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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遗愿博物馆 > 第12章:再见已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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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萧瑟向曹熙雯提出分手。

    此前,曹熙雯并没有觉察到爱情的渐变,萧瑟的表现让人很安心。他拼命地工作赚钱,为写着她名字的房提前付完全款;旦有时间,就带她去游玩,或者一起挤在沙发里看电影;他为她做她喜欢的酱猪蹄,买她喜欢的满天星,抢她喜欢的周杰伦演唱会门票,记得每一个她在意的纪念日。他社交圈简单,圈里的所有人都认识曹熙雯,所有人都知道,曹熙雯在等戒指,萧瑟在赚戒指。

    唯一可以算得上反常的,应该是萧瑟比曹熙雯认识他时更安静了。他经常坐在阳台的一角,双眼无神空洞地望着,一动不动,直到有电话拨进来。有时半夜他起床去洗澡,第二天早上在马桶上醒来。

    “这段时间有点累,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他安慰曹熙雯,曹熙雯虽然心疼,能做的,也只是帮他煲暖胃的汤,陪着他。

    曹熙雯休假时,逼着萧瑟请假来陪她,吩咐他两项工作:吃,和睡,但他睡不着,也吃不好,看电视到动情处,比曹熙雯还哭得厉害,哭完了,擦擦眼泪,给片子评低分。

    他抱着她,亲吻她,说:“雯子,我们一定要长长久久,我们一定要白头偕老。”

    “说什么傻话?”曹熙雯咬他的鼻子:“我这辈子耗定你了,你也别想跑,就算咱们老了死了埋掉了,也要相守相望一千年、一万年!”

    所以,分手才显得那么突然,让曹熙雯恍若坠入醒不来的梦里,一边受其折磨,一边幻想梦醒仍是恩爱的日常。

    她听信了所有破镜重圆的故事,殷切守望,终于不能再忍,才去浙东公司,自导自演“偶遇”,但男主角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萧瑟的同事告诉她,萧瑟辞职了。

    不仅是辞职,手机号码注销,社交账号注销,甚至连银行卡都注销了,租屋搬进新的住户,常去的地方均不再出没,萧瑟就这样在大众视野里消失了,烟消云散,无迹可寻。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些什么。

    有时,萧父能接到儿子的电话,但电话号码主人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旦擦肩,再无交集。

    这世界太大,一个人丢了号码,就像水珠滴进大海。

    这世界也太小了,不过是一米八二,72公斤。

    越是害怕失去,越会多地模拟失去。

    曹熙雯不止一次地在半夜惊醒,梦到萧瑟不是被活埋了,就是被追杀,不是在奔逃,就是在呼救,千钧一发十万火急,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有数不尽的奄奄一息,有数不尽的尸冷骨寒。总之,不太平。

    “到底……去哪里了?在做什么?告诉我,你安好,我便退出,不再打扰。”

    6月23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一点都没有噩耗即来的征兆。

    利他制药集团,曹熙雯走出实验室,一边捶打着酸困的肩颈,一边心不在焉地与同事讨论晚上的婚礼。

    江北市逐渐生起一种逆传统的“时尚”——在工作日下班后举行婚礼,不去酒店,不用996元一桌的菜肴,不宴请七大姑八大姨,只邀几个走得近的朋友,小酒吧嗨皮一顿,这婚就算结了。

    “去酒吧不如去KTV嗨歌,”曹熙雯搀着准新娘的手臂,佯装生气:“你忘了,明早还要开会,喝酒会死机的。”

    这时,手机来电。

    她装作随意地打开翻盖,却别有心思地留给大脑一点时间,用来分析来电显示,好像这是萧瑟发起的“找我呀”的侦探游戏,线索可能就埋藏在那组陌生数字里。

    但没有。

    这是房产中介的骚扰。自从她和萧瑟为结婚买房后,这类买卖房屋、装修装潢的陌生电话就一直没有停歇过。

    “咳,信息时代,每个人都是透明的,你妈都不知道的事,广告商知道。”同事说。

    “那就听熙雯的,去KTV嗨歌。”新娘决定,大家相拥相簇,往建筑外的阳光投落的剪影走去。

    “等会儿,有个未接。”

    曹熙雯做出个无聊兼烦恼的假动作,按下回拨键。

    “您好,这里是滨江县公安局。请问,是曹熙雯女士吗?”

