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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周子舒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还‘絮作雪飞’、‘玉为肌肤蝶为骨’。看来这位寡妇不但爱以絮作比,还对蝴蝶骨有不一般的喜好呢。”
一段酸诗引发的一则秋日故事。
寒露时节过后,深秋的寒意忽地一下便盛了,晨晚更凉气入骨。四季山庄的芒花渐次开了,满山白蒙蒙,像雪。
温客行清晨到庭院里来,撞见个还没拜师的半大孩子,端了茶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水洒了一小半。
“当心!”温客行拿扇子敲打他,“这儿是庄主的院子,你冒冒失失地跑什么。得亏是我,要给庄主看到,你还没入门便要挨骂。”
那孩子低下头,怯生生地道:“山庄里从章华园新采的怀菊,师哥交代泡了给庄主奉来。弟子怕晚了便凉了……”
温客行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晃晃悠悠继续往外溅的茶壶。“他眼下还没起来。孩子,茶给我吧,我去给他。”
那孩子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接着又抬起头道:“外头有人求见庄主。”
温客行侧过头去,眉头一皱,“不是交代过了吗,庄主这几日不见客。”
“回前辈话:来的是位寡居的夫人,带着个小姑娘,说想上门拜师。成岭师哥见人孤儿寡母,风尘仆仆,便请进来饮了杯茶……”
温客行见那孩子惶恐不安,越说声音越细,终于还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罢了,我去瞧瞧吧。”
到会客厅堂,那对母女见温客行过来,慌忙站起来。那寡妇年纪三十上下,看着像是打扮过,衣饰不是廉价物,可都很陈旧了;带着的小女孩八九岁模样,眉眼生得秀气,但头始终低着,显得拘谨。
那寡妇看见温客行时微微讶然,行礼道:“见过周庄主。久闻周庄主……丰姿绝俗,时人异之,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温客行微微躬身还礼,将长发拨到身后。他一头白发异于常人,眼下倒已经习惯旁人的惊异之色;将他错认为周子舒的,这倒是头一遭。“不敢。在下并非周庄主,乃是庄主的师弟温客行。庄主眼下不便见客,夫人若有见教,温某代为效劳。”
那位夫人连忙道歉,接着将来访缘由一一道来。原来这女子姓梁,亡夫林相海是凉州凤台山门下,其师是先四季山庄庄主秦怀章的旧识。如今凤台山门庭凋零,梁氏与女儿孤儿寡母,飘零无依,遂想送女儿林小月入四季山庄门下,寻得庇护。
梁氏道:“妾人微命贱,夫君既没,妾潦倒残生无不可……只是小女年幼稚弱,不忍令她孤苦飘零。在凤台山时,小女也算有些根基,若能拜入四季山庄门下,妾即使身死也能瞑目。”说罢垂首抹泪。
温客行道:“夫人言重了。既是故人之后,便没有不加照拂的道理。若不嫌这山中偏僻,二位可先在四季山庄住下。庄主近日身体抱恙,恕不见客;拜师之事,等过几日再定夺也不迟。”
“既是故人之后,见一见也无妨。”柔和的声音忽地从身后响起;温客行回头一看,周子舒正从内苑进厅堂来。他一身素雅的灰白绫衣,身形挺拔清削,脸上却没什么血色;乌发披在两肩,上面用一枚玉簪松松地一绾,更衬得他脸色苍白逾恒。温客行起身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你起来做什么?”温客行低声问他,但觉掌心里腕骨嶙峋,凉如寒露,不由得皱眉。
周子舒抬眼冲他笑笑道:“醒了横竖也睡不着,过来寻你。”
大清早的,温客行可招架不住这个,只得由他。遂叹了口气,和他一起到正厅里。
“在下四季山庄周子舒。先师故人门下来访,竟有失远迎,万望海涵。”周子舒揖了一揖。一番礼数过后,又说起拜师事宜,周子舒起了兴趣,说要去外头看看那小姑娘的根基如何。温客行无奈,只得跟上。
周子舒拿了把轻巧的木剑交与那林姓小姑娘,欲看看招式。林小月拘谨地接过木剑,手足无措地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才开始演练。
凤台山一门剑招以轻灵见长,又重轻功,和四季山庄的路数有几分相近。这小姑娘年幼力弱,使起剑来力有不逮,内力也浅薄,但招式还有几分“凤鸣青霄”的韵味。周子舒侧过头去问温客行:“你看如何?”
