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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江湖夜雨十年灯 > 第 122 章 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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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九蠡山。

    樊兴家随着前方人群向山上走去,他拢了拢脖子上皮裘,觉得这个深秋委实冷过了头。

    一阵????的女孩说笑声随着山风飘进耳朵,他抬头向前望去,远远看见芙蓉和翡翠捧着刚刚在山下采买的东西走在他们前面。

    自从蔡昭被放出来,这俩丫头终于又有笑声了。

    一年多前的那个夏末,蔡昭浑身血淋淋的被抬下刑架后,五派掌门这才想起要商议面壁思过的期限。杨鹤影也不怕闪了舌头,一张嘴就是十年,结果宋时俊最先跳起来反对,差点把一口茶壶扣在杨鹤影脑门上,活像他家要断子绝孙了一般。

    于是刑期对半折成五年,蔡平春夫妇一通闹腾后又减到了三年,但蔡昭最后才关了一年多,于半月前被戚云柯放了出来——理由是要参加戚凌波与戴风驰的婚礼。

    没错,戚凌波与戴风驰终于要成亲了,在第八次抓到他俩半夜在假山边上看星星月亮聊‘人生理想’后,负责巡夜的李文训终于忍无可忍,要求宗主夫妇给个说法。

    戚云柯尚在犹豫,尹素莲却发了话‘让两个孩子成亲吧’。

    想起师母素莲夫人,樊兴家不禁轻叹了口气,口鼻前立刻团起一阵微白的雾气。

    自邱人杰死后,尹素莲便如变了个人,成日诵经修道,曾经华丽高敞的双莲华池宫宫门紧闭,周遭素净一片,宫瓦上方经年累月萦绕着烧香后的烟气。

    让樊兴家惊奇的是戚凌波居然一口就答应了,喜的戴风驰连连搓手。

    樊兴家八卦心起,忍不住跑去偷问,“凌波师妹你真对三师兄死心啦?”

    戚凌波停下整理珠宝妆奁的动作,反问道,“五师兄,你还记得一年多前的太初观么?”大风小说

    樊兴家不明所以。

    “我见过那烂疮脸魔头的功夫,当初我们在暮微宫中拆穿了他不是常宁,当着李师伯,欧阳师伯,陈师伯的面,还有那个姓邱的冒牌货许多爪牙,他都可以从从容容溜走。我想,他的修为定然挺深吧。”

    樊兴家心道,何止‘挺深’。

    “他是为见那小贱…为了见七师妹才失手被擒的。”

    戚凌波幽幽道,“我希望未来的夫婿,不论本事大不大,能不能让我做宗主夫人,一定要知冷知热,体贴心疼我。娘都给我想好了,成婚后我和二师兄就回尹氏一族的老家定居,在那儿我们还是能依旧风风光光的,也不坏。”

    望着戚大小姐仿佛忽然长大的神气,樊兴家莫名有些怅然。

    因有还乡定居的打算,素莲夫人便让女儿与未来女婿在婚前先回一趟老家,祭拜历代先祖,并兼修缮尹氏祖屋。曾大楼放心不下,带着樊兴家等宗门弟子一气送了戴戚二人的车队三日,若非过几日戚云柯也要出门,需要曾大楼回来打点,说不得他会径直将人送抵目的地。

    熟悉而规律的铁索绞动之声在风云顶上响起,曾大楼踏上铁索时微有踉跄。望着他略有伛偻的背影,樊兴家第三次想叹气了。他知道大师兄疼爱戚凌波,早想好了等戚凌波当了宗主夫人,他就替她打点宗门庶务,谁知如今要退而求其次。

    不过樊兴家还是觉得曾大楼最近还是沉默的有些过了,便是处理庶务时也常常出神半晌,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弟二人走到暮微宫后殿,得知蔡谷主夫妇刚刚抵达,这会儿正在屋里说话,蔡昭与宋郁之也在。

    曾大楼向戚云柯禀报过戚凌波一行的行程后,便出去为他准备出行事宜了,樊兴家饶有兴致的缩到屋内一角等着看戏。

    宁小枫絮絮叨叨的埋怨戚云柯,“落英谷已经十几年不理世事了这你是知道的,他广天门与驷骐门闹意气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为何非要小春哥过去斡旋……”

    “倘若是寻常闹意气我怎么会来找你们,广天门和驷骐门眼看都快火拼了。”戚云柯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如今黄沙帮的遗孤状告广天门拿活人炼尸傀奴啊,还为了灭口将黄沙帮上下杀了个干净!”

