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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从容地跟在后面,指间夹半根雪茄,微红的火星忽明忽暗。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实在看不出那张毯子有什么殊异。跟香格里拉别的挂画和藏品相比,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装饰之物,价值也不见得多昂贵。最起码,没有观赏它的人那样独特。
跟旅途中的落拓随意不同,这天她穿了非常正式的纯黑桑蚕丝礼服裙。小露背款式,长度盖住脚面。背后两根极细的带子交叉缠绕,露出凛艳欲飞的蝴蝶骨。细看浓黑里还藏了大片繁复花纹,睡莲含苞、盛放以及凋谢的不同形态,狂荡而静谧。
终究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像一尊古窑里烧出来的美人觚,形状美好,内里却隐藏了纵横深浅的裂纹。茕茕孑立在深不可测的暗影里面,阴郁辉煌。
周鹤南不急于上前相认,更愿意隐秘地保持旁观。用一种类似于考古的眼光,试图从细节处探寻她内心的历史。与世隔绝的内核,是被秘密和创痛包裹的珍珠,隐藏着深海每一次波涛起伏。幽微,沉寂,非常美。
很久以后他仍记得这画面。后来也对她说起过当时的感觉,如同重新回到六十四瑜伽尼神庙,面对斑驳沧桑的黑色石雕湿婆神像。
它位于奥里萨邦诃利普尔,四壁的六十四尊浮雕于公元九世纪完成,属于密教和印度教的混合信仰女神像。经过上千年风化侵蚀,笑意仍在碎裂的面容泛起,仍有信徒在女神残破的双足下敬奉鲜花。
周鹤南言行得体,是从来不会为同异性搭讪而发愁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通常不需要由他来主动。看似随分从时,实际上是能主导掌控局面的那种人。然而当他决意靠近,才发现她根本认不出自己。
欢喜闻到一股雪茄独有的烟火气,跟焚烧胡桃木和雪松的味道相似,又像枝头沉甸欲坠的丰熟果实。下意识退开半步,转头便看到逆光而来的身影。脚步极轻,踩在柔软厚实的地衣上,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男子气质沉稳,头发梳得光洁齐整。额角全部露出,便能看到鬓边散落零星的霜斑。换了装扮,便跟飞机上的模样大相径庭。穿AlexanderMcQueen定制无尾礼服,系慵懒的黑色领结,脚上一双花押字天鹅绒面便鞋。风格华丽慵懒,手里还夹着剩三分之二的雪茄。烟灰长至一寸半,仍凝固不散,品相十分上乘。
听到他用法文说你好,她迟疑地点头,便听到对方善意的提示:“那本书看完了吗?”
啊夜间飞行。欢喜不是不诧异,从未想过这么快就再次重逢。他却胸有成竹,“后会有期,不只是一句客套而已。”
男主伸出手,“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周鹤南。”
没有头衔和别的身份标识,仅仅是个名字。
她愣神片刻,还是搞不清这人究竟什么来头。不打算虚伪地说久仰,便礼貌地笑着同他握了握,“沈欢喜。”
“你看了这块挂毯很久,因为它是来自东方的Chinoiserie?”
