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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说完，又继续吞云吐雾时，他慢慢地指出：“你杀了那么多人。”
唐玉的手指在他下巴上粗糙地缓缓摩挲,指甲在下颌骨处留下浅浅的划痕。
“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她爱怜地说,“我告诉你吧。我们逃到这里的计划做得很精细,身份也是假的，没有人会再找过来。现在，我想把这里彻底变成闰年的“家园”。附近唯一的人家只有漪姐的房子，那里在她死后,近十年没有一个人来过，早都荒废了。附近最近的公共场所是两公里外,我们独自在荒野上面狂欢，难道不合适吗？我想跟老郑小郑两个人好好住在这儿，还有其他的闰年成员。这里会是最完美的家。”
她唯独没有提小美。
“闰年的人会庆祝闰年,到时候你要一起参加吗？”她凑近了,“按理说你不能算数的,老郑说以你现在的情况，正好用来证明他的新猜想，我说不行，到底是我亲生的孩子啊。而且他很聪明……没他妹妹疯，但和她一样聪明。不是吗？”
唐思烬重新张开双眼，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说话的方式,仿佛这根本不是一个法治社会。
“……但恩汐疯劲儿是有点大了,她小时候,连我都有点怕她。还是你好。”女人碰了碰他高举的手腕,“在这里刺青好不好？老郑非常专业。”
『唐恩汐还在外面。』
『她很快就会发现哪里不对，如果唐玉一直不让她和他联系……』
他没有吭声，她的手一路滑下去，最后卡在唐思烬脖颈上，一瞬间里，她眼里所有的柔情都消失了。他以为她会轻而易举用力掐下去，但她只是把他的脸转向一侧，直直对上了已经被尸斑和浓重气味包裹的死人。
“或者，你想跟他一样吗？不想吧。”
她的手没有刻意用力，但压在那里不动，强迫他的脖颈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形态，同样限制了呼吸。死人青灰色的脸在瞳孔里不断膨胀，气流受阻，即使闭上眼睛，他产生了一种恐怖的幻觉，即她在将他彻底推向死人，直到双方融为一体。
女人毫无预兆松手。
唐思烬手动不了，身子痉挛一样试图蜷缩住，呼吸急促起来。
“……好。”他听见自己说。
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唐恩汐的脸。
她已经报警了吗？
紧接着是另一段断片的意识。
这次没有色块了，黑暗里妹妹走向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证件，上面短头发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看向他，眼瞳清澈。她变戏法一样拿出第二张：看好了，哥哥。我想要我们一起回去，我想要我们再谈谈……
“没有。”一个声音说。
这次醒来后的前几秒，唐思烬恍惚以为时间回溯了：仍然是一脸怯生生的小美，坐在自己床边，耳朵里戴着白色耳机。窗帘被重新拉上，小美看着他，这次没有和上次一样的惊惶不安。
“你要喝水吗。”她用种极其机械不自然的语气问他。
小美给了他水，却比他更像个囚犯，低着头，白色的无线耳机塞在左耳里。这次没有人再来，他们连同仍未被挪走的死人一同被关在了房间里，时钟不走了，每一分一刻都被无限放大。
唐思烬问：“他们给我吃药了吗。”
小美点点头。
“她让你在这里看着我？”
她再次点头，但速度比之前略慢下来。他的眼睛寻找着她手部的刺青，和其他人的一样，毒蛇一样盘在了手腕上。小美不自然地握住她自己的手腕，眼神在他脸上看来看去，一言不发。
他对她笑了笑。
小美似乎在发颤。
吃了药，唐思烬的烧退下去一点，至少看人不再重影了。但幻觉没有退走，她的短头发和年轻的脸倒映在他瞳孔里，一会儿是这个姓名不清的女孩子，一会儿是唐恩汐。唐恩汐张着嘴巴，一下一下地哭泣着。唐恩汐在灯光下从座椅上转身，唐恩汐抱住他的脖子，叫他，哥哥。哥哥。
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们一起回家吧。
小美一定留意到了他看她的眼神，她的背弓下来，说出了好长静寂后的第一句话：
“玉姐说你也要加入我们了。”
玉姐？
哦，唐玉。
唐思烬偏头咳了一声，自然是冲着靠近床沿的那一边。
他问：“你跟着他们多久了？”
他的动作扯到了床架上的手腕，小美立刻站了起来，像要探身去检查。
她说：“一年半了。”
这时候小美下定了决心一样，手在他脉搏附近探了探，他感到她在写什么。她写完后等了等，于是唐思烬自然蜷起的指尖动了动，在她手里勾出几个字。
【你想跑？】
是的。小美今年十七岁。她在离家出走路上被小郑坑蒙拐骗进来，对另外三人非常恐惧，却已经跑不掉了。她被看得紧密，联系不上外面，只好也假装成狂热闰年分子。她说之前他们在南边住在个类似荒僻的地方，有几个年轻人也想跑，但都很快被发现、被埋掉了。
这次出行是最可能接近逃走的时机。
唐思烬问她，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抖起来了，她没法回答。
小美只是写，她不能等闰年的其他人来，不然全都完了。帮帮我。
