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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之上,朝阳烈烈,雪鹰展翅。
我想,曾几何时,阿塔瑟也是金殿里尊贵无比的女子,有器重自己的母皇,有肥沃的国土,有心爱的少年。一朝两国交战,她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即便如此,阿塔瑟侥幸逃过一劫,本可以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可她没有。
阿塔瑟屈指一弹沙狐弯刀,嗓音还是那般嘶哑:“久闻你戚寻筝在蜀中江湖的赫赫威名,而今有幸在鄞都交锋,是我的幸运。”
我轻轻一笑:“帝姬,你是个好对手。”
寻嫣忽然优雅而郑重地比出一个手势,女子修长的掌心因为常年练武蛰伏了不少薄茧。她朗声道:“而今沙蛇势起,但我们也不是无能之辈。与其打个两败俱伤,不如坐下来定一个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阿塔瑟寸寸贴近寻嫣,忽然冷笑道,“你大顺火烧孔雀城的时候,可曾顾惜过楼兰人的性命?!要我们臣服苟活,绝不可能!”
寻嫣的眸子澄明如月,她眉心画着水滴红梅花瓣,这女人不怒自威间还有睥睨天下的悲悯。
寻嫣淡淡道:“你们沙蛇不怕死,那楼兰国的男人和孩子呢?”
阿塔瑟整理着自己的金边黑皮臂缚,好整以暇道:“楼兰国的男人孩子,老弱病残,十之八九死在了那场火里。”
寻嫣还要再说什么,我伸手拦住她:“别再谈了,有些事,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阿塔瑟仰首大笑:“哈哈哈!戚女侠说得好!来吧,我们真刀真枪地打一场,不管是非道理,只论成王败寇!”
其实何尝用她这一句,麒麟台下尽是短兵相接。死去的士卒尸身便堆叠在地上,只见染血甲胄,不见眉眼面孔。
我娴熟地列开九亭连弩:“好,嫡姐,我们两个打她一个。”
寻嫣:“……你要脸吗?”
我摇摇头:“不要。”
阿塔瑟阴森地看了我许久,久到她红袍上狰狞的缂丝麒麟可落地下凡。须臾,她阴冷的眸光掺杂了些许怜悯。
我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剑拔弩张对上她的目光。
阿塔瑟忽然摇头叹息:“戚寻筝啊戚寻筝,你这一辈子,幼时被母亲抛弃,长大遇天下动荡,好不容易被唐雁声收养,唐雁声还受制于人。我还没见过个像你这么惨的女人。”
我不以为意,随手推了一下嫡姐:“那是你见识少,我嫡姐戚家大小姐比我惨多了。”
寻嫣不知我们葫芦里卖什么药,蛾眉轻蹙:“……”
沙狐弯刀的刀锋映出阿塔瑟翘起的唇角。
我疼惜地拍拍寻嫣的肩:“她从小被戚香鲤教导,完全忠于庸碌的君王,完全忠于短命的王朝。她在忠与不忠之间挣扎了很多年,最终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她谋反,是为国为民,却被误会作图谋不轨。哎,她也倾慕过一个郎君,可惜刚弄到手,就被亲妹妹给睡了。”
寻嫣眸如寒霜,冷冷刺向我。
我继续痛击队友:“不仅如此,她还不能复仇。因为她要与亲妹妹结盟,借其机巧强军,方可使大顺臣民立于不败之地。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寻嫣的贝齿轻咬红唇:“立刻闭嘴。”
我的语调忽然便得柔软,仿佛在心疼她:“这么多年以来,她是戚小姐,是戚千户,是戚阁主……却从来没有哪一天,是戚寻嫣。”
寻嫣从没为自己活过,哪怕一日。
恰在这一刻,我与寻嫣目光相接,察觉到了彼此的深意。寻嫣感叹我流落在外颠沛流离,我感叹她任重道远枷锁在身,这是我们姐妹第一次彼此相惜。
阿塔瑟足点玉砖,几步踏下宝座,笑道:“今日一战后,不是我解脱,便是你二人解脱,再入轮回!”
寻嫣动作飒如流星,列开戚香鲤传给她的金错刀:“帝姬殿下,请。”
作为一个正人淑女,寻嫣不曾与我共战阿塔瑟,她美眸一横,将我推了出去,显然是将我当打手用。
我:“……”
阿塔瑟借力鎏金蟠龙柱,鹞子般腾身而起,刀光如星,一时间连月光都暗了。我抖动右腕,九亭连弩装满银镖,追命似的往她喉管割去。阿塔瑟丝毫不惧,恰似沙漠里被逼到极致的“沙蛇”,巨猛的罡气从她胸膛里奔腾而出,如千斤坠地。
我则使出师娘教的那一招“鹤翔紫盖”,奈何阿塔瑟不入我的套,这也算是棋逢对手。她的武功路数出自楼兰,我丝毫不知,故逢迎起来甚为吃力。
沙狐弯刀劈起来,仿佛凭空出现了十多个分.身,残影不断。我便设法借力打力,逐个击破,一时间银镖乱飞,分花拂柳。
这边交战正酣,灼烧的琳琅宫一角却微有响动。寻嫣登时察觉了异样,难不成有人暗中蛰伏?
难不成有人在设局,预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寻嫣飞身而去,以金错刀纵横一扫:“何人在此?”
