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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玄凌歇在了滟贵人处。露从今夜白,秋日里风干物燥,灵犀夜里咳嗽了两声,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灵犀与予涵所住的偏殿里格外花哨,随手可触孩子的小玩意儿。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满室,别有一股温馨意味。
灵犀很安静,我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细心为她擦着嘴角流下的汤汁,她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灵犀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凉风灌进,花宜推门进来,道:“娘娘,听说穆贵人领着仰顺仪和严才人去景春殿大闹了一场,狠狠羞辱了安贵嫔一通。”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梨汁,慢条斯理道:“真是群蠢东西!怎么闹上门去了?”
“说是安贵嫔不祥,穆贵人去通明殿请了好些符纸来贴得长杨宫到处都是,还道是驱邪,又烧了好些黄纸,洒了符水,闹得乌烟瘴气的。”花宜颇有些担心,“安贵嫔好歹还是一宫主位,穆贵人太过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
“看什么?”我把银匙往碗里重重一搁,“皇上说她不祥。穆贵人虽过分,也是按旨办事,算不得什么。”我嘱咐花宜,“告诉外头我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浣碧“哧”一声冷笑,不无快意,“好个穆贵人,倒替咱们出一口气。”
次日皇后果然在众人前问起这桩事来,穆贵人便道:“臣妾怎敢对安贵嫔不敬,弄些符水是为安贵嫔驱驱邪气,更是为了六宫的安泰。”
于是皇后便不再说什么。穆贵人见皇后不过问,更以为得了意,对安陵容亦越加轻慢起来。
如此过了半月,西风一起,天气渐次寒了起来,柔仪殿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箩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添了几丝暖意。
寝殿内临窗下铺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长榻,榻两边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墙下一溜暖窖里烘出来的数本香药山茶,胭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在紫奥城内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转首举起莹白点朱的流霞花盏,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请四郎满饮此杯。”
他一饮而尽,家常的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映得眼波流转间已有了几分酡红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华髻上却只扣着攒珠青玉笄,几许青丝散落在耳垂下。明媚处,我的姣梨妆嫣红可爱,黛眉含春。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轻轻踢着地下珐琅缠枝唾盂,“四郎好没正经。”又笑,“皇上才亲自哄睡了涵儿,难道又要亲自闹醒他么?好不像话!”
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半褪在手臂,柔软湿润的笔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畅游走,他兴致盎然,在我肩上画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风姿。饱满的笔触激得皮肤微微发痒,我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他已按住我,温柔道:“别动,就快好了。”我亦有了几分酒意,神情慵懒,回首见身上点点殷红似饱满的珊瑚莹珠,愈加衬得肌肤如月下聚雪,不觉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浓,“难得听你唱一句。”
累珠叠纱的粉霞茜裙从榻上娴静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风流姿态,我软软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中哂诳?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经坏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云鬓,“安妹妹也怪可怜见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声,漫不经心道:“这个时候,别提她扫兴。”他俯下身子,轻柔的吻触似蝴蝶轻盈的翅膀飞上我的肩头,“如此春光明媚、姹紫嫣红,怎可付与了断壁残垣……”
烛红帐暖,温柔如流水倾倒。
醒来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烛光有迷蒙幽微的红色,唯有宝顶上的明月珠洒落柔白的如月清芒。鹅梨帐中香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醒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并未身在人间。直到对上玄凌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么醒了?”
一缕青丝被他柔软绕在指尖,“朕贪看海棠春睡,情愿不入梦。”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值乖溉绱顺に?睦缮聿啵??覆恍选!
他温柔一笑,把我拢入他的怀抱,“说起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停一停,“朕打算进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进选侍不久,如今又要晋封,可见正当圣宠。我听燕宜提起过,倒也不甚意外,于是笑道:“这些事皇上该和皇后商议才是。”
玄凌道:“皇后必不会反对……”
我笑意嫣然打断他,“难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
他“扑哧”一笑,伸手为我掖一掖莲紫苏织金锦被,“你是淑妃,协理六宫,朕自然要告诉你。若你不愿,朕不册也罢。”
我斜斜飞他一眼,“这话却把臣妾看成什么了?荣选侍若服侍得好晋封也是应该的。皇上只需好好教导她规矩,勿要恃宠而骄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后尘才好。”
他一笑,“赤芍虽然出身婢仆,却也的确有些气性,素日你好好教导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气性也不打紧。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气性太大了轻慢于人,既伤了嫔妃间的和气,也压不住下人,不成个小主的样子。”
他微微沉吟,“的确如此。朕曾和燕宜说起要给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说什么。后来见赤芍服侍朕也殷勤体贴,想着给她才人的位份也可。如今既还抬举不起,那便先进为娘子吧。”他以手支颐,“也不拘什么吉祥字眼,赤芍喜爱芍药,寻个芍药的别名做封号就是。”他掰着指头思索,“芍药又名将离、娇客、余容、婪尾春,朕觉得婪春和余容两个不错,你瞧呢?”
“饱婪春色,丰容有余。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道:“余容,她本也姓荣,那便称余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盏茶水,正欲转身递与玄凌,却见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后,从背后拥住我,低头吻一吻我的随我吃了那样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宫的一个恍惚,仿佛她还是那般如花的年纪,一袭灿烂的朱红衣衫笑语如珠。
半晌,我冷冷道:“死了没有?”