他回复写道，我现在连手都抬不起来……但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告诉我吧。
小美突然直直地、狐疑地看向他。
她写：你不害怕吗？
其实直到她问，唐思烬才恍然意识到，整个事件里，本该强烈到压过一切的某种情绪是欠缺的。最明显的竟然不是恐惧。每次想到死人、房间里的见闻和闰年，思维总不受控地拐到另一处，他又看见了唐恩汐。
他想抱住她，同时又急切地想要推开她。
两股力量冲击在一起，撞得他知觉混沌、幽沉。唐思烬被夹在中间，两个方向都深不见底，只有死尸的气味，飘飘荡荡从两边汇集过来，他疑心自己早已经死了。
等他死了，唐恩汐就真只剩下一个人了。
她以后要怎么生活？
小美又开始写字，速度很快，很急切，指甲刮得他皮肤有点痛。她说她发现了一条路，可以不走大门，改从后墙跑掉。她不知道那后面有什么，但唐思烬一听就知道了：那里是早已空空如也的、娄思源的家。
不过话说回来，娄思源又是谁？
他好像想起来过，好像知道过。
但许多事情在记忆的旋涡里丧失了。
总而言之，小美要在被弄死前逃出去。她会报警，只是不知道在那之前又会发生什么，会不会突然出现一两件意外，打破所有的计划——说是计划，但在唐思烬看来，那根本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冲动。
他努力打起精神，跟她沟通：不要轻举妄动。
你没有通讯设备，没有接应的人。
这里根本就是一片荒野。
你……
可小美写：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她狂乱起来，精神状况看着十分不对，而她猛地晃坐回去，碍着她那耳机，唐思烬根本没法再跟她说一句话。小美甚至不再继续坐着，她像焦灼的动物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唐思烬躺在那里，看她看得有点头晕。
天已经黑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结束。
唐恩汐还没报警吗？
“吱呀——”
当门再度开启，唐思烬屏住了呼吸。小美见到来人，一激灵，终于没那么不正常了。唐玉两只耳朵里都戴着耳机，他观察了她一会儿，得出个结论：两只耳机中的一只和小美的是一对，一只和老郑小郑中的一位是一对，这些耳机在这场简陋的犯罪行动里充当了简陋的听讯器。
“你找郑哥去吧，小美。”
小美低声应了，转身出门。
唐思烬心里有点担忧，生怕她贸然惹出什么乱子，这里实在也没人救得了她。唐玉转向自己，下垂的手指上有很多小凹痕，不知道之前一直在做什么。她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从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句怒骂，以及一声巨响——
女人猝然回头！
唐思烬听见脚步声，轻轻的，急促的，绝不可能是小郑。几秒里他只听见这一个声音，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发出怒骂的人没有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女人已经起身回头，根本没有人给他留下任何时间思考。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手腕一转，从床架的铁丝圈里脱落了。
这两天他表现得太过虚弱，几乎没人特别在意那里，因此察觉小美精神略有异常后，他以防万一，把它断断续续扯松了。然而它栓得这么松还是有原因的，因为即使挣脱了唯一的固定处，唐思烬仍然被高热和疼痛无形地困在床上，无知觉的手腕承受不了起身需要的力量，他坐不起来。
小美要被拦住了。
小郑（刚刚应当是他的声音）彻底没了动静，小美袭击了他。
老郑也没有动静，他不一定还在室内。
唐玉……
他隐隐约约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不管正陷入怎样的困境，不管多么超越身体极限的事情，只要拼命想要去做，就什么都可以做到。
唐思烬拼命凝聚自己的意志力，把它们集中在腕骨。
唐玉已经摸到了门把手。
『站起来，挡住门。至少拦住她。』
“咚！”
唐思烬从床边翻落下地，伤手拖过床单，他猛地跪在了地上。
唐玉诧异回头。
可他终于站起来了。视野里她的瞳孔以一种恐怖的方式扩大，里面自己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着，长发凌乱，比什么时候都像鬼。他看着那个鬼影一点点接近自己，正如自己如何在门开的最后刹那抓住了唐玉的背，把她拼命扳倒后面去。
唐思烬全部凝聚起来的力气都在那一下上。
隔着头发，他用手去挡她的脸，女人的喊叫一时变得模糊。钻心的痛楚爆炸一样搅动着他，紧接着整座房子翻倒过去。或者翻倒的并不是房子，但他仅剩的意识令他依旧死死抓住她不放。
他们跌倒在地，灯光一刹漆黑一刹雪亮。
他最后看见的是小美的脚。
小美沿着走廊，从他们前方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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