    “这关他杨鹤影什么事?他何时这么喜欢声张正义了。”宁小枫噘嘴。

    蔡平春温和道:“恐怕是那黄沙帮与杨夫人娘家的沙虎帮有些渊源吧。”

    戚云柯赞道:“对对,黄沙帮过世的老帮主就是沙帮主的岳父。如今杨鹤影口口声声要个说法呢!可怜呐,一整个村子的人没了,无论是什么人做的,咱们可不能置之不理。”

    宋郁之起身拱手:“师父,蔡谷主,我爹绝不可能做出这等恶行的。”

    “知道知道,你坐下。”戚云柯摆摆手,“相交几十年,我们都知道你爹的为人。”

    宁小枫扁扁嘴:“就宋时俊那几根肚肠,同一个花娘的仙人跳都可以连上三次,哪想得出这等阴私鬼祟来。”

    当着小辈说这种话很不合适,然而戚云柯与蔡平春都没敢责备宁小枫,只能低头苦笑。

    “如此辣手,不知何人所为。”宋郁之神情沉重。

    屋内数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有同一个念头,却都没说出口。

    最后还是蔡昭很体贴的说了出来,“会不会是魔教所为?”

    ——屋内如期的骤然安静。

    去年夏末那场如惊涛骇浪般的变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周致臻一头扎回了佩琼山庄不肯出来,戚云柯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尹素莲彻底沉迷修道,李文训师伯威严更盛,雷师伯越来越??拢?斡糁???渚?忝馈

    日升月落,叶凋花开,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包括蔡昭。

    少女身量抽长了许多,锁骨纤纤,凹如小碗,腰身盈盈一束,在山洞中禁闭了一年多不见阳光,更养的肌肤莹然如玉,脆薄如雪白宣纸的腮颊渗出一抹淡淡的血色。

    樊兴家犹记得初见时,小姑娘美貌归美貌,却透着一股未脱稚气的娇憨顽皮,笑起来圆圆的,团团的,戏谑欢快的。如今的她,却如一方终于打磨光亮的绝世美玉,既脆弱又坚韧,层层透透的矛盾,叫人看不清楚。

    戚云柯轻咳一声,打破屋内的尴尬:“应该不会,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而这一年多来魔教打的昏天暗地的,哪顾得上这个。”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蔡昭道。

    宁小枫黑着脸:“好什么好?!”

    蔡昭微笑:“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爹娘师父会担心我是不是还担心慕清晏了,真是太好了。”

    再次听见那个禁忌般的名字,屋内再度安静。

    “行了,这事你别管了。”宁小枫没好气,随即又忧心起来,“不是我不顾上百口无辜百姓的性命,可这江湖中事,只要一沾上,就脱不了身了。”

    戚云柯安慰:“你放心,你们先去广天门稳住局面就成了。等我把法空大师和周兄请来,自有说法,你们就在边上看着就成了。”

    看着宁小枫满脸的不情愿,宋郁之皱了皱眉:“为何不是师父前去广天门稳住局面,请蔡谷主与宁夫人前去请法空大师和周庄主呢?岂不皆大欢喜。”明明长春寺和佩琼山庄都与落英谷渊源深厚,由蔡平春夫妇前去邀请并无失礼之处。

    这话正问出了樊兴家的疑问,他点头:“对呀。”