欢喜侧过头想一想,记起法语中有个单词叫做“Chinoiserie”,意为“中国风”,也是异域风情的象征。
从17世纪起,充满浪漫色彩的华美丝绸、温润瓷器,为欧洲人编织了一张巨大的梦网,让他们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成为身份与财富的象征。
而“Chinoiserie”这个词直到19世纪才出现,指代所有具有中国艺术风格的物品,也包括欧洲18世纪以来,模仿中国风格或带有中国元素的瓷器、家具、服饰、绘画、建筑、庭园等等。在那几百年间,中国风的热潮时有消退,仍然是影响欧洲的主要外来文化之一。
令周鹤南略觉意外的是,她能精准指出这张挂毯的来历:“这是来自1910年至卢沟桥事变二十年间的产物。美国人在天津出资建厂,由法国人设计,中国人手工织造的混血壁毯。东方元素被转换成当时流行的装饰艺术风格,销往欧洲后,被当时的时髦人士追捧,称为ArtDeco中国风。”
建筑内部装潢,大多是白底描金的色调,愈发衬得挂毯上的松石绿温软清澈,如沙漠里一汪碧泉。周鹤南走到她身后端详片刻,决定从这上面打开话题,“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它,这种花纹有什么特别?大鱼和祥云,在很多中式设计上常见。”
“可这张壁毯上的图案,不是ArtDeco里普通的中式花纹,比如蝙蝠、万字回纹和宝瓶梅花之类。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来自敦煌晚唐时期的壁画,莫高窟第九窟。”
她指着壁毯右下角的抽象线条,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在虚空中描摹:“画里有一个人在河边钓鱼,鱼出水后跃上半空,又从尾部化出一朵彩色祥云。出自佛经里所说的,‘身如浮云,须臾变灭’。作品把宗教范畴内抽象的哲理具象化了,跟大多数对中国元素浅薄的运用有明显区别。我想,这大概也是它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
动魄惊心的佛偈,自她口中说出,却是种幻灭后独有的寂静与杀伐。他眼皮不由自主跳了跳,面不改色叫住路过的侍应,从托盘里拿了杯颜色别致的起泡香槟递给她,“敬身如浮云,须臾变灭之中的重逢。”
欢喜没有接,抱歉地笑笑,虽然失礼仍摆手拒绝,“认识你很高兴,但我不能饮酒。严格来说,现在并不是我的休闲时间。我受雇于Jade夫人,为她的女儿参加舞会而工作。”
她不清楚这位看起来贵不可言的周先生为何会有兴致主动攀谈,却不想惹来误会。午夜的南瓜车水晶鞋,那种未经世事的梦幻,她无法感到兴趣。自己也并非什么贵妇名媛千金小姐,早点说清楚了,以免浪费对方时间。
周鹤南是聪明人,当然能听懂背后隐藏的含义,对自己的眼光愈发笃定。年纪轻轻的女孩,很容易陶醉于浮华。能时刻不忘自己在做什么,于声色中保留一份清醒自持,实属难得。
他今晚兴致颇高,便道声无妨,“希望下次能有机会听你聊聊别的,比如你的工作,或者那本书里的故事。”
他说了“下次”,是正式邀约的意思。欢喜这才知道他没开玩笑,“老实说,我还没看完。等看完的时候,大概也不在巴黎了。”见他中文讲得这样纯熟,随口问:“你也是中国人?”
“从国籍来说不算是。”
那么就是亚裔。跟场内的高种姓印度人相比,面貌区别又很大,且更为稀少。
狭小的空间里无所谓时间,周遭充满浮夸的香氛与温柔。宴厅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舞会快要开始了。
周鹤南收住话头,兴致颇高地邀请她同行,“走吧,一起去看。”
衣饰华丽的人们摩肩接踵,将宴厅中央围得水泄不通。欢喜一个晃神,那位神秘的周先生已不知何时从视线里消失。
舞曲悠扬响起,开场由卡斯特罗公爵引领他的小公主滑入舞池;紧接着是第二对父女,法国名演员的千金;第三对……直到此刻,欢喜才惊讶地发现,从头到尾对来历避而不谈的周鹤南,是国际知名香槟酒庄的主人。他的长女周宝琳刚满十七岁,去年因获得瑞士洛桑国际芭蕾舞大赛金奖而吸引舞会创始人的注意,正是今年参加舞会的三名华裔少女之一。
