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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你软玉温香的怀抱,让你先歇息,随后面无表情地任由丫鬟服侍穿上朝服,顶佩满钿。青莲紫的马面裙上盘踞了面目狰狞的睚眦图腾,它神情犹如笼中困兽。
浓墨般的夜里,我腾身上马,往凌烟阁奔去,看我即将断气的生母。
在荒寒月下,我忽然想起幼时生母所收留的短暂半年,我也曾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喜,可抬眸见到她冷肃的眉眼,我又自知无用,如虫豸般躲到角落中。
那时我便知道,活在这世上,讨好无用,跪地无用,卑微无用,她永远不会像看嫡姐一样看我。
哪怕是自己女儿,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嫡女高于庶女,庶女又高于私生女,想要的私生女高于不想要的私生女,我只是她一夜风流留下的把柄,随时会成为朝臣弹劾的证据。
当年她将我爹赶出鄞都时,已在心中默认,我会死在蜀中。
惊鸿阁中灯火晦暗,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这属于赵谏与小厮。我踏入阁中,见戚香鲤躺在紫檀木雕蟠龙长榻上,面色泛出青紫,呈中毒已深的迹象。嫡姐跪倒在右侧,玉山一样的身形纹丝不动,眼角却有几许泪痕。
我面无表情拟了声鸟鸣,肩头雪鹰顺服地飞出去。我如常跪在长榻前,行礼道:“臣女见过阁主高媛。”
寻嫣微蹙蛾眉,字字带着悲意:“娘亲大限将至,你还不肯唤一声娘亲吗?”
“不必了。”戚香鲤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金错刀,她的金错刀乃是陛下亲赐,以绝世砂铁铸成,削铁如泥,势不可挡。
此刀铭为“龙吟”。
戚香鲤叹道:“倘若你因可怜我这老婆子,不情不愿唤一声娘,我宁肯不听。”
寻嫣水杏似的眼眸里落下一痕清泪,她犹可自持:“娘,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尽管交代给我们!女儿们定万死不辞。”
戚香鲤颤抖着伸手,轻抚寻嫣年轻饱满的雪颊。她与寻嫣五官相似六分,气韵却相似九分,皆雍容贵丽。戚香鲤且抚且道:“你是娘亲的嫡女,也是娘亲的指望,我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从小到大,对你十分严苛……你呀,小时候就不像个孩子,像个大人。”
寻嫣握住戚香鲤的手,她摇头,银底芙蓉鸟衔珠挑心垂下一缕珍珠流苏,摇曳在她眉间:“我不怨娘,我……”
戚香鲤拭去长女眼角晶莹剔透的泪,沉浸入回忆中:“你出生那年,圣上封我为正二品凌烟阁阁主,当真是双喜临门。我本想取凌烟阁的烟字给你取名儿,唤你寻烟。但戚家这一辈,取名须得从寻从女,娘亲便退而求其次,取其谐音,唤你寻嫣……”
原来嫡姐名字的由来,有如此一番渊源。
戚香鲤不住呕出泛紫的鲜血,她凝望嫡姐的眉眼,续道:“我戎马一生,既退楼兰鞑子以攘外,又守皇城以安内,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儿,我要你,留名江山,名垂青史!”
寻嫣惊道:“娘——”
戚香鲤笑得肆意,语带少年人的疏狂,仿佛回光返照至她年轻之时:“时势迎王者,乱世出英雄!嫣儿啊,你有心胸、有气魄、娘亲要你成为这乱世里的王者枭雄!娘亲已经为你肃清道路,斩迂腐言吏,杀四方异策,娘亲为你担着千古骂名!”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与嫡姐皆瞠目而惊。戚香鲤这旧朝之臣,竟知道我们在谋逆、支持我们谋逆、还肯为我们承担腌?之名!
青铜花鸟灯烛耀出诡异的光芒,我三人眼中各有情愫。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不住:“你知道?”
“知女莫若母。”戚香鲤的眸光寒如刀刃,带着睥睨天下的威势,“你们年轻姑娘都能看出来,这江山摇摇欲坠,撑不了一年,知道为天下百姓另寻出路。我们活了半辈子的老臣便是睁眼的瞎子吗?”