    蔡昭细细致致的解释起来:“因为师父是六宗之首啊,万一杨门主真拿出什么确凿的罪证,师父该怎么办?难道真来个铁面无私,拿令尊宋门主开刀么?我爹娘就不要紧了,落英谷在六派居末,就算杨鹤影人证物证俱全,我爹娘也没有仲裁的权限嘛,刚好东拉西扯拖时间,等法空大师和周伯父过去,就有斡旋的余地了。”

    “什,什么?”宋郁之急了,“什么‘确凿的罪证’!昭昭你是说我爹……”

    “三师兄别急哈。”蔡昭好声好气的安危,“江湖诡谲,变化万端,这年头‘罪证确凿’也未必是真的啊,只不过看起来是真的而已。只是我猜想,以杨门主那等那等性子的人,若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也不会大张旗鼓的上广天门讨要说法的。”

    这话明晃晃的意有所指,连樊兴家都听出来了,戚云柯与宁小枫只能装作听不懂。

    宋郁之回头:“真是如此么?”

    蔡平春温言道,“总之,我和昭昭娘先去拖一拖,有些人在场,总能转圜的。”

    蔡昭叹道:“可惜周伯父近来不爱出门,不然师父也不用跑两个地方了。”

    宁小枫瞪眼:“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在太初观打伤了他,还胡说八道了一番,伤透了他的心。这一年多来他心灰意冷,借口养伤,江湖上的事一概不理了!”

    蔡昭立刻很诚恳的表示她可以再去佩琼山庄面壁思过一年,听说周玉麒和闵心柔快成亲了,她刚好去喝杯喜酒。

    宁小枫气的差点鼻子都歪了:“你给我消停些吧!”

    宋郁之忙上赶着说情,“宁夫人请息怒,昭昭师妹已经知道错了,她既受了李师伯的重罚,又在思过涧中禁闭了一年多,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

    蔡平春满意道:“还是郁之懂事理,唉,禁闭思过的日子何等清苦,多亏了你时时照拂,昭昭才不至于面黄肌瘦,不成人样。”

    宁小枫也勉强道:“嗯,我听说你把广天门的大厨都叫了过来,日日往思过涧中送好吃好喝的。我替昭昭道一声谢了。”

    其实蔡氏夫妇本来挺嫌弃当年的花花大少宋时俊,自然也没看宋家三只小崽多顺眼,然而与女儿上一位纠葛对象相比,宋郁之就简直是上上之选了。

    “小时候你师父和你周伯父多疼你啊,你却将他们重伤卧病,你心里过意的去么?”宁小枫苦口婆心,“之前的事已经了结了,昭昭要好自为之,以后莫要再惹出祸患了。”

    “娘,我惹的那一出有正经学名的,叫做‘桃花障’。”蔡昭悠悠道,“娘你要往好处想,我惹桃花障不是为了阿猫阿狗,人家慕清晏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所以爹娘还有师父尽可以放心,这等过错我是绝不会再犯了,就算我还想惹桃花障,到哪儿再去找个魔教教主来啊,对吧。”

    屋内再度陷入令人无语的安静。

    “……要不我们今天就启程去广天门吧。”蔡平春转头看妻子。

    戚云柯有点傻眼:“啊?你们才刚到啊,不住两天再走么。”

    宁小枫叹道:“趁行李还没打开赶紧出发吧,免得被这死丫头气死。”

    她忍不住出言相怼,“我说,你们青阙宗究竟是面壁思过的,怎么一年多下来这死丫头不但没长进,还学的阴阳怪气了?!”

    戚云柯尴尬的傻笑两声,“等凌波的婚事过了,就让昭昭陪你们去宁老夫人那儿住一阵,到时你们好好教,好好教啊。”

    樊兴家扭头去看宋郁之的反应。

    只见自家三师兄专心致志的看向窗外,佯作什么也没听见。

    蔡氏夫妇离开后五六日,戚云柯吩咐好一切,也要出发了。

    临走前,戚云柯细细叮嘱蔡昭,“昭昭啊,你别埋怨你爹娘,他们是被吓怕了,生怕你落的跟你姑姑一样的结局。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们撮合你和郁之,唉,凡事不要意气用事,郁之品性端方,如今又肯学着关怀人,你以后就会知道他的好处了。”

    蔡昭一直安静的听着,最后才问:“师父,你其实也有点责怪周伯父,是不是?”