在此之前,这个身段柔美娇小的女孩已斩夺过多项国际芭蕾赛事首奖。年纪虽不大,举止却镇定自若,被外媒评为东方魅力的女性代表人物。
女孩们由各自的父亲领舞过后,舞会正式开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世上会有人生来如此完满而幸运。煊赫的出身和优渥的成长环境,整个家族的资源都在脚下,搭出通往云端的阶梯。美貌、才华都不缺,且被父母爱若至宝地捧在手心娇宠。
几个小时前还紧张得不行的Mathilde,竟没有半丝怯场。欢喜隔着人群看一会儿,觉得很放心,便去席间坐下吃了点东西。
尽管身处其间,依然觉得这一切非常遥远,是隔着银河的距离。人和人的认知完全不同,对事物的感受也千差万别。
细数不过三年起落,不知不觉似过尽了一生。老去的灵魂总是刻薄无恕,懂得在场的每一种存在,都由不在场的无形之物控制。被名利与财富包围的生命,同样充满限制。幸运的个体,看不到还有很多人像灰尘一样挣扎地活着。大部分生命都是如此,被隔绝在分割好的小范围空间里,盲目地被时间挤压推搡。
野心才是世人最浓烈的幻觉,无论多么强盛,也不足以成为意义的支撑。只有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人,在跟死亡打过照面以后,会看见自己在世间万物里真实的处境。
她不得不一再面对内心的意兴阑珊,无法假装不清醒,于是再也难以纵情投入。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个无情而消极的人。
三首华尔兹结束后,舞会现场居然响起黑眼豆豆的RAP,演奏团开始演奏流行乐曲。典雅氛围一扫而空,真正变成年轻人纵情热舞的天下。
周鹤南换过几回舞伴,目光不动声色巡视全场,很容易便发现隔绝在热闹之外的女孩。她还在用餐,确实非常自控,坐姿始终保持挺直,连度数极低的传统苹果酒也涓滴不沾。
跟人打招呼的时候,能够保持微笑和适当的好奇。只有独处的瞬间,不用再对着人,就突然抹除了全部表情。一张倦怠的,想要一切赶紧结束的脸。就在这个瞬间,他看到了她的真实。
如果一个人能在满堂欢笑中眼神瞬间恢复平静,说明情绪全是在伪装。与人相处礼貌客气友善,却会主动避免维持深入的关系。保持两清,既不亏欠别人,也时刻小心避免别人消耗自己。
宝琳和她的舞伴相处得很好,但这种气氛显然不适合周鹤南。于是他退出场外,拿相机为女儿拍现场照片。做完这些,才径直到欢喜身边坐下,开口已是很熟稔的语气:“觉得太无聊不好玩,还是不习惯?”
“不不不,这里什么都好。只是——”她放下刀叉,幽暗中的眼睛闪闪发亮,似女巫秘藏水晶球,“我相信漂亮的东西不可以盯着看太久,容易变成诅咒,越美妙越无常。”
周鹤南是那种听见什么都不会太吃惊的人,刚要说话,宝琳提着裙摆跋山涉水地过来打招呼。女孩穿一条由著名黎巴嫩设计师GeorgesHobeika操刀的秋冬款粉色羽毛高开衩礼服,徐行时拖尾波澜壮阔,华美且浓烈。
欢喜才站起身,他已率先作了介绍,“这是我的大女儿周宝琳。”又往身侧比一比手,“这位就是我同你提过的沈欢喜——世界上第一把缂丝吉他的缔造者,阿修罗之母。”
“Asura”吉他主要销往欧洲,名声确实打得响亮,但很难令人把它跟原创者联系起来。就像一部电影叫好又卖座,不见得人人对导演感兴趣。在手望的时候,除了一些推不掉的专业级采访,她从不出席颁奖和商业派对。这种头衔,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口里听到。
这下轮到欢喜重新打量他。周鹤南对她的了解,显然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在素昧平生的交集里,已算用了心思。
乐队又换过一支曲子,临别前宝琳毫无芥蒂地朝她微笑,“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夜晚。”
