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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过去了很久,余思归再回想起来,那天仍恍在昨日。
先是傅主任要求和她们两个人面谈。
妈妈的主治医生,傅主任——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主任医师,年纪比柳敏稍大一些。他大多数治疗措施与付费都是和妈妈沟通的,他似乎有个孩子和归归一般大,而且也在一中读书,大概是这缘故,这个医生对思归有种舐犊之情。
他挺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她聪明,比看上去得要坚强太多,而且也从孩子处听了“余思归”这三个字的传奇,大多数时候都让思归好好学习,不要为杂事烦心。
但那天他破天荒地叫了思归一处。
——再就是思归在路上摔了一跤。
她在去医院的路上想着盛淅的反应,想着他让自己收心,越想越难过,结果被路沿石绊了个骨碌。
余思归已经很久没摔过了。
算命的似乎有个说法,叫“扎根”。生性迷信的外婆生前带她偷偷找算命的瞎子摸过骨,算命的瞎子说扎根后就不会走在路上平地摔——她扎根很晚,九岁才落地,而她九岁后几乎就没摔破过什么地方。
但那天,十七岁的思归摔得很惨烈。
那一跤结实得可怕,吧唧一声,余思归连小臂都划破了,校裤摔破了洞,往外渗着血。
归归从小娇气,摔得太痛了想在路边哭两声,却看了眼表,又盘算了下同傅主任约的时间,感觉再晚一点他就要去查房了,恐怕来不及,便咬着牙冲去了医院
路上刚下过雨,路面泛着水光。
这就是妈妈病情恶化的那天,所发生的所有事。
一切都仿佛在冥冥之中指向了这个结果,尤其是傅主任特意要求余思归参与,其实当时就应该敲响警钟的。
只是余思归那时尚不知晓,主治医生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妈妈从此再也无法自己独立做决断。
那天下午傅主任讲了许多,涉及到这疾病的方方面面。可余思归只听出联合化疗已经不再有效,而且妈妈的身体已无法承受化疗的副作用——因为病情进展迅速,已经掏空了病人的身体。
他的建议是结合放疗,再作进一步的处置,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思归身上。
一个十七岁、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主任轻声说。
然后傅主任将余思归和柳敏留在了病室之中。
傅主任下午在大学里有节课。大学的附属医院是要承担教学任务的,而附院的医生则需身兼两职,除医生的本职工作之外,还要在大学里上课带学生——而来附院就诊住院的病人则需承担起另一份责任:他们是学生的教具。
由人,到教具。
——医院里的尊严感是很淡薄的。
人的尊严也淡薄这单词似乎只是世间短暂施舍的一块遮羞布,区区一块遮羞布。一个人□□地来到世上,竭力体面地走一遭,摸爬滚打,但在最后的时刻,这竭力全力的体面,在生与死前不值一提。
柳敏相当虚弱地缩在轮椅里,膝上盖着一条毯子,怔怔望着窗外秋日泛黄的爬山虎。
“……”
思归竭力忍着泪,道:“我们会没事的。”
那甚至不是个问句。
母亲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片刻后嗯了一声。
“不一定马上就会好转,”余思归再次笃定地说,“但一定会好起来。”
柳敏没有应答。
晚秋冷风吹过,妈妈忽然说:“囡囡,我们出去走走吧。”
余思归就推着她,在医院里溜达。
秋色如水,附院的梧桐叶积在地上,一片枯叶翩翩落在柳敏膝头,昭示着冬日将至。
“归归,考考你,”
柳敏忽然打趣地开口:“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出自哪儿?”
思归小声说:“……《周易》。”
“君子行事,要自我奋发、刚毅而卓越,永不停息,”柳敏轻声道,“更要德行深厚,容载万物。”
余思归没说话。
“这是我们的校训。”柳敏道。
“当年妈妈入学的第二天,有学姐来发入学手册,”柳敏比划了一个厚度,揶揄道:“就那么薄一个小册子……纸非常破,当时大家也穷,放在现在都是不可想象的。”
“那本子扉页就印着这么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余思归听着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一声不吭,推着妈妈走在秋天的路上。
“那个手册……”柳敏笑着说,“第二页是校史。”
思归:“?”前的千禧年跨年夜,我缩在你身边,听你讲我们跨越的一千年……”
“我想听你说妈妈一定会战胜它。”
附院灯盏次第亮起,女孩子哭喊咆哮:“我想听你说说我,说说你自己!”
