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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芳菲与城 > 第六章 “老姑”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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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母亲过大寿,最土豪的那个孩子买单。

    众人对这个有钱人嫉妒着,又众星捧月地逢迎着。大家总能找出恭维的切入点,小到她的鞋子,耳环,大到她的车子,房子,楚清妈听说楚慧闻买了别墅,打算装修,她觉得装修的这个肥差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慧慧,装修的事,让涛涛给你做,自家人,肯定比那些装修公司靠谱。”楚清妈说。

    楚涛一听,马上接过母亲的话茬,陪笑道:“就是,姑姑,你是不知道,装修这一行水有多深。”

    楚慧闻翻翻眼皮,一个眼神杀:“说多少遍了,别叫我姑姑,你还比我大一岁,看你那张脸,褶子都能夹死蚊子了,老咔咔的,你管我叫姑姑?”

    楚清这个哥哥,半辈子在村巷里混着,帮父母收收房租,晒晒太阳打打牌,人到中年,忽然学别人创业,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开张两个月了,还没有一单生意,可巧,生意这就送上门了,还是大生意。

    他抚抚额头,讪笑,马上改口,向资本低头:“行行行,小姐姐,慧闻大仙女,这事行不行啊?”

    “不行。”大仙女还是一口回绝了。

    一听这话,楚清爸不乐意了,拿出兄长的气势,给儿子帮言:“怎么不行?他给你装修房子,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你这娃,越来越不近人情了。”

    贾府盖大观园,各路旁支亲戚都向来求个差事,贾芸求不得,甚至还要贿赂王熙凤,可见肥差油水多。这些人情楚慧闻当然懂,人人都想薅羊毛,她就是那只羊。羊毛多了,谁薅不是薅?但她知道,亲人熟人薅不得,扯得疼了,还说不得,不划算,薅得狠了,连羊皮都恨不得剥下来,最后反目成仇,伤心。

    “好啊!我问你,你公司的设计师是哪里毕业的?有什么作品?你知道别墅的装修和普通住宅的装修有什么区别?”

    就这简单的几个问题,就把大侄子问住了。他故作老成地回答:“设计这块,我觉得不要做太多复杂的设计,简简单单就好,现在网上都能免费设计,你放心,材料我肯定给用最好的,咱自己家的房子,我能不用心?”

    楚涛话音刚落,他那刚上二年级的小儿子冷不丁冒出一句:“就是,太奶奶说了,你那房子到时就是我的。老姑,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大别墅玩。”

    陕西有些地方把姑婆称为“老姑”,慧闻因为和楚清爸同辈,不幸沦为“老姑”,她一听到这个称呼就炸毛。

    “到时就是你的?到什么时候?”楚慧闻冷眼瞥了瞥四周,老太太正由一位外孙女扶着,颤巍巍地从洗手间出来,坐回了主座。

    “到时?嗯!就是你死了以后,我……”孩子话未说玩,楚清忙去捂他嘴。

    小孩子童言无忌,都是大人背后撺掇,楚慧闻不计较,她笑骂:“臭小子,你再管我叫老姑,小心你的屁股。”

    孩子故意重复叫着“老姑老姑”,然后嬉笑着跑开了,楚慧闻把矛头指向了老太太,正色道:“妈,别给孩子乱教,小孩子正是成长学习的时候,别跑偏了,什么就是他的?我的是我的,他的才是他的。”

    慧闻的妈已经八十岁了,坐在那里,气息沉重,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她一生生了四个孩子,头两胎是女儿,老三是儿子,圆满了,本打算再不生了,小女儿楚慧闻却意外来了,孩子多养不起,生下三天就扔到城外,大女儿又偷偷捡回来,长姐如母,楚慧闻是被大姐带大的,这个家她跟大姐最亲,老太太若批评小女儿,大姐总是时时事事护着她。

    这个家只有老太太敢对小女儿催婚,她从呼噜呼噜的嗓子里哂笑了一下,说:“你不结婚,没有后人,你的东西将来可不就是涛涛和你侄孙的。”

    “嘿!想得怪远。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放心吧妈,结婚生孩子的事我会抓紧的。对了,你们有合适的人给我介绍吗?我去相亲,明天我就有空,后天和周末也行。”