    戚云柯摸着胡须没说话。

    蔡昭又道:“周伯父受了伤,又被我气了个半死,这一年多来一直卧病休养。师父您这么厚道仁义,却始终没去探望他,直到现在有事了才要去佩琼山庄……”

    戚云柯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山巅上的霞光怔怔出神:“这些年,我时不时会想,倘若周致臻当初能更有担当些,待你姑姑更好些,你姑姑是不是就不会上了慕正扬那狗贼的当了。像你姑姑那样的好女子,就该配一位出身名门,风光月霁的少侠才是。”

    过了半晌他才醒过神来,连连摇头,“是我偏狭了,这样对周大哥不公道,不公道……”

    目送戚云柯与蔡氏夫妇消失在风云顶的下坡处,曾大楼让众弟子散去。

    宋郁之敛去笑意,扯了扯蔡昭的衣袖向侧面下路努了努嘴,蔡昭假装不懂,宋郁之索性强拉着她的胳膊走开,不理身后众弟子起哄的笑声。

    “你是怎么回事?”两人来到一处偏僻角落,“这一年来你始终郁郁不快,直到前两个月还是一整天都说不了两句话,怎么这几日忽然爱说爱笑了?!”

    “宋少侠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我之前是在面壁思过啊,面壁思过本来就不该说话的!”蔡昭整理衣袖,“偏你仗着师父睁眼闭眼,三天两头溜进思过涧来‘开解’我。谁要你开解啊,我什么时候想不开了还要你开解!”

    宋郁之黑着脸:“那你还把我送去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了!”——不是说心中有意的女子才会收男子的东西,话本上都是骗人的!

    “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又不是不吃不喝成神仙了。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脏嘛。”

    宋郁之盯着女孩看了一刻,缓缓道:“你还是认为慕清晏是清白的,六派之中的确潜藏了一个内贼,是那内贼杀了王观主。”

    蔡昭抬眼,双眸黑白分明,“我从没怀疑过。怎么,你要去告状吗?”

    宋郁之一时无言以对。

    “我知道,三师兄你对这件事是将信将疑的。”蔡昭道,“其实我有个忙得三师兄帮一把,这之前你我最好畅谈一番,将事情说清楚——三师兄知道吕逢春这人吧。”

    “知道。”宋郁之道,“他是魔教七星长老之一,不过比起二十年前跟我们北宸斗的你死我活的那几个长老可是差远了。前几日你忽然请求进藏书阁,就是为了查这人的底细吧。”——暮微宫藏书阁的一册一卷俱是他亲手整理,女孩翻阅过什么他都知道。

    蔡昭叹道:“哪是前几日,其实我早就想进藏书阁了,这不一直被关在思过涧,前阵子才放出来嘛。”

    她道,“吕逢春这个人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偏偏还满腹阴私算计。做忠臣他没那德行,当奸佞他又不够胆色。聂恒城活着时他只能龟缩一隅,后来聂?吹比?耍??肪迥艉愠橇粝碌牡茏雍褪屏Γ?谰刹桓仪峋偻??U庋?桓鋈耍??π志醯盟??裁椿嵩诙潭淌?罩?诰途鲂姆磁涯兀俊

    发黄的干叶从渐渐发秃的枝头轻轻飘下,蔡昭蹲下,捡起那枚枯黄的叶子放在小小白白的掌心中,“长辈们说那个‘幕后之人’是慕清晏杜撰出来的,可恰恰是吕逢春的叛乱,才叫我笃定了六派之中的确有个内贼。”

    “你好好说。”宋郁之神情凝重。

    蔡昭道:“首先,吕逢春兵败身死,所以叛乱这件事总不是他和慕清晏联手做戏吧?”

