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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玄凌以管文鸳不敬,诬陷淑妃为由问罪管氏一族,雷厉风行之下牵扯出当年管氏诬陷甄、薛、洛三族大臣之事,又查出数年来管氏贪污纳贿,交结党羽,行事严苛之罪数十桩,朝野震惊。
这一日雨后初晴,暑意消散,贞贵嫔与我落子数枚,方叹道:“皇上何尝不知道管氏错漏,只是朝野政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妄动。且如此之事,缓缓而治也是一法,如今皇上却大有断其根基之意了。”
慢慢来,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缓缓治去,何日才见功效。且若不数罪齐发,安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我微笑,“管文鸳跋扈,她两个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皇上秉雷霆之势而下,他们也措手不及。”
她的笑意浅淡如风,“管文鸳好歹也得宠了几年,她家里又有些权势,哪里能不一门跋扈呢?你瞧安氏在皇上面前如此恭顺,听闻她父亲被皇上恩赏为知府之后也没有多少安分。为官为妃都是一样的,皇宠之下难免失形。”
我拈了一枚棋子沉吟,自言自语道:“皇上昨日又宿在安氏那里了。”
贞贵嫔禾眉微扬,颇有失落之色,“自从除夕一舞,皇上待她如待至宝。虽然因为德妃之死冷落了她不少,但到底也有几分旧情在。近来皇上很少在空翠殿留宿,只不要让我再看赤芍的脸子罢了
“皇上待她的确很好。”我莞尔,“咱们都困在这里,谁知道她父亲外头什么样子,倒不比周?妹妹家中为官,什么消息都灵敏些。”
管氏一族的败落随着第一场秋风的到来变得显而易见。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靠平汝南王而起势的管家在煊赫六七载之后一败涂地。当紫奥城秋意萧索的时候,管氏一族也随着各人命运的凋落而分崩离析。抄家,流放,落狱,成年男子一律腰斩,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婢。管路听到消息后在狱中绝望自裁。
那一夜,更衣管文鸳赤足披发,在仪元殿外声嘶力竭地哀求。她的哭喊声那么凄厉,响彻紫奥城寂静的夜空。除了太后与玉姚,每个人都醒着,每个人都在听,每个人都在用她们的眼睛和心在看。太后是见惯了这样的事,而玉姚,她的耳朵除了木鱼声和吟诵声暂时听不见别的。
当然,之前管文鸳也去求过皇后,而日渐失宠的皇后无力也不会去顾及她。皇后静闭宫门,对人云“头风发作”。
彼时我与玄凌在仪元殿西室相对而坐。他捧着一本《太平御览》,我执着一卷《太上感应篇》,安静翻阅。
是的,安静。对于我而言,此刻管文鸳的呼号我充耳不闻,而玄凌,根本无心去理会她。玄凌也曾让李长传口谕给她,“朕念你入宫侍奉多年,只废你为庶人,不会赐死于你,你回去吧。”
管文鸳叩着殿门大哭,“皇上赐罪于臣妾母家,臣妾哪里还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您赐死臣妾,饶恕臣妾的家人吧!”
玄凌没有再理会。我也不许人去拉开她,这种绝望会比死亡更快地吞噬她。管文鸳的哀求愈加凄厉,在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开始变成怨恨,怨玄凌的无情,恨我的狠毒。外头一个响雷滚过,闷热的天气终于被一场罕见的雷雨打破。
那是一场彻夜大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紫奥城积郁数日的闷热,也稍稍让我窒闷的心畅快了一些。我陪着玄凌,他在起草一份诏书,这份诏书的内容是对我父兄数年含冤的一次彻底澄清,也是爹娘安度晚年的开始。我特意请求玄凌,不要再给爹爹过高的官职,他真的已经年老。
雨水声太大,我渐渐听不见管文鸳的呼号了。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前,我在仪元殿前已经不见管文鸳的踪影。李长告诉我她死于那场大雨中,身体如飘萍一般,最后被人拖去乱葬岗。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离开。新的一天开始,等着我的,还有六宫许多琐碎之事。
玉隐入宫求见,她告诉我,“顾佳仪已经自行离开,萍踪无定。”她问我,“为何不以刑讯逼供管文鸳,要她说出幕后主使。”
我摇头断绝了这种可能,“管氏家族还有活着的人,她不会累那些人一同去死。而且,她恨我入骨,怎会希望失去能克制我的人。”
玉隐无奈,然而旋即有些欣慰,她说:“王爷多年来搜集许多管氏罪证,终于如今有用武之地。”
我心下感念,口中道:“六王是你的夫君,为岳丈一家尽力也是应该的。以后你在宫丈,可是皇上的老丈人呢。八十万两白银算什么!”