直到午夜,到场的所有人都还精力满满,又转到隔壁的L\"ArcParis酒吧继续狂欢,每年如此,要持续到差不多凌晨四点,才算真正结束此次的LeBal之行。
周鹤南知道她对派对缺乏热情,提出换个地方坐坐。欢喜明白自己很难再拒绝这位周先生接下来的邀约,想了想便去找Jade。这对夫妇正应酬得热火朝天,并不介意她提前退场。
离开香格里拉,周鹤南亲自开车把欢喜带到拉丁区。
这地方位于巴黎左岸,是全世界最著名的街区之一,到了晚上还是人潮熙攘。铺着石板路的窄巷迂回,挤?M了各式画廊、书店。护城墙广场附近到处都是小酒馆,咖啡馆的露天座椅上全都坐满人。
他们没再踏进精致昂贵的高级餐厅,拐进一家名叫PotdeTerre的百年老店。装潢复古,很有旧巴黎小饭馆风情。
欢喜看不懂菜单,在周鹤南的推荐下点了招牌橙汁猪排,法式博饼、章鱼沙拉和生蚝。前阵子吐得太厉害,她总是容易饿。在舞会上又穿着严丝合缝的礼服,胃部有一点突出都很不雅,于是晚宴也吃得很少。
现在终于卸除铠甲,拘束已久的四肢全都舒展开。还是来时的黑色外套和牛仔裤,跟生活在的当地的普通居民没区别。那些大牌LOGO全副武装披挂的,反而是游客居多。
各种奇形怪状的贝类端上桌,她不客气地直接用手剥,指着其中一种色泽黑紫有蓝绿反光的贝壳说,“这东西我小时候常吃,南方沿海很常见。”
他把调料碟拿近些,“这里的做法是只加柠檬汁和红醋,不用料酒直接生焯。腥味很难全部去掉,你可能会吃不习惯。”
“没什么习不习惯,都一样。”她脸上懒懒的,仿佛梦游,说话一点也不拘束,“贝壳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只有死掉之前,肉身才会变得特别柔软。”
而那不过是世间最无用的,徒劳衰朽的温柔。
周鹤南吃得很少,除了Cider果酒几乎不碰别的。饶有兴致地看她大快朵颐,笑道:“想家了?”
欢喜没回答,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想理。吃饱了才问,“周先生你的时间应该很值钱,所以到底想和我谈什么?”
她看着他,眼神一贯的清透直接。
前后两次见面,要么在凌晨的飞机舱,要么在灯烛幽幽的酒店长廊。这次终于有机会,在明亮处仔仔细细把这个人看清楚。
周鹤南的脸,像暗房中底片的显影,轮廓逐渐清晰。
他确实已经上了点年纪。皮肤是健康的浅棕蜜,精心打理的衣饰下,身材依旧保持挺拔。发鬓带点星霜,却不见稀疏,还有些天然的波浪弧度。若时光倒退十几年,一定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当然现在也还不差,举手投足风度上佳。眼角细微的纹路只增添神秘,是岁月中无从被探知的历史。神态亦很从容,有种很受女人欢迎的风流自许。
“周先生,想和我谈什么?”她再次重复自己的问题。
欢喜不觉得这算是约会,也不认为两个年龄和身份差距那么大的人,有任何一见如故的可能。
看来在这个年轻女孩面前,他并没有被当成一个陌生而有吸引力的男子。周鹤南为此略觉挫败,倒也不大介怀,说:“美国拍卖行ThePopularAuction举办的亚洲艺术品拍卖会,过几天会在联拍在线和美国现场实时同步开拍。我是否有荣幸能请你帮忙,提供一些对纺织文物的专业意见?往返时间不会超过一周。当然,不是免费的。”
她想起那本小说里夹的缂丝书签,“你想请我为你工作?”
“嚯,原来我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猜破。舞会结束之后,你是否还有别的工作安排?”
“暂时没有。”
“那么这个邀请,沈小姐意下如何?”
欢喜低下头,嘴角有浅淡的,难以描述的笑意,“取决于报酬多少。”
周鹤南稍一愣,她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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