温客行瞧他面露喜色,知道他心里喜欢,便也笑着道:“虽然内功根基薄弱,但看得出来资质不错,招式有模有样。”
周子舒点点头,接着步入院落中,给那小姑娘指点了几句。林小月低头听着,甚是乖巧;周子舒见她不发一语,叹了口气,拿过她手里的木剑说:“孩子,你这一路数的剑法需讲求‘招断意连’,使起来才行云流水。”说着便在庭院里示范了几招。
周子舒轻功卓绝,剑走轻灵,这剑法又讲究姿态优雅佳妙,叫他使起来当真是赏心悦目。只见他剑尖连点,一身素衣裙屐风流,剑气荡得院里芒花绒絮翻飞,在晨光中生着冷晖,更衬得他身姿飘然若仙。温客行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不由得心驰神往,微微发怔。
剑法使毕,一旁的母女也大为惊羡。那小姑娘看得呆了;梁氏连忙提醒她:“快谢谢庄主指点。”
林小月慌忙惶恐行礼道:“多谢前辈点拨。”
温客行走过来,笑盈盈地道:“庄主今日竟亲自指点,想来是兴致很高。姑娘莫慌,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瞧他对你很满意。”
周子舒白了他一眼:“少说两句能要你的命。”眼底却的确流露出喜色。
梁氏忙上前来,几欲下跪:“承蒙庄主不弃小女鲁钝,此番高情,无以为报……”
周子舒连忙扶住对方:“夫人不必多礼……”却忽然侧过身去咳嗽了几声,身体微微弓着,细看竟有些发抖。温客行连忙上前去扶住他的腰,将人轻轻拉到自己怀里。
“阿絮。”温客行叫他,眉头锁着,面露忧色。
周子舒平复了一下气息,脸上泛起些潮红,额头一层薄汗。他低低地道:“我没什么。”
温客行握住他手腕探他脉搏,眉头仍是皱着,另一只手轻轻拂去落在他额发上的芒絮。他不欲周子舒继续在外头受凉,便对母女二人说:“庄主身体有恙,恕不能久陪。我已命弟子打扫出一间别院出来,二位可先前往歇息,拜师入门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周子舒还想再说句什么,却已被温客行不由分说拉着朝内院走去。
晨寒料峭,苍苔露冷,周子舒打了个寒噤,方觉身上很凉。他侧头去对温客行道:“寒露过了,天一下子冷了好多。”
温客行把他冰冷的手拢进怀里,皱眉道:“你方知道冷?病还没好,穿这么少,还什么闲事都要管上一管。”
周子舒眉毛一挑:“本庄主挑徒弟倒成管闲事了?”
温客行反问道:“今日是一个‘故人之后’要来拜师,那要是明天来了一百个人要来拜师,你是不是每个都要管上一管,见上一见,再舞一套剑?”
周子舒答道:“又如何可能一天来一百个人拜师?再说了,倘若真来了一百个人,我就尽数扔给你,我倒乐得清闲。”
温客行哼了一声:“扔给我就扔给我,让我也当当庄主,每天见一百个小姑娘、俏寡妇。”
周子舒乐不可支:“老温,你连寡妇的醋都要吃?还要篡位当庄主,我可得小心点。”
温客行拿扇子轻轻敲他肩膀,“你是得小心点。我们阿絮生得天姿国色,任谁见了都要心生倾慕,可别被人揩了油去。”
“能揩到我油的人不就……”周子舒顿了顿,本来想说“不就你一个”,但转念一想温客行听了定然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便改口道:“能揩到我油的人只怕还没出生呢。”
二人东拉西扯着回了周子舒住的院子;纸门拉开,室内暖意扑面而来,周子舒舒服地在矮桌旁坐下。怀菊泡的茶还温在炉子上,此时温度正好,温客行沏了一杯给他。茶的香气和温暖的水汽弥漫一室,竟熏得周子舒有些昏昏然。
“阿絮,要睡回笼觉去床上睡,别在这睡着了。”温客行提醒他。
周子舒揉揉眼睛,觉得大白天睡觉太不妥当,便打起精神说:“我没要睡。”
温客行像看穿他在想什么似的叹了口气道:“你身上不好,精神也乏,多睡一睡没什么。山庄里的事我替你料理。”
周子舒摇摇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又不是危及性命的东西,过两日便好了,哪来这么娇贵。”
温客行久久地看着他,末了终于开口道:“非得危及性命才是要紧事吗?”