    楚清妈见她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不明就里,热心道:“我帮你问问,不过也不急这一两天,这事急不来。”

    “我急啊!我怎么不急,我同学的孩子都上高中了,小辈都早恋了,我还单着呢!我急啊!要是不结婚生孩子,将来老了就可怜了,老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

    老太太最了解这个小女儿,她说的话,全是老太太平时催婚的台词,她这么说话就是唱反调,是敷衍,老太太也拿她没辙,讽刺道:“你可别急,慢慢等,慢慢找,再过两年就绝经了。”

    这个家里,老母亲和小女儿只要见了面,必定针锋相对,唇枪舌战,小辈们背后悄悄给两人起了外号,老太太叫“老怼怼”,楚慧闻叫“小怼怼”,楚慧闻对这个这个外号欣然接受,并笑称——怼一怼,思维敏捷,老太太不得老年痴呆,怼一怼,嘴皮灵活,锻炼面部肌肉,显年轻。她总能怼出水平怼出风采来,说:“您不知道还有个技术叫冻卵吧!想生什么时候都可以生。不过就算是我的孩子,也别惦记我这三瓜俩枣,比尔盖茨都可以裸捐,我捐几个希望小学也说不定,让孩子们多读书,免得读书太少想得太多,有能耐自己挣,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一番话掷地有声,老太太气得词穷,喘着粗气,嗓子里的呼噜声更大了,楚清妈尴尬极了,楚家大姐一直招呼小孙女,见势不妙,忙来圆场:“好了好了,叫上菜吧!都饿了。”

    菜是楚慧闻提前定好的,她喜奢华,爱排场,翅参鲍肚尽有,服务员依次上菜,小辈们敬酒拜寿说吉祥话,饭桌上很快恢复了欢快和谐的气氛。酒过三巡,菜吃到一半,楚慧闻想吃甜品,想起这家酒店的桃胶雪燕不错,就叫来服务员:“把你们那个桃胶血燕,给我们每人上一份。”

    服务员开始清点人数,准备下单。

    老太太一听燕窝,就知道不便宜,坐不住了,忙制止服务员:“等等等,那个燕窝,多钱一份?”

    服务员说了一个让老人咂舌的价格,老太太马上反对:“什么东西这么贵?金子炖的?不要不要。”

    服务员马上笑盈盈地介绍这道甜品的食材,以证明物有所值,她说:“这个叫雪燕桃花泪,桃花泪就是桃胶,是天然野生的顶级品质,具有美容养颜的功效,以前宫里的娘娘都喜欢吃的。”

    楚慧闻也试图说服老太太:“真正会生活的人都是把钱花在住和吃上的,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享受,你看我让你跟我住,你偏不肯,非要窝在那灰扑扑的城中村……”

    “我有儿子,跟女儿住算什么?”

    “行行行!那咱就吃点好的,吃到自己嘴里肚子里,那才是真正的实惠。”

    老太太仍摆手:“不要不要,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就跟银耳一个营养,有那个钱,买点银耳,一年都吃不完。”

    服务员已点好了人数,回头询问楚慧闻:“一共是十四位,要十四份对吗?”

    “我不要,钱多了是不是烧得慌?”老太太坚持。

    楚慧闻也不恼,面不改色,对服务员说:“要十三份,你也听到了,我妈不吃。”

    服务员闻言点头,出了包间。老太太半晌没回过神,嘴里犹在唠叨:“我不要,我不吃。”

    等这传说中的桃花泪上了桌,每人一份,老太太忽然一摔筷子,大骂小辈们:“一个个的白眼狼,没一个孝顺的,我白养你们了。”

    楚清见势不妙,忙把自己的桃胶端给奶奶,奶奶在气头上,差点掀翻,怒不可遏:“谁要吃这?你别假惺惺的,一年回不了娘家几次,还记得有个奶奶啊?”