    宋郁之忍不住笑了下:“他吕家死的七零八落,哪有这么做戏的。”

    蔡昭接着道:“既然是真的叛乱,那又是什么缘故让一个千年老乌龟忽然下了决心呢?”

    她张开手掌,让那片枯叶顺风吹走,“必然是有什么事让那老乌龟笃定了自己的挖苦狗杂|种。

    “狗杂|种,昨天又是谁做了你爹啊?”

    “刚才我看见钱大叔他们三个进了他家,哎哟,一下做了三份生意,狗杂|种今晚可以吃肉啦!”

    “我爹说他娘皮肉松啦,像个破烂的麻布袋子,不值钱了!”

    “他娘本来就是破烂货嘛,哈哈啊哈……”

    两个孩子便是将掌心捏出血来,哭成泪海,这严酷残忍的世道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两个男孩渐渐长大。

    丧门星长到十二岁时,个子高大挺拔,皮肤白皙,骨骼修长,脸蛋漂亮的不像话,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他与其余粗手大脚的村民们是截然不同的。

    丧门星也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他逼问过郭氏夫妇好几次,彼时郭氏夫妇已不敢欺侮他了,只好说出实情,是一位衣着不凡的美貌妇人将他丢在这里的。

    郭氏夫妇说那妇人美的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冰冰的满腹怨气。她寻到这个最偏僻的山村,打听到郭氏夫妇一直不育,然后将两岁多的孩子送了过来,还说孩子的父亲是天下最最凉薄无幸之人。

    美貌妇人此后再未出现,郭氏夫妇猜测她定是某个大家小姐,被男人骗了身子,于是找了个穷乡僻壤将私生儿子当作包袱给丢了。

    希冀和幻想不能当饭吃,为了已被折磨的痴痴傻傻的薛娘子,丧门星和狗杂|种小小年纪就摸去了镇上做苦工。因为样貌委实太过标志,丧门星还得忍耐那些癖好古怪的镇上恶霸。

    拼死拼活做了两三年,好不容易攒下些钱,正当他们打算把薛娘子接到镇上去住时,一日偶然,他们在山脚下小溪旁救了个奄奄一息的江湖客。

    本来狗杂|种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少年的心肠已然冷硬,当年他母亲帮过那么多人,何曾有一个怜悯过他们孤儿寡母。

    但丧门星却说那江湖客身上配饰华贵,定然出身不凡,若救活了他们能领些赏,说不定还能得些别的机缘,若死了就刮干净他身上的财物。

    狗杂|种向来唯丧门星的话是从,自然同意。

    两个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江湖客弄醒,谁知江湖客只说了两句话就蹬腿死了。

    “大,大公子?你怎么在这儿?!”重伤高烧的江湖客全不清醒,“大公子你是千金之躯,赶,赶紧回去,别叫北宸那帮狗崽子们抓住了,不然神教必然震动啊!”

    ——就是这两句话,改变了两个少年的一生。

    北宸六派名震寰宇,是天下武林正道的魁首,两个少年在镇上做工时曾听说过他们的故事。那是一个衣香鬓影的神妙世界,飞天御剑,快意恩仇,与他们所处的贫苦偏僻判若云泥。

    丧门星异常机敏,从这短短两句话中他推断出几个信息。

    首先,有一位‘大公子’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

    其次,那位‘大公子’地位十分尊贵,一旦出事,‘神教’就会震动;

    还有,‘大公子’是与北宸六派敌对的势力。

    丧门星忍下对贵重财物的贪欲,硬是分文未动这江湖客的身上之物,反而将这尸首一路背到下游,顺着护城河流到小镇边上,尸首被义庄收敛。

    很快,镇上就来了一群气势惊人的灰衣面具人,他们从义庄中带走了那具尸首,还赏了义庄上下一大堆银子。

    丧门星立刻去问相熟的义庄杂工,得知那群人采买干粮衣物时曾提到,要回幽冥篁道——那正是魔教所在之地。

    丧门星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激动,当即打算去瀚海山脉看看。

    狗杂|种觉得,就凭一个濒死之人的两句话,就要去那传说中妖魔遍地的魔教总坛着实太凶险了,于是苦苦劝说丧门星不要冲动。

    丧门星这才吐露,他其实对两三岁之前的事还有些记忆。

    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孩童,他们吃饭有人喂,哭了有人哄,精致的虎头鞋上镶了大大的珠子,头顶有悬挂下来闪亮的银色铃铛,屋檐下的美玉风铃叮叮咚咚。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打闹玩耍,不小心翻滚下来时会有一群人抢着过来抱他们……

