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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答应不欺见面的日子，临近云暮来出府时，刘寄奴才匆匆赶到，他勉强朝云暮来点头，就跟着上了马车。
云暮来见他一副臭脸，恐怕是莲池的事不太顺利，但他既然点头，就表示至少有了结果。
云暮来靠到车壁上，即将面对不欺，他反而没有前几日那样着急，安慰刘寄奴道：“左右是走一遭，成与不成都有对应的解决之法，现在苦恼已经没用啦，不要再哭丧着一张脸。”
刘寄奴想的却并非莲池，他看一眼云暮来，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从北山来，路上听到一条消息……”
他欲言又止，反而引来云暮来的疑惑：“你也有吞吞吐吐的时候？”
“这消息关于不欺。”
殊像寺的不欺，于今晨时，突然预知时至。他通告四方，今日将要举办荼毗大典，就在傍晚的阴阳交替时刻！
云暮来要求莲花在今晚的阴阳交接时盛放，不欺也在同一天预知死期，很难让人不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但刘寄奴从北山而来，附近百姓多在讨论此事，可越临近长安，得知此事的人却越少，所以他又有了怀疑，这或许是云暮来意料之外的发展。
云暮来果然不知，吃惊道：“荼毗大典，他要死？我答应今夜送他一场造化，就是你温好的莲池，他竟然为了这去死？”
“他倒是相信你。”
“相信？他是在逼我！”
老和尚派玄乐递信，说有云天南的旧物转交，正是想请他上山。佛门在与皇权的对峙中落败，招来四方痛打，如今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想也能知道，如今的殊像寺是何光景。
老和尚对殊像寺不知有什么执念，一心要将它拱起，前面几次相见，都不曾和云暮来提起与云天南相关的话，现在为了求云暮来出手，就将旧物祭出。
他有心威胁，但云暮来原本也打算相帮佛门，以此平衡佛道，也想借佛道制衡皇权。不说制衡，至少让皇帝明白，皇权在天底下并非独一。
所以云暮来猜到不欺的心思，不但顺应，还放话要送他一场造化。云暮来已经是温柔姿态，不欺却还忧心云暮来骗他，不惜以性命来逼迫云暮来完成诺言。
“我说在阴阳交替时分送他造化，他就要在阴阳交替时分坐化……佛门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愿赴死？还是说殊像寺？”
不欺来历成迷，任凭宋右的手段也查不着，只知是云天南的旧友。就这段关系，还是不欺自愿透露，真假都不能分辨。如今不欺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挽救佛门于万一，这样的虔诚，难道只因为信佛
为什么？为什么性命对他们而言，轻如草芥？
车路滚滚，带着云暮来复杂的心情驶向殊像寺，与此同时，也有部分至今仍旧虔诚的信徒，在得知不欺将死后，从各处赶往殊像寺，要参加他的荼毗大典。
荼毗大典不在庙内，在殊像寺的大殿正门外。
殿外往下，连接山门的是一条陡峭而长的阶梯，修有整整九百九十九步。在以往，虔诚的信众会攀上这条宽阔的梯道，来到庙门前，再以大礼供奉神像，以示心意。
今日的梯道上，人行来来往往，让近半月来见识到门可罗雀的和尚们，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但他们没有空去感叹，七尺长的圆木非常沉重，需要两个人一头一尾，将木头扛在肩上，才能走过崎岖的山路，将它搁置在梯道的尽头。
木头与木头之间间隔仿佛，横一层，竖一层，很快就搭建出三尺高，呈‘井’字形状的木台。
再往木台里塞入细碎的木屑，最后铺上干草，浇上香油。操持的和尚们紧紧闭着嘴，只是偶有抬头，会看向西天。
西边的天空被太阳染上薄薄一层绯色，冬日里的太阳不能给予大地温暖，连施舍的烟霞也只有挨近它的少少部分。烟霞之后，太阳带着义无反顾之势，往下沉。
不欺坐到木台上时，来参加荼毗大典的百姓，逐渐停下交谈。
他在长安是经久的名声，并不倚靠殊像寺，只作为他自己。佛门衰败连累到他，但干系却不深，至少在许多年纪稍大的百姓眼中，他还是那个和蔼且寡言的老和尚，他的批卦，也总是灵验。
眼睁睁看到年迈的和尚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头，走上去，缓缓盘坐下来。一块凸起的木屑扎着他，他也只是轻轻将木屑拿起来，找了个缝隙投进去。