    平白被骂了几句,楚清委屈,撇撇嘴,也不往前靠了。骂完了孙女,老太太又骂楚清妈:“还有你,光顾自己吃,没一点眼色,叫服务员把我面前的骨头收拾了。”

    骂完儿媳又骂儿子:“光顾着吃,一辈子就顾着嘴了,没点本事,养你有啥用,一会儿你去结账,我不是没儿子。”

    楚清爸已经习惯了,嘴里答应着,仍低头吃饭。。

    老太太的嘴像机关枪一样,把在场的人全扫射一遍,无人幸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大姐是老好人,悄悄对楚慧闻说:“妈生气了,给妈再点一份。”

    楚慧闻全当耳旁风,仍翘着兰花指捏着勺子,享用着自己眼前的美食,放下勺子又给大姐夹菜:“姐,你尝尝这个,这里的特色。”

    大家看着老怼怼和小怼怼斗气,都没辙,一餐饭吃得憋屈,饭毕,老太太说累了,想回家了,楚清爸朝服务员招手,楚慧闻冷眼看着,服务员走过来,他说:“嗯!嗯!那个,把那个牙签给我拿一下。”

    她笑笑,出去买了单,回来仍亲亲热热地跟老太太说再见。

    来到酒店的停车场,刚坐到车上,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前几天加上她微信的一个健身房的地推小伙,电话接通,开言就称:“姐,您考虑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有空……”

    话音未落,楚慧闻打断了他:“谁是你姐?别见人就叫姐,我就奇怪了,你们的培训话术都是谁教的,这样能成交吗?好,既然叫我姐,姐姐今天就教教你,最好的销售,是不会一见面就把一位女性称姐的,谁是你姐,说不定我比你小呢?女人最多能接受你叫她小姐姐,你要多去了解客户心态,了解人性,懂吗?”

    对方被她这么有抢白,半天没回过神,几秒后才说:“那,小姐姐,您哪天有时间,到我们健身房来了解一下。”

    她笑了。

    不要看楚慧闻平日洒脱,年龄的焦虑她也有,上眼皮有下耷征兆,法令纹已经很顽固,肩膀也厚起来,医美已经做了好几年了,什么水光针线雕果酸焕肤都做过,效果自然有,她出现在人前总是艳光四射,活力满满,但她知道,身体就像一部车子,机能在一天天下降,自然规律是不可逆的,年前小忙了一阵,月事都不准了,最要紧的是,好容易盼来了,打个照面又不见了,满打满算撑死一天,一包卫生巾都用不到,她有点慌,该不会真的像老太太骂得那样,她快绝经了吧!

    她去妇幼保健院查过,抽了几管血,打了一堆报告出来,那个女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如果现在要生怀孕生二胎,完全没有问题,楚慧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盯着一张报告单,吃力地分辨着数据区间,疑惑地问医生:“我这个数值,明明很低啊!偏低。”

    医生告诉她:“不低,一点也不低,这在你这个年龄里,算高的了,你不能跟十八岁时候比。”

    你不能跟十八岁时候比。这话扎心。楚慧闻自认是个俗人,也会被周遭喧嚣的声音乱耳,忽然陷入莫名的恐慌里,怕衰老,怕孤独终老,但回过神来,她更怕自己失去了旺盛的生命力,失去了对世界的好奇,失去了永无止境的对生活的探索,她更怕这些。

    想通了这些,她舒了口气,车里憋闷,打开了车窗,正好看到楚清也来取车,她朝她走过来,给姑姑宽心:“慧闻,别生气了,奶奶就是那样,又想占便宜,又嫌你乱花钱,想掌控你,又无力掌控,所以就像个小孩一样胡闹。”

    楚清是个聪明人,做服装生意最会察言观色,她就从来不把楚慧闻叫“姑姑”,总是直呼其名。

    “咱家难得有个明白人。”

    “我爸妈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哥那个装修公司,你也千万别信。”

    “哈哈哈!楚清,你这样,奶奶该说你吃里扒外了。”

    “我不管,谁是里,谁是外?你也不是外。”

    “你说,我刚才是不是做得不对,不该那么对你奶奶,毕竟她过生日。”

    “你做得对,下次她就不这样了。”楚清也不明白,自己是真的觉得慧闻做得对,还是也像其他人一样,再变相地讨好她。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人性不能深究。

    姑侄俩告别,楚慧闻发动车子,缓缓开出,汇入城市的车流,跳出那个让她不适的樊笼,重新回到只属于她的自由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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