黑披风掀开,海棠春抱着毛笔和稿纸憨憨地趴在那里笑。
寻嫣:“……”
这黑披风不同寻常,细密隔热,有防火的用途。披风下,海棠春照旧穿得光彩照人,不曾被烟火伤到分毫。
海棠春一笑,小酒窝就漾出来了:“寻嫣姐姐,是我呀!”
寻嫣担忧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人人都往是非外跑,你倒偏往这烧火的地方钻!你疯了不成?你要为你娘殉葬啊!快回去!”
她低眉一看,海棠春写的不是旁的,正是她那些奇奇怪怪不务正业的话本小说。
“我烧不死的。”海棠春笔走如飞,纸上写的正是我与阿塔瑟的“旷世之战”,写一会儿,她又咬着笔杆构思,“我可是个写话本子的绝代文人,就算烧死了,那也是为文史献身!”
寻嫣实在是不能理解所谓的“绝代文人为文史献身”:“……”
海棠春双手一拱:“你造你的反,我写我的文,咱们互不干扰!”
我与阿塔瑟的武功旗鼓相当,着实难分胜负。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半爿麒麟台皆已烧光,我二人仍在过招,一片刀光剑影。
与其说阿塔瑟的打法是过招,不如说是燃烧。她不惜自身骨肉鲜血,招招欲毁天灭地。
天,将晓。
海棠春解开黑披风,提着银红马面裙走了过来:“寻嫣,你看!楼兰的沙蛇被我们杀光了,大捷!”
闻言,阿塔瑟侧目而视,见麒麟台下血流成河,楼兰的旌旗靡倒在血迹中,一时间天地静寂,不分人间与鬼狱。
龙醉欢带着甲光向日金鳞开的铁骑冲入阳光下,年轻兵卒的呼喊声震破天际,听到这些女子们的声音,我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急促。
“大捷——!!!”
沙蛇大势已去,阿塔瑟右手忽颤,仿佛连弯刀都拿不稳了。我知道,眼下她心如死灰。
她舍弃了一切,苦心孤诣筹谋数年,却不能报仇雪恨。
倘若此时乘胜追击,我一发银镖便可以取她性命。可是我没有。我收起了九亭连弩,退到不远处,看着霞紫的曦光。
这日的曦光?艳瑰丽,仿佛打翻了胭脂盒。这霞紫的颜色,正是师娘赠我胭脂的颜色。
此时此刻,我抿了抿唇上胭脂。胭脂的滋味让我醉生梦死。何日师娘归来,伴我蜀中酿酒?
尽管身上受了多次伤,阿塔瑟仍旧玉山一样伫立在地,她抬眼看了看霞光,又与我对视一眼,她应当知道我的意思。
她作为一个好对手,我尊重她,故不杀她。我觉得,由她自我了结更好。
我轻声道:“我师娘呢?”
“一年前就死了。”阿塔瑟唇角溢血,“死在楼兰,尸骨无存。”
长长的指甲刺破我的掌心。
我切齿道:“好,劳烦帝姬殿下向我师娘问好!”
寻嫣抱臂倚在烧成枯灰的天柱,她微微仰着下巴,不知道在与谁叹息:“你们看,今天的霞光真好看。”
“中原的霞光,永远比不上西域的寒月。”不知阿塔瑟想起了什么,她丑陋的面孔笼上些许温柔。可惜这温柔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闻的狠厉决绝。阿塔瑟用最后的气力握紧金错刀,捅入自己胸口,“自古成者王、败者寇,孤愿赌服输!但是楼兰女儿,永不为奴,绝不屈服,终有一日踏平你中原山川!”
她死在了自己的沙狐弯刀之下。
我不禁想到大漠里长养的沙蛇,即使在敌强我弱无可转圜之际,它们也绝不任人宰割,而是选择吞咽毒牙,自己结束生命。
血溅三尺,沾染了海棠春雪白的稿纸。她连忙用襟袖遮掩:“啊,我好不容易写好的。”
寻嫣替海棠春正一正髻上桃夭灼灼的缠花,笑道:“让你走,你不走,难怪溅了一身血。”
“没关系,”海棠春散漫地伸了个懒腰,一只眼睛眨了眨,“亲眼见朝代更迭,乃是我毕生之幸。今天没白来。”
寻嫣笑得温柔:“要是让你爹知道,非得卸下你一条腿。”
风烟散尽,朽火落地。
麒麟台下的龙醉欢摘下兜鍪,她青丝未绾,悉数散在腰际。醉欢额前束着青鳞护额,护额下一双眼眸潋滟如水。
醉欢向我摇了摇她的苍穹弓:“寻筝——”
我轻快地跳下麒麟台,来到她身边。醉欢满眼都是仗打完了的轻快:“亏得你擅制机巧,省了多少工夫!这些沙蛇躲在地下暗道里,实在难追!”
“狸奴就是阿塔瑟。”我叹息道,“她死了。”
醉欢耳上的红玛瑙流苏微微晃动:“你杀了她?”
我拭去九亭连弩上的血迹:“她走投无路,自杀了。”
楼兰帝姬阿塔瑟的身后名,由冷画屏在浩瀚史书上落下匆忙一笔,着墨几字——辛巳年,楼兰帝姬引领三千“沙蛇”于鄞都麒麟台谋反弄权,火烧琳琅宫,沙蛇全歼。
——楼兰帝姬,擅权柄,通谋略,自刎于麒麟台之上。
——当日霞光瑰紫,甚为?i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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