    “我是。”

    “您和萧瑟是什么关系?”

    曹熙雯脑袋里轰隆一声,她收住脚,“萧瑟出事了吗?”

    已走前几步的同事停下来诧异地回头望她,他们看到的曹熙雯面色惨白,浑身筛糠般的颤抖,手机几乎要从她手里掉下去。

    “是这样的,萧瑟的遗体在……”

    后面的话曹熙雯没有听清,她缓缓地走到同事们身边,把手机交到最近一人的手里,做出接听电话的手势,以此来告知懵懂的同事她需要他的帮忙。

    接着,她扶住墙壁,尽全力地倚上去,只感觉一直空空如也的胸腔里突然脱水似的猛缩,里面传来一阵阵钟鸣般的声响,一声高过一声。那声响的回音里,她此前猜想出的关于萧瑟的一万零一种死法快速切换。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同事的神情,但头顶好像长着双眼睛似的,她知道电话里是个坏消息。

    她听到同事在询问:“目前只找到背包吗?挖掘还在继续?”

    她用软绵绵的手耙了两下头发,强行把脊背从墙壁的胶着面上撕扯开来。

    “我去买咖啡。”

    说着,她走出公司。

    她漫无目的、也漫无想法地飘荡了好一会儿,最后同事在喷泉旁找到了她。她坐着,凉鞋工工整整地摆在石砌的围台上,双脚浸在没过小腿的水里,头低垂着,长发湿淋淋地搭着,那如大雨般滂沱落下的喷泉,逼真地像她的泪。

    但她没哭。

    她询问到地址,谢过同事,把行李收纳进背包,买了机票,在飞机上睡了一大觉,又坐大巴,在大巴车上又睡了一大觉,她做了个梦,梦到萧瑟边跑边拍打车窗,告诉她回去,不要再往前走了。

    她偏要往前。

    就因为这个“偏要”,倔强的她把嘴唇咬出血。

    直到邻座的小妹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糖让她挑。

    “姐姐,我妈妈说,当我想她的时候,就含一颗草莓糖,想爸爸,就含一颗巧克力糖,想弟弟,就含一颗哈密瓜糖——你想谁,就含一颗最像他味道的糖。”

    曹熙雯挑了颗乌梅糖,以前萧瑟总拿这种糖解烟瘾——酸酸涩涩,不知怎的,味蕾的触动至上鼻头,她在大巴车上突然嚎啕大哭,哭得满车人都不知所措,哭得司机觉得发动机和汽油箱也在跟着颤。

    山区偏僻,几十里地不见人烟。大巴在岔道口停车,她被等候于此的警察接上,步行半天,得以前往目的地认尸。

    这里山势崎岖,山石嶙峋,前几天,一位年迈的村民走到公安局,声称在他们村支教的萧老师还没回来,全村人都以为萧老师和以前那些支教的老师一样,吃不了苦,跑了,唯有这位村民不信,萧瑟住在他家,小伙子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这是个本分憨厚的孩子,却不会做出不辞而别的事。

    萧瑟是去县邮政局取爱心图书的,民警们顺着他必经之路寻找,先找到了山地车车轮,后来找到了铁笼、已经腐臭的穿山甲,顺着穿山甲的线索,在沟底找到了偷猎的皮卡车。

    整个车体变形扭曲,大树折断的树枝从车窗里撑出来,大块的山石压着车头部位,又被阴雨推下的泥浆灌溉,很难被发现。

    车旁压着和一顶淘满泥浆的黄色安全头盔。

    萧瑟最先被找到的一部分,是他的驮包,外面被防雨布包得严严实实,里面装满爱心图书,有半包馊掉的干粮,钱包里没有银行卡,只有一张身份证和286.7的零钱,曹熙雯的照片放在透明的卡袋里,相片背面写着:最爱。

