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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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怀宁。

    她在霍渊震惊的眼神中，如一粒尘埃般滑落至地上，那样轻，那样透明。

    她小小的身体，仿佛要融进空气一般，使我控制不住双腿的颤抖。

    我走向她，她望着我，眼里嘴边都带着笑意。

    我抱着她，她说:“堇儿姐姐，你相信我，或许曾经……我因为太奶奶的暗示，想过要利用你……但是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那样好，所以……我是真的喜欢姐姐，姐姐，你不要不信我。”

    我紧紧抱住她:“别说了，我相信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来，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

    “没用了……姐姐……”怀宁的嘴角盛开一朵烈焰似的笑容。

    鲜血染浸透了我的战袍，心里的疼痛刻入骨髓。

    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自己去换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的性命？

    “堇儿姐姐，你……你帮我告诉他，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我望向一旁的霍渊，他跪在地上，表情绝望。

    他甚至没有伸手来抱一抱怀宁，他只是看着她。

    他的姿态克制又冷静，可他的眼神分明死寂至极。

    我抓住他的衣角:“快，你告诉她……告诉她啊，告诉她你也喜欢她……”

    兵戈利刃碰撞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膜，我在冗长的嘈杂中，看见怀宁闭上了眼睛。

    那场仗，我胜了。

    我封了林青为驻国大将军，将行政设事全权交由他。

    这一年，我终于夺回了属于我的所有东西，终于将中原的铁骑赶出了北洲境界。

    同样的这一年，我失去了所有我最亲最爱的人。

    陆庭诀随林青回了北洲，以俘虏的身份。

    宋希予被我五马分尸，残肢碎体被野狗野狼咬了个稀烂。

    我时常觉得，自沧海一战后，我的血便已冷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再让我动容，包括死亡。

    回北洲的那一日，顾翊送我出关，烈烈南风中，他眼底暗色流转。

    “阿堇，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你吗？”

    他的声音好轻，好轻，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而逝。

    “或许会吧。”说完这句话，天上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身着华服，一步一步走向马车，这许多年来，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可是失去的却那么多。

    马队悠长，我不曾撩开帘子看一眼那座繁华的都城，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永远都失去了不只是怀宁，不只是晴安，也不只是白玉。

    我成了北周第一任女帝，我身边身后空无一人。

    我时常梦见那片海棠园他在我梦里，是那么萧瑟而孤独，枝头落满白雪，怎么也化不掉。

    陆庭诀成为了我的奴隶，我让他学北洲舞蹈跳给我看，看着他笨拙扭动的身体，和脸上丑陋的妆容，我笑得无比开心。

    我还让他弹琴唱曲给我听，这些他都做得极好，于是我将墨盒往他头上一掷:“样样都行，偏偏跳舞不行？”

    他微微颔首，浓黑的睫毛颤了颤，“奴才愚钝，还请王上饶恕。”

    隔着不远的距离，我看见他额上被我用墨盒砸出的伤口，似乎正隐隐往外渗出血迹。

    我朝殿外喊:“来人。”

    立刻有奴才小跑进来，在台阶下躬身听遣。

    我执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址扔出去:“去把这个人给我请进宫来。”

    七日后，秦尘进宫，他站在殿下望着我，表情陌生。

    我踏下台阶，走到他面前，说:“阿尘，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一问，将屋里所有人都问得瑟瑟发抖，想必他们都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让他们的王上如此青睐。

    秦尘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记得。”

    然后，他朝我行了个完整的跪拜礼，君臣之间的那种。

    “你我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了。”我扶起他，“之后你就住在宫里陪我吧。”

    秦尘不说话，我拉过他的袖摆，“怎么几月不见，我们之间已经生疏至此了吗？”

    “草民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配不上王上如此重视。”

    我笑:“你当初可是救过我的命，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配得上。”

    “可……”

    “好了，无需多言，就这样，来人，带秦公子下去安排住宿。”

    秦尘就这样留在了宫中，我给他特殊权利，可自由行走，他不愿意当官，我也不强迫他，我只要他留在宫中。

    秦尘会吹箫给我听，我记得那首曲子，来自他家乡。

    与他相处的大半年里，他也吹过无数次给我听，在河边，在桥上，在田野。

    许是居住的日子长了，秦尘也变得不似初进宫那般拘谨，可有时面对他情不自禁的一些举动，我还是会害怕听到他问我那个问题。

    于是我先发制人:“阿尘，你可想成家？若是想，我为你召集我们北洲所有貌美的女子。”