周子舒抬起头,轻轻握住他的手,“那自然不是。只是我这点小毛病真没什么,跟从前……那时候比,也不算什么受罪。”
温客行轻轻用手背抚他的脸:“从前是从前,从前你也没遇着我。现在我是见不得你受罪了。”
“得了,肉麻劲收一收,什么话都让你给说了。”周子舒这么说着,还是别过脸去轻轻咳了一声,脸上泛起些微红。
温客行却正色道:“你身上旧患一直没有根治,这么春病一回、秋病一遭的,总不是个办法。过来,我再替你看看。”
六合心法重塑经脉,二人同修,历经万险,终于性命无虞。只是周子舒那时身上钉伤时日太久,脏腑衰竭过剧,饶是经脉重塑,心肺之损也未能完全痊可,只能慢慢调理。平日里倒没什么事,只是到了天候骤变的时节多半要病上一场,去年有一回竟病得吐血昏厥,养了十天半个月才见好。温客行从那时起便时时苦读神医谷典籍,对周子舒的身体格外上心。
周子舒轻轻靠过来,将手腕递给他。温客行闭上眼睛,替他细细看脉,看完以后拿起笔在一本册子上写脉案。周子舒打了个呵欠,确实觉得身上倦乏得很,便靠在温客行肩膀上,半闭起眼睛。温客行一边写脉案,一边对他说:“我与大巫通信讨论过几次,你这病怎么医我现在大概有了数。有几味药要费一番功夫,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周子舒嗯了一声,昏昏沉沉地看着温客行,只觉得他一头白发在晨晖里生着光,像雪。他眼睛快要睁不开,脑子像被浆糊搅过,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山上芒花开了,也像雪。”
“啊?”温客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大半心思都还在没写完的脉案上,“好,过两日一起去看吧。”
也不知周子舒听见没;等温客行搁笔,才发现靠着自己肩膀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过得十天半月,周子舒病情大好,又活蹦乱跳地担当起严师角色,四季山庄众弟子叫苦不迭。平日里温周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众弟子在周庄主处接受棍棒教育,末了总有慈眉善目的温师叔让众人再如沐春风一下,倒也算是相得益彰。前些日子周子舒卧病,温客行忧虑他病情,也没什么心思看顾一众弟子,基本算是放养了半个月。等周子舒回来,发现这群小兔崽子不仅行动懒散,功力更有倒退趋势,不禁怒从心头起,下手更狠。这回温客行又神隐了,白日里多半下山搜集珍稀药材去,四季山庄一时间只有棍棒没有春风,哀鸿遍野。
一日傍晚,温客行从山下回来,周子舒刚结束一整天的苛训和考核;考核成果似乎不尽如人意,周庄主仍是余怒未消的样子。温客行拉着他回房,宽慰他道:“到底是一群孩子,急是急不来的,你莫气坏了身子。”
周子舒把他拂开,一手揉了揉太阳穴:“你倒逍遥,自己的徒弟也扔给我,莫不是忘了这有一半的小兔崽子要叫你一声‘师父’。”
温客行笑道:“我哪里忘了?该教的我哪样没教。我要教别的,你又不同意。”
这话倒不假,温客行指点弟子以基本功和剑术招式为主,于内功心法、擒拿功夫,他的路数实际和四季山庄大相径庭,教弟子时时常和周子舒意见相左。久而久之他也不与周子舒争论,有人来问他四季山庄本门武功,他便丢下一句“这我不会,问你们庄主去”,工作量大减。
周子舒气不过,拿着一册本门心法拍到温客行面前:“四季山庄的秘籍哪本不让你看了?以你的资质,学了去教那群半大孩子,又有何难?”
温客行慢悠悠地道:“闻道有先后,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也要一桩一桩地办;本门绝学,以后再好好研究也不迟。”
周子舒叹了口气,知道温客行这一年多都在专心研读神医谷的典籍,根本没心思研究旁的。他平日都住在周子舒这处院子里,书架上到处都堆着医书、笔记、药笺和脉案——一册又一册,记的对象全是周子舒。温客行自己的院子根本没住过两回,后来索性改成了药房,离着三丈远都能闻到苦味,终于彻底没法住人了。
这时有仆从过来给二人送晚膳,一并送来的还有刚熬好的药。周子舒闻着药味,一时有些倒胃口,皱着眉道:“我都好了,还要喝这劳什子吗?”
温客行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上回也说好了,过几个月又复发。病病歪歪的人是你,提神吊胆的人是我。”
周子舒讪讪地闭了嘴,乖乖把药喝了。那是温客行为他熬的心血,他又何尝不知?为钻研神医谷典籍,温客行挑灯夜读不知多少个长夜。此时暮色四合,暖色的灯火映着他一头白发,如雪上生光,周子舒看久了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软。他走过去,手指轻轻拢过温客行雪白的长发,柔声说道:“晚上别看太晚。……灯亮着,我睡不着。”
温客行把书放下,笑吟吟地看着他:“知道啦,要我给你暖床。暖完床要做什么,阿絮可想好了?”
“想好了,我要揍你!”周子舒没好气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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