    “无论如何,我要去看看!死了也罢,白跑一趟也罢,我一定要去试试!我不能一辈子烂死在这穷乡僻壤!”衣衫褴褛的高瘦少年语气坚定,泥污尘土也掩盖不了他惊人的俊美。

    狗杂|种只有同意的份。

    “福宝,等我回来,给你和干娘盖大房子,穿绫罗绸缎,天天鸡鸭鱼肉!”

    这是丧门星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走,就是三年。

    *

    烛火渐暗,慕清晏起身换了一支粗油蜡烛。

    “走的时候正扬哥还不到十五岁,瀚海山脉路远迢迢,他身上也没几个钱,也不知怎么摸过去的。”薛有福叹息,“后来我问过正扬哥,他却什么都没说。他再不像小时候,对我无话不说啦——正扬哥在你们那儿过的好么?”

    慕清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三年后他回来时,就把全村人都杀了?”

    薛有福又叹了口气,“……其实正扬哥走后半年,村里忽然来了一群人,把郭氏夫妇和他家附近的几家邻舍一道接走了,几个月后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接走他们的人是聂恒城。”

    *

    这件事薛有福起初并未在意,彼时他为了让母亲过的宽裕些,正忙着到处做工挣钱。过了很久他才听到风声,说当初被接走的几户人家都发了大财。但邻舍们无论怎么问,他们都不敢透露半个字。

    又过了两年多,某日薛有福做完了镇上的工,腰酸背痛的回家烧水煮粥,伺候老母亲吃饭睡觉,再准备第二日的干粮,自己不在家时好让老母充饥。

    十七岁的少年继承了他猎手父亲的体格,生的膀大腰圆,力大无穷。他本来也想干父亲的老本行,贩卖皮货兽骨来钱更快。然而已经痴傻的薛娘子只要一听到‘上山打猎’这样的字眼,就会疯疯癫癫的哭闹起来,薛有福只好作罢。

    月上树梢的深夜,他透过窗子远远望见村尾方向的空中冒着红光与黑烟——薛家茅屋恰好位于碎石村的中部偏后,不然当年薛娘子也不会遇到从村尾过来打水的小慕正扬。

    薛有福立刻翻身下床奔向村尾,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燃烧的房屋扑出滚烫的气息,邻近郭家的几户男女主人全部躺在血泊中,尸体上不是舌头被割就是下巴削平,残肢散落,留下一地哭泣的孩童。

    薛有福心头一跳,直奔郭家。

    只见郭三旺夫妇都斩断四肢,活活钉死在断墙上,而他们心肝肉般的独生子郭大宝倒在地上,身首异处。

    薛有福清楚郭氏夫妇有多么疼爱这个儿子,吃的穿的都比得上城里财主家的少爷了。

    记得那是他六岁的某个寒日,薛娘子多煮了两个热鸡子,让儿子偷偷送去给慕正扬吃。小薛有福走到郭家门口时,正看见慕正扬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在寒风中哆哆嗦嗦,饿的几乎站不住,郭氏夫妇讥笑着泼了一碗馊水汤饭给他。而与此同时,郭大宝穿的暖和精致,坐在炕上啃着卤鸡腿。

    屋内背面站了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滴着鲜血的长剑。随着他转身过来,薛有福看见了他的脸,惊喜的扑了上去:“大哥!”