    一贯温柔待我的秦尘，脸色忽然变得冰冷至极，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拂袖离去。

    我差人去寻了秦城家乡的一些厨子，安排在秦尘住的宫里。

    我跟他认错:“阿尘，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提成婚的事了，只是如果你有心仪的女子，你要告诉我。”

    秦尘忽然将我压倒在墙壁上，呼吸炽热，“臣有无心仪的女子，王上怎会不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不敢看他，只得侧过头，身上用力，试图挣脱他的桎梏。

    可他岿然不动。

    “阿堇，我不想再忍了。”说完，秦尘朝我俯身下来。

    我咬着牙躲避他，忽然身上一轻，我睁开眼，看见秦尘被摔翻在地，陆庭诀站在一旁，面色乌黑。

    秦尘不会武功，自然不是陆庭诀的对手，可他仍然站起来，想要冲上去打陆庭诀，陆庭诀只消动动手指头，他便再次被摔翻在地。

    我反应过来，朝陆庭诀吼:“你住手！你信不信本王杀了你？”

    陆庭诀看着我，忽然裂嘴一笑:“好啊，堇儿，你便杀了我吧，只不过，你得亲手来。”

    我拔出一旁侍卫身上的剑，唰地横在他脖子上，“你以为我不敢？”

    “一，二，三……”陆庭诀笑，“时间过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

    我被气得牙痒痒，扔掉剑，暴躁的朝宫外喊:“来人！将这个奴才给我拖进地牢！”

    陆庭诀一定是疯了，他将进来的一众侍卫个个打翻在地，他忽然由温顺的猫变成了凶残的豹。

    他飞身上屋檐，一众侍卫都追不上拦不住，他站在月色中，表情狂妄的对秦尘说:“若还有下一次，我饶不了你。”

    陆庭诀忽然不受我控制了，偌大一个北王宫，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但他会我与秦尘独处时突然出现。

    他不再是那个任由我消遣的奴隶，他唤我堇儿，他问我:“你喜欢那个人？”

    “对！我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我恨你，今天的一切局面都是你造成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去死！你以为我不下手杀你是舍不得你？呸，我不杀你，不过是嫌脏！”

    陆庭诀看着我，清风般的眸子里印着浓浓的哀伤，可他不说话。

    那时我从未想到会一语成谶，陆庭诀竟然真的会死，我其实从未想过杀他，那些不过是我的气话。

    我想要他活着，活着为自己赎罪。

    次年七月，南蛮入侵北洲，那是一场早已有预谋的侵略，对方来势凶猛，一夜之间便吞噬掉了林青派出去所有精兵。

    我被蛮人俘虏，秦尘为了护我而身亡。

    林青他们被擒控，无半点反抗之力。

    北王宫被南蛮所占，他们将我吊在城楼之上，我的身下，是一口深而宽的油锅，正冒着浓烟。

    上面是焦阳，身下是烈火，我只感觉头晕眼花。

    朦胧的视线中，我瞧见陆庭诀身着黑衣，骑一匹赤发马儿朝我奔来。

    他在万众瞩目中飞上屋檐将我带走，我从来不知道他可以这么厉害，原来他可以飞得这么高，原来他可以扛下这么多刀剑。

    我在他怀里昏睡过去，醒来时，在一处华丽的宫殿里。

    那一刻，时光疯狂倒流，我仿佛回到了九岁那年，睁开眼，人便在中原。

    我起身，赤脚披发跑出去，第一个撞见的人，是顾翊。

    我问他:“陆庭诀呢？”

    顾翊将我打横抱起放回床上:“太医说，你现在不便着凉。”

    我又问他:“陆庭诀呢？”

    “死了。”

    “死了？”

    是的，陆庭诀死了，他为了我万箭穿心。

    他什么也没留给我，一句话，或是一个表情。

    他躺在灰黑色的棺木里，面色苍白。

    我忽然想起从前顾翊假死一事，我扑上去扯他的头发，扯他的脸，怎的他的易容之术比我还厉害？

    无论我怎么折腾，没有面皮掉落，也没有假发掉落，是他，真的是他，他真的死了，陆庭诀死了。

    顾翊告诉我，他带着援兵赶到时，陆庭诀已经撑不住了。

    他让顾翊告诉我，他欠我的这条命，终于可以还给我了。

    我呆呆地望着棺材里的人，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就这样死了，他欠了我那么多，竟然就这样死了？

    “陆庭诀，我不会原谅你的，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