吕昭容掩口笑道:“他倒是肯当自己是国丈呢。那皇后的父亲算什么!只怕这国丈也是他自封的,哄傻子罢了。”
“若没有傻子,谁给他送银子房子?女儿得宠最要紧,谁管他真国丈还假国丈呢。”
吕昭容起身过来,捋一捋鸟羽,“皇上可没把他当国丈,照样废了官职关押起来。正在管氏一族那些事的气头上呢,谁让安比槐一脑袋碰过来。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面子才升的,安比槐倒好,也不珍惜这点恩赐,反而胡作非为的,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话么?皇上的性子怎么受得了。”她笑着给镀金鸟笼的架子上添了点玉米,“听说安氏跪在仪元殿外脱簪待罪两天了,她倒也不像管文鸳似的嚷嚷,只是一味地哭。这外头的天气凉了,光那风刮在身上也够她受的,娘娘可要去看看?”
我连连摆手道:“罢了。姐姐别去凑这热闹,万一皇上心软答应了呢。待她得势时候又给咱们脸子看。”
吕昭容笑道:“这也罢了,听说告发安比槐的是他手下一个执笔文书,官位虽小,胆子却大,连皇上宠妃的父亲也敢去惹。可见安比槐做人不地道。”
我兀自轻笑,是呢,小小一个文书,除了我与周?,谁知他曾在周?父亲手下当过三年看粮库的小吏。只怕连安陵容自己也想不出来吧。我淡淡笑道:“姐姐说的是,是他自己不会做人,时运不济。”
然而那一晚凤鸾春恩车接我去仪元殿东室之时,我便看见了陵容,她簪环尽褪,头发散开,素日或雅或艳的衣衫已换做一件无花纹的赭色素服,希望代父承罪。她已跪了两日两夜,听闻水米不进,整个人摇摇欲坠小说
我经过她身边驻足,婉声道:“妹妹何苦如此?到底自己身子要紧。”
她转脸看我一眼,淡淡道:“姐姐不会连托簪请罪的机会也不给我罢?”
“怎会?”我俯视她,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拖曳在她裙边,似是泥土中开出的艳丽花朵,“我只是担心夜深风露重冻坏了妹妹,要不然从哪里跑出一只老鼠咬了妹妹,得了疟疾可怎么好?”
她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风吹得冷了,“姐姐笑话,仪元殿何来老鼠?”
“是。我忘了,牢狱中才有这些。我担心错了,不该担心妹妹,而是安伯父。”
李长躬身来请:“娘娘,皇上已等着娘娘了。”
我嫣然温婉,“好冷。未免妹妹被风吹坏了身子,我会去替妹妹求皇上的。”
我独步进去,遗她一身风露。仪元殿锦香重重,玄凌伸手向我:“朕等了好一会儿。”
我和婉道:“看见安妹妹在外头可怜,臣妾劝了她几句。”
“她怎会听?”玄凌轻嗤一声,“此刻她心里只有她那个不成器的父亲。朕许他知府,给他升官的恩惠,他竟这般糟蹋,丢朕的脸。”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别生气,安比槐再不好也是安比槐之事,跟安妹妹有什么干系,皇上让她起来吧。”
玄凌握住我的手心,“你的手心这样凉,定是在外头和她说了好一会子话。”他呵气为我暖手,“朕何尝想责罚她,是她自己跪着要替父代罪。不成体统!”
我依在他肩头,“皇上不要怪责妹妹,她也是救父心切。”我问玄凌,“皇上会宽恕安比槐么?”
他轻哼一声,“怎会?朕不会迁怒她,也不会因她宽恕安比槐。”
“妹妹已经水米不进两日,且不眠不休,皇上不怕妹妹有事?”
他唇角有冷峻的意味,“妃嫔自戕是大罪,会连累家人。她不敢。”
李长叩门两声,轻轻道:“皇上,夜深了,昭媛娘娘还在殿外跳舞。”
玄凌略略迟疑,踱步出去。
一舞如惊鸿,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陵容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玉阶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罗袜。
我暗暗心惊。记忆中,玄凌是无法抗拒这支舞的。
“美!真美”他由衷赞叹。他宽袍缓带立于我身侧,始终神情如醉,眉眼间凝结着深深的赞叹与思慕。
我轻轻道:“可惜。”他回头顾我,我盈然立于月光中,自顾自道,“这样好的舞,原不该与欲望纠缠。为了欲望而跳舞,已失了纯元皇后此舞的真意。”
良久的沉默,凝滞于三人之间才是舞蹈该有的韵味。”他沉吟,取过衣衫披在陵容身上,以淡漠的口吻回应她期盼的眼神,“夜凉,送昭媛回去。”他来不及细看她沉重的失望,“朕会囚禁安比槐,你再求朕,朕一定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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