仿佛只是一次寻常打坐，与他每日的吃饭喝水一样，而并非在赴死。
突然有很多人开始回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无遮大会上，朝廷指责的桩桩件件罪证，累及佛道门下众多门徒，却并未有一条直接地指向他。而佛门犯的错，自大乾立国以来，就已经开始。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怪罪这些没有犯错的和尚？
云暮来架着马车哒哒而至，他背后是遥远的墨色，迎着西天温柔烟霞，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连光也散开。
不欺睁开眼，梯道底下的云暮来也抬起头，但相隔实在太远，云暮来只是扫过，没有看清，只见到架起的井台，就匆匆下马车，往梯道上来。
四周诵经的和尚停下来，百姓也看到了台阶底下的少年人，但云暮来鲜少在城中游走，认识他的人并不多，此刻也不在北山。所以众人只以为，又来了一个为不欺送行的人。
“你来了。”
相隔几百道阶梯，不欺喃喃的细语云暮来不能得听，更看不到他逆光脸上露出的温和微笑。说不上是温和，亦或是大冷漠，不欺目光流连一圈，与他相视者，竟然忍不住鼻头一酸。
他又看了眼正往山上赶的云暮来，像是告别，又像是自语。
“勿以悲，勿以喜，勿以嗔怒。我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必先入，如一众生不成佛，绝不取泥洹。阿弥陀佛。”
不欺双手合十，语气中竟有他鲜少获得的欢脱之意，他畅然道：“我去了。——众生渡我！”
他长声宣号，周围停止诵经的和尚再次开始诵念，嗡嗡佛音响彻，四角持着火把的和尚迟疑之后，终于迈开脚步，点燃了木架的最底下。
浇过香油的木架子，火苗蹭一下冒出来，瞬间淹没了不欺。
已经接近庙门的云暮来脚步一顿，梯道尽头火光大盛，刘寄奴轻道：“少爷？”
“他不想见我。”
火舌高蹿之后，逐渐内卷，围观者中有年轻辈，不仅‘啊’出声，“可，可他还活着！”
年长的人拉住了他，不许他再叨唠，吵到涅??的高僧。久受佛门熏陶者，开始随四周和尚一起，诵念经文。
台阶之下的云暮来不再匆忙上赶，反倒越走越慢，待他来到庙前时，隔着晃动的火焰，他看到里面不欺，安安静静盘坐，置身大火，看人的目光却如同春日。
他有瞬间的不确定，不欺此刻已经死去，还是在活着承受这一切？
背后突有人声响起：“看……快看！”
众人茫然回头，此刻太阳已经隐没到山体，只留下半圆的弧，庙门燃烧着炽烈大火，噼啪声响伴随着逐渐升起的臭气，那是皮肉焦裂的味道。
山顶红光盛，山脚却仿佛无间，黑得如此悄静的夜晚来临，人间被黑夜吞没，可随着那出声人的手指所向，众人看见，一朵又一朵荧白莲花，正从黑暗中摇曳而起。
脚下看不清的路，变成了潮湿的深渊，而深渊之中，有朵朵白莲升起，汇集成势，驱破黑暗。
再回首西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天际，正是阴阳交接时刻。本该燃烧许久的木台，此时突然轰隆一声，垮塌，众人得见火焰中心的不欺，怀抱如同稚子。
愣怔当中，不知是谁痴念：
“莲池……莲花开了……”
木台燃烧得很快，火势很大，那一瞬间不欺的蜷缩过去，之前的阵阵臭味也很快过去，不知是否错觉，庙门外隐约漂来一股淡淡的清香。
玄乐靠近云暮来，递给他一个小小的包裹，正是之前不欺答应给他的交易。云暮来捏了捏，似乎里面装的只是信件，他看一眼玄乐，小和尚变得比以前更寡言，或许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并不如旁人一样感动，近乎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将包裹递给刘寄奴，刘寄奴知道不欺与他交易，东西一到手，就背着人群就将包裹打开，要确认里面的信物。
云暮来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看着火焰。毕竟连玄乐也如此，刘寄奴此举又算什么？就连他现在，也已经抛开刚才的迷惑，平常去看庙门口发生的这些事。心中生出的点点难受，被他强行剥离出体外。
不过是一群黑了心的人，在耍弄无辜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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