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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喊声,朔烬循声望去,是常闲真人。
他又一一望向她的身后,弟子、长老、掌门,剑门上下,竟有那么多张熟悉的面孔。
“小心!”
伏在陆祁背上的钟异之忽然睁大了眼睛,发出尖利的喊声。
朔烬皱了皱眉,侧身挪步。
身后,天地阴阳炉发出巨大响声,骤然从内里炸开,散落成无数碎片。
朔烬拂开袖袍,任由碎片自身旁掠过,目光复杂地望着破炉而出的沉陵,这世上似乎总没有什么东西能困得住这个人。
沉陵走到他跟前,目光在枯败的桃树上停留了一瞬,伸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背上,无声安慰。
朔烬没有推拒,眼神冷淡疏离,仿佛全然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恢复了。”
沉陵怔神了一瞬,道:“那是好事。”
好事。
朔烬心里重复了一遍,转身不再看他:“算是吧。”
沉陵发觉狼王似乎是在生气。可这一次不像以往那样暴跳如雷,连半分怒气都不显,只留出背影,却仿佛昭显出更深沉的风雨。
朔烬走了几步,发现前路挤满了剑门的人,正仰着头望向自己。他无端生出几分烦躁,想让这群人别挡了他的道,可偏偏他们望过来的眼神里并无恶意。
作为一名妖族,他可以不问缘由地出手杀几个人修——但后面就要忍受长久的叨扰,毕竟人修总喜欢讲道理,讨说法。因而朔烬知道,要是真的动了手,兴许就要被缠上了。
所以他一向就不喜欢和人修打交道。
朔烬面无表情道:“若我没有猜错,谢道期收集的是妖灵鬼气,御道剑门只有一处,汇集天下恶妖群鬼。”
陆祁反应极快:“是天堑!”
朔烬记得他,钟异之身后的跟屁虫,一只根骨还算不错的剑门小蝼蚁。
常闲真人也反应过来:“方才为了让众弟子退避灾祸,关闭了天堑阵法。若真是如此,敌人兴许已经跟着弟子们混进去了!”
先是阻断剑门灵气,接着在凌道峰引出祸乱,又放出机甲傀儡大肆屠戮。剑门颓势之下,自然会选择暂避锋芒,而整个宗门最牢不可破之处,便是天堑了。
既可关押妖魔凶兽,亦可抵御强敌。
临初掌门与长老们很快想通关节,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天堑剑阵极强,可他们自己关闭了剑阵。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尖锐响声。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天堑示警之声。
谢道期真正的目的果然在天堑。
妖魔鬼怪,凶戾怨憎之气,才是他修炼真正的倚仗。凌道峰的山脉灵气,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而宗门有难,邪道作祟,这位天底下最厉害的剑道尊君又岂能坐视不理。
“无妨,就算他入了天堑,起阵祭法也需要时间。”沉陵平静地说完这句,并不似旁人那般紧张。
临初掌门俯首行礼道:“还望尊君诛杀恶首,护持宗门。”
沉陵淡淡看了他一眼。
“诛杀恶首的事就不劳烦你们尊君了。”朔烬笑了笑,笑意却未进眼底:“沉陵,你救你的剑门,我报我的血仇,你我互不干涉。”
沉陵皱眉,隐隐感到不妙。
然而一向喜怒分明的大妖,此刻嘴角噙笑,不像是暴怒的模样。
朔烬:“带路。”
身旁的弟子们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气氛变得凝重。
沉陵仔细瞧了瞧朔烬的脸色,迟疑地点了点头。
狼王藏在袖中的手悄悄紧握成拳。
天堑地牢并不好闯,他不想在闯阵之事上虚耗太多的时间。
等到两人赶赴天堑,索桥另一端已经乱了。
剑阵中枢藏于天堑深处,然而此刻乱局亦在内部。
朔烬挥去一道妖刃,刚入阵便被强劲剑气搅得粉碎。
此前他为了救白斛闯过天堑。那时为了不被发现,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如今再入天堑,倒是无需顾虑了。
他刚抬起手,便被沉陵捉住。
朔烬立马甩开:“干什么?!”