浣碧冷笑一声,“槿汐以渎职之罪责他们护主不周,打发去了暴室。”浣碧忍不住眉目间的恨毒与快意,“小姐是去过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点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一想,“若无宝鹃报信于皇后,安陵容难道任凭穆贵人嚣张,毫不反抗?”
浣碧沉吟道:“这个……的确她是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她想一想,“或许她也无力反抗罢了。”浣碧长眉轻扬入鬓,“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条命在宫中已是开恩了,她不忍辱,还能如何!”
我微微摇头,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动静。”
小睡片刻,远远听得传来弦歌雅意,带着些许雨雪的湿润寒气,隐隐传入柔仪殿,丝竹管弦伴着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温柔,曼声唱道:“北风其凉,雨雪其?。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睡与醒的朦胧间,心底绽开第一朵新雪般的记忆,凌云峰的某个冬日,他凌寒而来,只为送来一束新开的绿梅。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却不能同归。我不觉叹道:“好雅兴,歌声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进来,黄澄澄奉在碟中似一个个橘色的小灯笼,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仪唤了歌女取乐呢。”
我点头,掩饰好心底的怅然,赞道:“原是她有这样的好兴致。胡昭仪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语,只剥了柑子道:“新贡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尝尝吧。”
我才拈过一瓣要入口,却见槿汐步履匆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安贵嫔在景春殿晕倒了。”
我“唔”了一声,道:“太医去瞧了没?是受了今日的惊吓还是衣食不足?本宫可没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测道:“会不会是她装病博皇上的可怜?”
我断然摇头,“皇上已觉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会垂怜了。”
槿汐悄声道:“太医都到门口了,安贵嫔就是不让瞧,但听去请太医的小宫女说,安贵嫔是节食过度。”
“节食?”我疑惑,“她好好的节食做什么?”【1】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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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
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听说安贵嫔自失宠以来,于无人处日日苦练‘惊鸿舞’。”
我蓦地一怔,骤然噙了一缕散漫的笑意,“难为她这番苦心!她嗓子已坏,失了歌喉便失尽得宠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诣另谋以舞复宠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宫前皇上对安贵嫔已是恩宠有加。若非安贵嫔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经封妃。如今虽已失宠,却又这样着意迷惑圣心力图与娘娘争宠,恐怕不易应对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闲闲道:“惊鸿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所创,昔日我也舞过。只可惜我如今甫生育完身子臃肿,再不能作此舞了。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来争宠,果然狡黠。”我在清水里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
“虽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会理会她,可是凡事难保万一……”槿汐微露忧色,“娘娘可要如何应对?”
我兀自轻笑,“根本就不用应对,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这‘惊鸿舞’讲究的是意态轻盈,身姿翩跹若流雪回风之惊鸿,取柔美飘逸之态,没有七八年功夫必然不成。且要求舞者身段纤细,柔若无骨,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学得。安陵容虽然纤弱,可数年养尊处优下来怎还有轻盈之态?难怪要出节食这一招了。只是面黄肌瘦,又何来翩翩惊鸿的美丽可言?”
槿汐眉头舒展,笑道:“娘娘说的是。”
“可是节食既损容貌又不能立刻见效,恐怕她现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剥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抛进香炉里,空气中迷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柑香,轻轻道:“其实也有立竿见影、即刻见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如获至宝。”
“那咱们可不能让她知道这法子。”
“不。咱们偏偏要让她知道。”我见槿汐面带疑惑,微笑道:“昔日赵飞燕得宠于汉成帝,身姿轻盈能作掌上舞。其实哪里是真的身轻若燕,不过是服用了药物之故。那种药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可使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身量轻盈,容颜格外光彩照人——只不过有一味麝香在里面。”
槿汐已然明了,忧虑道:“奴婢自会想法子让安贵嫔知道这一秘方。只是麝香一味大损女子躯体,不仅会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会生下早夭的孩子。安贵嫔甚懂香料,只怕瞒不过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瞒不过她,也不想瞒她,你只要使人让她知道这方子就行。用与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闻以羊花煮汤洗涤可解麝香阴毒,若她知道这个法子……”
“这个么……”我不觉依依含笑,“你自己去问卫临。只是若当真有此神效,昔年飞燕合德手握天下权柄,怎的煮尽羊花也不见生育呢。”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当羊花有效,用起来更肆无忌惮些。”
槿汐按一按鬓边珠钿,垂首微笑,“安贵嫔擅用香料,想来麝香等小巧之数用的也不少了。如此十余年间未有生养,安知不是伤了阴骘的缘故。”
我轻轻一笑,看着染得绯红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样,都不怕伤了阴骘。”
槿汐忙肃容道:“娘娘载德载福,奴婢不敢。”
为取“镇心、定志、安魂”之效,内殿重重珠帘全系浅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颗浑圆大小一般无二,淡淡的珠辉流转,隐约如月华流光。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气和许多。我扬手抚一抚面颊,淡淡笑道:“我是无德之人,所以不怕堕了自己的福气。倒是盼着她能多多积德,修一修来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再不多言,只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办好就是。”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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