    走近了,他才发现慕正扬修长的脖颈一侧上印了个狰狞的鲜红花卉印记,他颤抖的摸上去,“他,他们拿烙铁烫你吗?他们折磨你吗?!”

    分别三年,昔日那个贫苦憔悴的少年成了一个衣着体面的俊美青年。

    “福宝,我回来了。”慕正扬微笑,手腕请抖,甩脱剑尖的血滴,收剑入鞘,“咱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薛有福这才知道慕正扬如今的处境,虽然千辛万苦摸到瀚海山脉,却被人当做了冒牌货,如今侥幸留下性命,却依旧不得正名。

    屋内床架翻开,露出两个埋藏金银的地砖洞口。

    慕正扬指着第一个地洞,里头整齐码放着十几个滚圆的雪花银锭,“这是他们两年多前出卖我得到的赏钱。”

    他又指向第二个堆放金银珠翠的地洞,“这是十几年前我生母留给他们的珠宝。”

    薛有福看的目瞪口呆,不算银条,那堆珠宝只需拿出一两件就够养活十个乡下孩子了,郭氏夫妇却那样虐待慕正扬。

    慕正扬从腰间抽|出一把泛着锐光的短刀,郑重放到薛有福手中,“福宝,这世道漆黑如夜,你根本分不清身处之地到底是人间还是地府。没有神佛老天给我们公道,我们只能自己找公道。村里那些欺负过干娘的人,不论男女,咱们一个也别放过。”

    薛有福抬起头,望着那双泛着残酷血色的美丽眼睛,深埋多年的怨恨从心底涌起,于是他牢牢握住了短刀……

    *

    “……然后你们俩就屠了全村。”慕清晏轻轻挑去抖动的烛花。

    薛有福摇摇头:“只杀了那些欺辱过我娘的人,还有那些忘恩负义的牲口。之后我们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正扬哥又在田间地头放了几麻袋剧毒蛇蝎虫蚁。碎石村没法再住人了,没死的人也只能逃走了。”

    慕清晏十分耐心,“后来呢?慕正扬有什么打算。”

    薛有福摇摇头,“正扬哥说聂恒城耳目众多,他不能与我时常见面,免得害了我们母子。他给了我许多银子,让我随他改了名,还找了性情仁厚的师父叫我去拜师,好好打根基。我根骨不行,没法学上乘武艺,只能练些外家功夫。正扬按着我的资质,挑拣了些合适的内功心法汇成册子,并指点我修炼。”

    慕清晏问:“所以说,慕正扬十分憎恨聂恒城了?绝不可能为他效力了?”

    薛有福失笑:“为聂恒城效力?那怎么可能,正扬哥做梦都想活吃了聂恒城,然后夺回慕氏基业。”他神色一黯,“可惜聂恒城不但有的是走狗,自己的修为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怎么看,聂派势力都像块铁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慕清晏蹙着眉头在屋里走了一圈,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他站定后道:“薛当家,请接着说。”

    薛有福道:“接下来数年,直到正扬哥失踪,我们总共在暗中见了四次面。”

    “第一回,是三年后我武艺初成,并拉了十几个人,在这伏牛山中建了个小小的寨子。正扬哥深夜提酒来贺我,我们在屋顶痛饮一场。那夜正扬哥很高兴,说他终于找到可以击败聂恒城的办法了。若是计策成功,不但聂恒城,整个聂派势力都将土崩瓦解,而他亦可以夺回神教,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慕清晏挑了挑眉梢,“他没说是什么办法?”