动作之大、语气之不爽,令两人双双愣住。
这下,沉陵确信他是在生气了,还是很大的一场气。但他确信自己对待云郎并无太多不妥之举,应当不至于惹来如此深沉的怒火。
兴许是解开失魂症,性格尚未稳定的缘故。
于是镇定道:“在剑门里,还不至于硬闯。”
朔烬侧转过身,不去看他,只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心里默默腹诽:不是他的山头,差点忘了这是身旁之人的地盘。
有主人引路,剑门何处去不得。
沉陵祭出辰极剑,悬停于二人前方。
辰极剑离得极近,漆黑剑身上,能看到数道细纹交汇织成的繁复图纹。朔烬盯着那剑,眼底蕴藏几分怒火。
辰极剑破势而去,瞬息之间剑阵停转,露出索桥原貌,直通向深处。
沉陵正欲说些什么,朔烬已然越过他朝前走去,一眼也没有多看那柄耍够了威风的剑。
他一到地牢入口,果然看到守牢弟子尽皆消失,地上狼藉一片,显然已是交过手的场面了。朔烬顺着记忆走入牢室,阖目放出神识,以己身为始,铺展成网,顷刻间延伸百里——听到了一片鬼哭狼嚎。
“那群人修终于按捺不住杀心了吗?”
“我的妖力溃散得好厉害……这是想把我们炼化成一锅丹吗?”
“方才就看见剑门那群王八蛋弟子一窝蜂往里面冲,原来是存了杀心,前去布阵了。”
……
那是被关押在外围的妖魔鬼怪。
阵法渐起,灵力稍有不济者最先感受到了不适。
朔烬找准一道微弱的神识,直冲过去扫荡了几下,便看到了他的记忆。
也许是这道神识的原身功力不够,没有捕捉到谢道期的痕迹,不过却让朔烬看到了守在天堑的剑门弟子。他们应是察觉不对,往地牢深处躲避去了。
剑门的人自有别人去操心。
朔烬加快步伐,身形化作一道虚影,几息之间抵达更深处。沿途又攫取了数道妖魔神识,却始终没有找到谢道期的半分影子。
“再往深处,有对妖修的禁制,不可妄进。”沉陵的声音忽然响起。
朔烬有意甩开沉陵,他本体就是一只迅狼,速度极快,加之修身为妖,竟真把人甩开了一截。
但沉陵总有法子惹他生气。
此刻他最不想搭理的便是沉陵,偏偏对方总有法子在他脑海中出声。
若非机缘巧合,照剑之境中属于守境人的一缕残识融入他的识海,叫他看见了些许零碎的记忆,兴许他还被蒙在鼓里。
那守境人应是活了许久,漫漫人生几乎都用在守剑这一件事上,日复一日待在同一方秘境中,记忆仿若一潭死水。
直到有一日,凡人闯境,辰极剑出,那道劈开秘境的剑光成了守境人记忆深处最清晰的一幕。
也让朔烬彻底明白过来——
根本没有什么辰极剑主!
也没有方承陵!
更没有什么剑修沉陵!
朔烬初时只觉受骗,现下迟迟找不到谢道期,又听见沉陵四平八稳的声音冒出来,那股子怒火逐渐窜高,终于让他彻底恼怒了起来。让他恨不得撇下谢道期,先同某混账烂铁打一架。
“妖修?”
难道古剑成精就不是妖了?
朔烬嗤之以鼻,脚步不曾停歇,不过到底生了几分戒心。越接近深处,果然感到了几分压制。
天堑虽有“不可破”的称号,但有一半是依托剑门之势。如今没了守牢弟子与剑阵的阻拦,其实内里倒是畅通无阻。至少比那迂回环绕的天地阴阳炉好多了。
至于那所谓的压制妖修的阵法,的确让朔烬妖力滞涩些许,但他隐隐察觉阵法实际落处是一间间牢室,他自过道中经过,倒也不算难受。
不过想必牢室中关押的大妖,身处阵法中心,必是动弹不得。
朔烬没走多久,便嗅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之气。
忽然眼前黑雾涌现,于高处扭曲成一道道虚影,又被拖曳着向后倒退。
“吼!”
黑雾化出一张张可怖的兽脸,它们挤压在一处,叠压变形,看起来颇有气势。此刻他们大张着嘴,面露狰狞,雾气化成的前肢努力够向前方,对着幽暗过道中的大妖……
尖叫求救。
“呜呜呜,救命啊!”
朔烬:“……”
他认出来了,那是妖怪们的神魂,被抽离了躯体,这会儿正努力逃命。
它们的身后,似有一条无形之线。这条线牢牢拴住了魂体,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拽回。
朔烬眼神渐冷,追上黑雾。
那些被捆成一团的倒霉妖魂瞬时将他笼罩起来。
一张张可怖扭曲的脸争相挤到他跟前。
“妖友!我们中计了!”
“那是人修的阴谋!千年前哄骗我们每日打坐忏悔,结果他们在筑炼妖炉!”
“那么大一口鼎,罩下来的一瞬间我就飘起来了!”
“妖友!你若救了我赤练蛇君,我就把我最厉害的毒牙送给你!”
“闭嘴,蛀了半截的破牙!隔了老远都能闻到蛇腥味!”