“可是永远这样。”
余思归哭得颤抖,说:“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将我放在心上。
谁在意我想要什么?
余思归心都要碎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注意过余思归想要什么。「余思归」三个字永远是次要的,是可以被忽略的。
——因为她好打发,从小颠沛流离尝尽人间冷暖,内心太过澄澈好懂,通晓他人难处,连胡闹都永远在限度内。
是最好的被忽略的对象。
思归再难承受自我剖白,把妈妈留在原处,拔腿就逃。
夜色降临,附院院区有许多树。
余思归跑到树荫下嚎啕大哭,呜呜咽咽,不将自己的难过遮掩半分——有人摸黑散步路过,也有人在医院里夜跑,却没人上来安慰。
再没有任何地方比医院见过更多生死,见过更多崩溃下跪的人。
百年老槐树下,思归哭得肝肠寸断,冬夜的风将她的校服外套吹透。
她哭自己,哭自己十七年的心酸与委屈隐忍,哭不被选择、不被重视的,被忽略的那个思归,却知道自己必须长大。
必须比原来更坚强。
比原来更强大,更独当一面,更不可战胜。
因为余思归已是凛冬来临之际,世上唯一的堡垒。
古老槐树阴凉下。
无人知道那年冬夜,有枝条已在寒风中抽起,将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但是在成为那唯一的堡垒前,思归愿意再哭一会儿。
只一会儿,一会儿就行了。
余思归哭够了,从湖边起来,又折回去看妈妈。
妈妈坐轮椅只不过是体力衰弱,并不是真的行动不便,思归跑路后她已经自己回去了,思归浑身都被冷风吹透,哆哩哆嗦地摸黑回病区。
病室里还算热闹。
隔壁床的阿姨正削苹果,妈妈则靠在床头,点着思归用来做题的那盏小台灯,独自读一本叫《刺鱼》的书。
——那本书似乎是问别人借的,书封皮已经有了严重磨损。
妈妈见思归回来,目光闪着点泪光,轻声问:“……归归?”
余思归冻得眉梢眼角俱是绯红,眼中亦是泪光点点,认真地说:“我回来啦。”
柳敏似乎想说什么,但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余思归却率先道:
“所以我们按傅主任说的来。”
柳敏稍稍一怔。
那已经不是在商量。
病情的恶化十之八九,现代医学具有非常典型的个体差异性,而且局限性极大,可用的有效药物有限,医学界这些年推崇的精准医疗在当下多半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恶化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柳教授眼角堆笑,回答:“好。”
“你要好起来,”思归严肃地说:“关于我记的那些仇,我们以后再谈。”
妈妈笑着道:“好。”
余思归抱着书包跑到窗边坐着,妈妈在那头看书,她在窗边掏出课本——接着想起自己白天走得太早,中午就找贺老师请了假,那时一份作业都没布置。
一轮复习几乎都是习题课。
如果不做作业,其实和旷一天的课也没两样。
余思归有点棘手,想找刘佳宁要一份,但是宁仔已经许久没见过手机的身影了——尤其是带到学校。
没办法了,碰碰运气好了……
思归挠着头在班级群里问了条“能不能把今天的卷子拍给我看看”。但时间还早,刚七点二十,大多数人都在上晚自修。
而且其实有不少人会无视这条消息……
实在没办法啦。
余思归知道先修班里隐秘的较劲,相当难受,感觉这样相当于旷课一天,只好掏出同步练习,估摸着老师的进度,自己给自己布置作业。
这样至少不会被落下太多……
归归虽然聪明而且能力强,但也担不住旷课。
她刚做了半道双曲线,手机忽然疯了似的连震,归归一愣,凑过去看了看,都是盛淅私聊发来的[图片]。
——每一张,都是当天的作业卷子。
连页码都拍得清清楚楚,像是先前就拍好了的,只是现在才发。
思归呆了呆,刚想和他道谢——
盛淅那头就冷冷道:
「把你的嚣张收一收。」【1】
【6】
【6】
【小】
【说】
归归那一刹那手都有点抖,想发给少爷的“谢谢呀”俩字还在框里还没打完,又变成了另一句解释的话:
「我没有在嚣张。」
然而,那天晚上,盛淅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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