    “没说。”薛有福摇摇头,“正扬哥说,不论有多艰难,他也要将计策顺利执行下去。”

    他继续道,“第二回见面是在两年后,某日夜里,正扬哥忽然捧了个水晶匣子过来,里头装了棵水灵鲜嫩的雪灵芝。”

    “雪灵芝?”慕清晏心头一动,“这种珍稀之物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雪岭山巅中,只要离开雪域,不到十日就会凋零枯萎。”

    薛有福道:“对,正扬哥说这雪灵芝万金难换,前阵子他刚好去雪岭办事,顺手采来给我娘补养亏空的身子。”

    慕清晏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很好,这就连起来了。

    “除了送雪灵芝,他还说了什么。”

    薛有福道:“那回正扬哥比上一回还高兴,拉着我喝了十几坛酒,笑着说…说他遇到了一个能同生共死的姑娘,不但出身好,人品好,还性情和气,爱说爱笑。等将来聂恒城见了阎王爷,他就带那姑娘来见我娘。”

    “我担心那姑娘会瞧不起我娘。正扬哥却说绝对不会,那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姑娘,心地干净的像晴朗的天空。哦对了,那姑娘好像叫什么‘小淑’。嗯,虽然听说魔…神教的女子都很凶蛮霸道,但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贤惠的淑女。”——他直觉以为慕正扬的心上人应该也是出身离教的小说

    慕清晏脸上泛起一阵古怪,“慕正扬是真心喜欢那姑娘的?”

    “那是当然。”

    “不是虚情假意?”

    “正扬哥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给她呢!”

    慕清晏再问了一遍:“慕正扬从没利用过那姑娘?”

    这次薛有福犹豫了,“这个……我与正扬哥的第三回见面,是又过了一年多。那回正扬哥有些失魂落魄,他说…他说…”

    他迟疑的看了慕清晏一眼,慕清晏冷冷道:“薛大当家,斯人已逝,有什么不妨都说出来,你我才不会失了和气。”

    薛有福一咬牙:“正扬哥说他失手打伤了自己的双生兄长,也就是慕教主您的父亲,慕正明大公子!”

    慕清晏霍然回头,目光如电。

    薛有福硬着头皮说下去:“虽然正扬哥平日对慕大公子多有抱怨,说他太过温吞,毫无进取之气,但我知道正扬哥还是十分敬爱这位兄长的。他常说,等将来移平聂氏之后,他要让慕大公子想去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再不受桎梏。”

    慕清晏身上几欲噬人的气息这才缓和下来,“他为什么要打伤我爹?”

    薛有福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正扬哥喝醉了说话含糊不清,我没怎么听懂。仿佛是他要做一件事,令尊不答应,于是兄弟俩纠缠起来,他失手打伤了令尊。正扬哥还说,幸亏‘小淑’不知道他的打算,若是知道自己被利用过,不知会不会原谅他。”

    “那次见面就只说了这些?”慕清晏道。

    “那回正扬哥就是心里难受,来找我诉苦。酒醒后他就走了,没有别的了。”

    慕清晏凝重的坐了下去,“还有第四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说吧。”

    薛有福神情伤感:“又过了半年左右吧,恰逢我娘过寿,正扬哥半夜来送贺礼——这回他脸上总算又见了笑意。他兴冲冲的说,小淑姑娘答应他的求亲了,他打算挑个好日子去提亲。他还说,聂恒城的日子没几年了,他的愿望就快达成了。”

    “谁知,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到如今快二十年了,再没听闻过他的任何消息。我早就暗暗猜测,他怕是已经…已经…”

    彪形大汉忽的落下泪来,哽咽的难以成言,“正扬哥一生悲苦,遇上欧阳夫人那样拎不清的娘,郭氏夫妇那样狼心狗肺的畜生,还有聂恒城那样奸猾狡诈的老王八,好不容易快过好日子了,他却…他却…”

    “没什么过不去的。”慕清晏淡淡道,“慕正扬两手血腥,该杀的不该杀的,他一个没少杀。天下武林被他搅的天翻地覆,尸山血海,多少才华惊艳武功盖世的豪杰死了都不知该找谁算账。慕正扬就是去了阎王地府,也不算亏了。”

    烛火熄灭,天色渐亮,慕清晏大步走出屋子,游观月赶紧跟上。

    两人走出几十步后,游观月才道:“教主,姓薛的未必尽言了啊。”

    “我知道,不着急。”慕清晏淡淡的,“这等事是没法逼问的,得让他慢慢想起来。”

    “不过,我已经知道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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