“狗东西,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
……
一时间妖声四起,黑雾翻涌变化,一张张变形扭曲的妖脸撞在一处,“扭打”起来。
朔烬:“……”
若他没有记错,深处关押的应当是旧时盘踞一方的妖王妖霸,因为非作歹、施祸人间而被镇压进天堑。他们所犯之事不尽相同,但好歹也是妖界之尊,也不知在天堑的这些年里经历了什么,竟然失了妖身还不忘撕扯干架。
他不堪其扰,刚想怒斥一声。
“闭嘴!”
一道低沉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瞬时,吵吵嚷嚷的妖们静寂无声。
只见黑雾骤然停了下来,磅礴妖息充盈四周,竟与身后无形的拖拽之力僵持下来。
黑雾扭曲了一会儿,无数张妖脸变成薄薄一片贴到了黑雾边缘,雾气正中间显现出一颗巨大的鹿首。
鹿多为瑞兽,目慈面善。眼前的鹿妖却有着一对赤瞳,它浮于高处,目光森冷。
“你身上没有印记,不是剑门捉来的妖,为何会进到此处?”
朔烬敛目思索片刻,道:“催动炉子的人在哪里?”
鹿妖目露不悦:“同为妖族,于此地相逢,算不得幸事,既然你我不同道,那便多说无益。”
两旁的妖脸瞬时哭丧着脸。
“鹿王,我们的妖身都要被炼没了,这种时候就不用分那么清了吧。”
“瞧这纯粹的妖力,这明显是我妖族翘楚,闯入天堑,不正是和我们有缘吗?”
“是啊是啊,催动炉子的人这会儿还守在炉子边糟蹋我们的妖身,这位妖友人生地不熟,看在都是妖的份上,就为他引个路吧!”
鹿妖一张黑雾凝结的脸瞬时千变万化,仿佛又黑了几分。
“住嘴!一口一个妖友,你们没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吗?”
“鹿王哟,狼有狼尾巴,有什么稀奇的?”
朔烬:“……”
鹿妖:“蠢货,看清楚他后面跟着谁?”
沉陵自身后显出身形。
黑雾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而后无数妖脸躁动了起来。
“啊……是是……快、快逃啊!”
一张张妖脸试图脱离黑雾,往深处逃窜。
鹿妖忍无可忍,一口一个将它们吸了回来,重新将凝成一团圆形。
“里面是炉子,这么想做妖丹吗!”
朔烬沉默地看着一团糟的“妖友”们,忽然觉得大妖威名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连累天堑地牢名不副实。
沉陵走到朔烬身旁,牵住手。
“天堑妖魔众多,经年累月之下,自有相处之道。如今他们看似无害,但当年所行恶事,业障未消,仍需静思己过,方可重获自由。”
朔烬淡淡扫了他一眼。若说隐藏最深,怕是无妖能出沉陵左右。
鹿妖再次镇压诸妖,阴冷的视线落在两人牵在一处的手,语气不善之极:“沉陵,当年你允诺,我等在此忏悔赎罪,待有机缘,便可重获自由。可如今你们剑门连个地牢都守不住。我等妖力受制,竟成了妖丹炼材,此事是你剑门之事,于情于理,也该你们出面。”
朔烬冷笑着甩开沉陵的手,直视鹿妖:“现下不是你拦在前头吗?”
黑雾凝成的鹿首皱紧了眉头,它看了看朔烬,又看了看沉陵,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身后拖拽之力骤涨,妖魂全然没有抵抗之力,须臾被吸了过去。
朔烬:“是谢道期!”
他屈指成爪,拉扯住黑雾,以神识念力牵起另一条无形丝线,顺着它一路向里,终于停在了一处深坑前。
深坑之中,众多妖魔真身堆叠在一处,某个角落里竟还混着几名剑门弟子,俱是昏迷不醒。
天堑关押的都是大妖,真身比寻常妖物高大许多,最中间,有一头十丈高的白色巨鹿,鹿角仿若枝杈,上面悬挂着几只体型较小的草木妖兽,十分醒目。
朔烬自认妖身庞大,但在这头巨鹿前,也自认甘拜下风。想来那头鹿妖能有这般脾气,也不是全无道理,可惜栽在了剑道尊君的手里,成了阶下囚不说,还被不人不鬼的谢道期钻了空子。
若换成是他,也咽不下这口气。
“卑鄙小人。”
朔烬循声望去,发现是鹿妖在咒骂。它的神魂被强行吸走后,堪堪在炉口前停了下来,此刻攀附住一根锁链,半只脚已经进了炉子,而它的鹿角枝杈上晃荡着几个没了半边脸的妖魂,正在撕心裂肺地呼救。
这场面着实有些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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