须臾,戚香鲤从暗格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寻嫣:“这是娘亲伫立朝堂二十余年,总结出的天下各州兵马、粮草、暗道的书册,你收好。”
寻嫣鬓边五瓣凤尾绒花翕动,她再次意识到母亲命不久矣:“娘……”
戚香鲤此一言振聋发聩:“嫣儿,你这么年轻,这么饱满,既然‘胸中有丘壑’,须得‘立马振山河’!眼下乱世将倾,民不聊生,就需要你这等铁骨铮铮的女儿撑起天下的脊梁!天生我材必有用,流芳千古也好,千夫所指也罢!我的嫣儿啊,你大步往前走,不要怕!我要你愈合州府割据的疮痍,收服边关潦倒的散兵,提拔寒门颓唐的学子,把破碎的山河重新……重新聚起来!”
胸中有丘壑,立马振山河。
闻言,寻嫣郑重地双手重叠,暗紫缂丝??(1)通袖齐整地列在身前,她跪拜在波斯毯上,郑重道:“谨遵娘亲的教诲。”
夜半时分赶到惊鸿阁,戚香鲤一句话都不曾与我嘱咐,我正要跟随嫡姐一并告退,不料被戚香鲤握住了袖袂:“寻筝……你留一留。”
寻嫣踏出万字穿花隔扇门(2)时,掩上了重重帷帐。风不穿户,烛火不摇,颇有尘埃落定的庄严肃穆。
戚香鲤沉吟道:“《触龙说赵太后》中有言——”
我缓缓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这才松开我的衣袂,阖目沉思片刻,方肃声道:“即便你自小不在娘亲身边长大,可你也是娘亲的女儿,这个永远不会变。娘亲为你姐姐纵横谋划,也会为你纵横谋划。”
她是将死之人,我说不出什么话来拒绝,却还是轻轻摇头。
太晚了。
我已经不需她纵横谋划了。
愈州行院,我被父亲的恩客殴打时,她身在何处?岭南官道,我误入匪帮险些丧命时,她身在何处?蜀中三曲,我为了过活去□□拳时,她又身在何处?
短短一个弹指间,戚香鲤竟老泪纵横:“丫头,我知道你怨我……”
窗外缠绵悱恻落起了雨,打在檐上,仿佛是谁在低吟浅诉。
我轻声道:“阁主,我不怨你待我不好,只怨你将我爹爹赶出府去。你且想想,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男儿家,带着一个姑娘,怎么过日子?”
戚香鲤毕竟是铮铮武官,很快收了眼泪。她叹息道:“是我识人不清,不辨黑白。”
彼时她误会我是她师妹与父亲的孽种,才如此狠心地赶走我们。
我诚恳道:“即便你不是一个好妻主,但你绝对是个好臣子。我戚寻筝,敬佩你!”
戚香鲤望着我的眼眸,缓缓道:“丫头,你知道吗?我最怕的不是你不认我当娘,是你如往日般杀人如麻、禽兽似的没有人的感情。我最怕的是这个。好在你已有思慕之人,敬鬼神、为苍生,逐渐心怀纯善,逐渐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她说的对,是你救赎了我。
戚香鲤的血越吐越多,言语不清:“好在你与你姐姐冰释前嫌,终究没有为了一个男人姐妹阋墙……好在你走在正道上……我,便能瞑目了。”
冷雨澜寒更漏长,戚香鲤鼓起勇气想要握我的手,伸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如落叶般搭在血流渭腻的锦榻上。一代大顺名臣就此陨卒,享天命之年。
我试探地启唇,声音轻如飞蛾之翼:“娘。”
可惜她已经听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走出惊鸿阁,如往日般展开玄铁蝙蝠翅膀,飞于九天之上。悲欢离合总无情,细雨点滴,烟岚泠泠。我坐在鄞都最高的塔顶,垂眼看去,可看遍人间的云雾迷离。
我抱紧自己的九亭连弩,这是师娘在我成年时,亲自为我炼的武器。我的哭声缠着雨丝:“师娘,我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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