    根据身份证信息,警方最初联系到萧瑟双亲,又受双亲委托,将消息告知曹熙雯。

    萧瑟的遗体最终从一堆污泥里被拉出来。脸上的泥水怎么都冲洗不干净,耳朵、鼻孔、嘴角……所有的孔窍,永远都贴皮肤挂着一条长长的黄色痕迹。

    萧母哭晕不止一次,萧父的脸就像皮肤和肌肉脱离了似的,木讷地没有一丝表情,曹熙雯更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几天时间,人瘦了18斤,脸上爆出刺疼的痘。

    曹熙雯强打精神,张罗火化,将二老送回西部老家,协助葬礼,除非必要,无力对话。在之后,曹熙雯代替了萧瑟,从遥远的一线城市,每月打钱给西部农村,权当孝敬。

    事情过后很久,曹熙雯的困惑却越来越多:

    他们从象牙塔里走出的感情,历经风风雨雨后,是否当真名存实亡?

    若是名存,缘何必须分手?且没和副总再维系?

    若是实亡,有何故在钱包里放置她的相片?还特地标识“最爱”?

    那辆单薄的山地车要带他去哪儿?山吗?海吗?还是仅仅远离她?

    他想望的归宿又是谁?拾柴煮米的山女?仗剑天涯的侠客?还是仅仅不是她?

    走了的那个,到底是萧瑟,还是个一模一样的陌生人?

    留下的这个,到底是曹熙雯,还是一个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这么多年过去了,曹熙雯生活在萧瑟留给她的一个个谜团里,这些谜团无疑筑起了高高的围墙,让曹熙雯看不到外面,只能痛苦地寻找迷宫的出口。

    现在,她浅浅窥到了真相。

    萧瑟有遗传病,随时可能闭眼,他有心爱的女人,能给的,是过去,是现在,但不是未来。

    他只有分手,才能让她离开。

    他只有离开,才能让她放手。

    可惜,他错悟了“生是萧家人,死时萧家鬼”的分量。

    这一夜,曹熙雯戴着鼻吸器,尽可能地挖掘着他们所有的记忆,她拿出地图,借着窗外城市的灯光,搜寻着一些熟悉的名字。

    忽然,她听到异响。

    陪护床上的林鹿双臂环抱,紧抓臂膀,因为用力,骨关节发白,手背皮肤下的血管狰狞。她的身体像张拉满的弓蜷缩着,手肘扣着膝关节。在散开的黑发中,隐约藏着她紧蹙的眉头和发青的面庞。

    “果然,你也在很艰难地活着。”曹熙雯轻说,对面的林鹿并未察觉。她留意到她贴面的头发已湿透,脖颈有亮亮的光泽。

    忽然间,陪护床“嘎吱”一声响,动静在凌晨的寂静里显得尤其突兀张狂!

    林鹿大口喘着气,松散地垂坐着,像跑了半程马拉松般筋疲力尽。她厌恶地拿手背擦去头上的汗,看到地板不同的纹理,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的某病房。

    她惊得抬起头来,好在对面的曹熙雯睡得很香。

    她欣慰地抿了下唇,帮她把被角掖好,在包里找到药盒,取了其中一小格子的胶囊药片,倒进手心,混着曹熙雯喝剩的半杯凉开水,一口下肚。

    她留自己镇定了几分钟,随后拿出笔记本电脑等办公用品,去卫生间,关了门,坐在马桶上,没开灯。

    笔记本屏幕散发的柔和光芒淹没了她。

    曹熙雯听着键盘敲击时发出的声响,摸出床单下的地图,就着手机屏幕灯光,做着规划。

    ……

    晨光小心地在睫毛上试探,不多时,大片金黄光芒带着暖人的温度跃上床,从头到脚平铺开来。

    “早啊。”林鹿提着热气腾腾的早餐问候,曹熙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早。”

    她下地做简单的运动,却见餐桌上摆出三份早餐。

    “咦?”曹熙雯诧异地看着多出的一份碗筷。

    “伯父伯母正在医生的办公室,估计很快就会过来。我有工作必须尽快赶去博物馆。”她把行李箱的拉杆拉出来,挎包搭在肩头,腾出只手,“我会尽快让你看到曹熙雯的风管。请多保重。”

    两人握手,林鹿稍稍用力,便抽手而去。

    曹熙雯连忙赶到窗边——

    “这么急,是有遗愿要生效了吗?”她自问。耳听着,父母的脚步沉重而和缓地走近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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