确实更安全。

    ……

    准备把辎重装船的时候,明军又沿江扎营,给重庆以一定的威慑。

    而对岸的清军也一如既往,在江对岸的营地中一动不动,默默地与明军隔江相望。邓名也不肯闲着,每日都在营后清军看不到的地方轮番训练部队,现在明军的食物充足,锻炼强度虽然不小,但能够确保士兵们迅速恢复体力。

    今天,邓名又在后方训练部队时,突然前营来报,说清军营地出现异常举动。

    这次轮到清军营地发出阵阵欢呼声,赶回江边后,邓名看到今天巡营的不是李国英的标营,而是一群新的骑兵,他们还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

    “满洲八旗。”很快水师送来了详细的观察报告,在重庆周围突然出现了一支人数在百人左右的满洲骑兵,让本来略显沉闷的清军士兵一下子都发了狂。

    “从保宁来的吧?”袁宗第脸色阴沉,而他身旁的军官都露出了紧张之色,尤其是那些年轻一代的夔东兵,邓名看到他们脸上都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畏惧。

    “不就是一百个满洲兵吗?”发现夔东军出现士气动摇后,邓名感到异常惊讶。

    部下的表现让袁宗第感到有些羞愧,他私下向邓名解释道:“官兵都说,这些满洲真鞑子体格与我们汉人不同,他们吃生肉,甚至能徒手撕裂虎豹。满族的女鞑子,也能将水牛扳倒在地。”

    “袁将军你也信这个?”邓名大吃一惊。在邓名的前世,他从小学就有满族的同学、朋友,大学还有关系不错的满族女同学:“袁将军你不是和满洲兵打过仗么?”

    “我当然不信!”袁宗第争辩道:“不过很多士兵相信。”

    从袁宗第的口气中,邓名觉得对方也不是全然不信,或许只是程度差异而已:“我听虎帅说过,怀庆之战时,三堵墙就冲垮过满洲八旗。”

    袁宗第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末将军中的官兵可不都是三堵墙那样的壮士,而且三堵墙的损失也很大。”

    “晋王打垮过几千满洲八旗,还有这次在镇江,延平郡王一天就杀了四千满洲八旗。”邓名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这次袁宗第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更低了:“可是晋王不在这里,延平郡王更不在。”

    很快邓名就发现,满洲八旗的出现对奉节兵的影响更大,确认重庆刚出现的这支军队是满洲兵后,大批奉节士兵都露出明显的惊慌之色,军官们一个个也都忐忑不安,即使在邓名面前也无法掩饰。

    幸好浙江兵的表现要比夔东军和奉节兵强很多,他们都是镇江之战的目击者,亲眼见到郑成功把几千满洲八旗士兵的首级砍下来,然后统统挑上竹竿夸耀武功。

    “不就是一百满洲八旗兵么?”浙江兵看到奉节兵和夔东兵的不安后,纷纷冷笑道:“什么撕裂虎豹?全是吹的。”

    浙江兵对镇江之战的叙述虽然对士气有一定的益处,但效果也有限,毕竟川鄂明军并没有亲眼目睹,而浙江兵也只是那一仗的旁观者而不是胜利者。

    对此邓名也无可奈何,或许现在夔东军中对满洲兵畏惧程度最低的就是李来亨的部队,邓名在偷袭郎廷佐的那一仗中,也抓住了少量满洲八旗兵。邓名记得当李来亨抵达南京后,关押这些俘虏的营外整天围着好奇的李部官兵,他们脸上的好奇表情就像是初到动物园里的游客。

    “或许本来他们也和袁将军这些手下一样,不过士兵们不会畏惧己方的俘虏,看上几天就感觉也没什么稀奇的了。”邓名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他们那时发现满族人也吃熟食、也要喝水,也没本事扯断镣铐,就消除恐惧了呢?早知道有这种谣言,我就该带几个满洲俘虏回四川。”

    ……

    “满洲大兵!”

    “满洲大兵!”

    此时,在长江的另一岸,李国英满意地听着城内外的欢呼声。这一百个满洲八旗是从北京派来四川的。之前川陕总督从来不打算让这些满洲太君上战场,但这次实在是形势紧急,他就让亲卫去把这一百个满洲八旗兵从保宁招来。

    而这个行动也确实达到了李国英的预期效果,见到满洲太君后,普通绿营士兵顿时欢声雷动;重庆众将也深受鼓舞——他们虽然不像普通士兵那么迷信满洲八旗的武勇,但若不是川陕总督有十全把握,若重庆不是死地的话,他又怎么会把太君们叫来呢?借着这个机会,李国英宣称剑阁万无一失,邓名绝对没有派兵攻打清军后路的可能。清军上下一致接受了李国英的说法,一个个信心百倍,摩拳擦掌地决心在太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现在,邓名你还有胆子攻打我的后路吗?”李国英得意地笑起来,遥望着对岸:“就算你有这个力量,但看见我如此镇定,你还敢猜我后路不稳吗?”

    ……

    当天夜里,邓名注意到夔东军和奉节军都加派了双岗,哨兵们一个个也都如临大敌。

    “只是一百个满洲兵。”邓名心里暗叹。

    “提督恕罪。”袁宗第也郑重地向邓名请罪:“末将对保宁的胡乱猜测真是大错特错!”

    “袁将军何出此言?”

    “若不是李贼有完全准备,他怎么会把镇守后方的真鞑子都调来重庆了?”部下的紧张情绪似乎影响到了袁宗第,他摇头叹息道:“这些日子来,末将完全是自寻烦恼,恐怕还连累提督了,李国英他一直在城头看我们的笑话?”

    “我的看法刚好相反。”邓名微笑道:“直到这支满洲兵来重庆前,我还不敢说李国英是不是后路空虚,现在倒是确定了。”

    见到袁宗第脸上略有不解之色,邓名就解释道:“今天清军那边的欢呼声,想必袁将军都听到了吧?”

    “末将听到了。”

    “很明显,李国英是用这一百个满洲八旗兵来鼓舞士气的。为什么要鼓舞士气?肯定是原来的士气有很大的问题。为什么原来的士气不振?必然是因为袁将军的计策奏效了,清军官兵人人担心后路被切断,所以才军心涣散。”

    “哎呀。”袁宗第愣了片刻后,突然大叫起来:“提督说得不错,我们岂不是错失良机了?我见鞑子不动如山,还以为他们士气饱满,无隙可趁。早知如此,我们真应该攻打一下的。”

    “也不能说是错失良机。我们如果不能打跑他们,就会白白地牺牲将士的生命。让我遗憾的是,现在我明知李国英后路空虚,但就是没有一支部队能用来抄他的后路。”邓名觉得归根到底还是实力不足,成都现在没有力量支撑一支大军北伐,而且谁也不清楚清廷什么时候派来援军:“不管之前有没有机会,现在是肯定是没有了,我们还是要撤军。不过袁将军这次可以放心大胆地走了,短期里保宁是无法派来更多的援军了,这一百个满洲兵就是李国英最后的本钱了。”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