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书网]
https://www.lesh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吴丝桐背脊仿佛竖起尖刺,警惕地看着他:“不用猫哭耗子。”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
“如果你觉得,吴氏苏绣破产清盘会让我一蹶不振,就大错特错。某种意义上,我甚至感谢你设的这个局。尽管结果有些偏离预期,仍然是我想要的其中一种。”
沈望听完,依旧面无表情。换作以往,他会觉得吴丝桐在嘴硬强撑,现在却相信她是真的这么想。自毁长城也好,同归于尽也罢,她终于借他的手,实施了对吴家的报复。或许在她看来,还远远不够。
跟二玄社合资复制高端文物的合作,因投资背景曝光,引起舆论轩然大波。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吴丝桐仍未察觉危机将至。尝到了甜头的人,不可能轻易收手。她认为之前的成功模式值得复制,更急于扩张基本盘,要求他设法清除障碍,寻求实力更雄厚的合作方。
于是有了沈望的那趟大阪之行。住友财团巨额注资,确实缓解了一阵子燃眉之急。然而热钱烫手,并非那么好拿。
日方财团有黑社会背景,是人尽皆知的事。帮派团体通过暴利行业,在早期快速积累原始资本。财富稳定之后,就会转向非暴利行业,以稳妥经营为主。他们在长期投资方面颇具眼光,亦相当谨慎,青睐的都是可以持续产生稳定回报的企业,不愿冒险。
因为除了赚钱,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洗钱。
吴氏得到这笔资金支持,就必须承担相应的代价。贼船难下,根本不容拒绝。她必须打通国内走私的物流渠道,还要把各种来源不明的黑色收入,设法计算在营利额内,再向税务部门报税,这些收入就顺理成章洗成合法的了。
对方胃口越来越大,她开始后悔,意识到早晚要出大事。以吴丝桐的精明,泥足深陷也要先找好垫背。她迅速为自己做了最正确的打算,所有关键合同的签字盖章,都由继父吴应泽来完成。无论是连哄带骗还是另外使用了不为人知的手段,总之她办到了。
一个环环相扣的阴谋,在几方势力共同酝酿下,滋长成硕大肿胀的毒瘤。
这个瘤子很快熟透,破裂,黑色脓血流出,沾上就洗不干净。
数罪并罚,桩桩都是滔天之祸,吴应泽却没能立即受到法律的制裁。在企业破产清盘接受调查的前夕,他脑血管爆裂,躺进医院不省人事。
吴丝桐早就偷偷转移部分资产,一旦局面崩塌,便用最快的速度把吴梓毓接出来,藏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
唯一小小的遗憾,是继母佟素怀趁乱跑掉了。
十几年来,这女人背负着黑暗的秘密,为别人的罪恶饱受惩罚,只能把自己也变成共犯,简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佟素怀心里清楚,吴应泽倒下,吴丝桐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她连一根针都没敢拿,只想赶紧逃出烂泥潭。
总而言之,吴家算是彻底完了。吴丝桐手中所剩,唯有跟手望集团合作时留下的那一点根基。
沈望低头点了根烟,“你我的这段混乱旅程,已经走到终点,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算来各有得失,孰是孰非,就不讨论了。你仍然还有选择,我可以用一个你满意的价格,收回你手里的全部股份。”
吴丝桐面不改色地说:“我是嫁出去的女儿,吴家的事跟我没关系。”
“是‘差一点’嫁出去。我没有跟你结婚,你还是自由身。”沈望轻声纠正。
见她不语,又耐心劝道:“趁早收手,拿一笔钱远走高飞,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好吗?我可怜的妹妹,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她深深呼吸,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正该是同舟共济的时候,你却要抛下你可怜的未婚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种消息散布出去,难道沈家很光彩么?”
“事情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错只错在,我太晚发现它的症结,而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的语气里不无内疚。
沈望回想起相识之初,吴丝桐对联姻异常执着,甚至直言“我在求你帮我”。
嫁入更强大的家族,寻求庇护,寄生蚕食,是她唯一摆脱魔爪的机会。沈望终于明白,当时她真的在求救。不是威胁不是装可怜,她快被逼死了。遗憾的是,唯独那件事他帮不了她,而她采取了他绝不能容忍的方式。
大厦已倾,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是复仇后的空虚,还是前途未卜的空虚和茫然。
他想了想,说:“无情无义的恶名,就让我来背好了。你大可以在公众面前,树立一个被利用被伤害最后被抛弃的凄惨形象,收获理解和同情。想怎么演,随你。我只是个生意人,又不是明星,这种舆论压下去不难,说实话我不在乎。但是——”
沈望直视她的眼睛,“想要借着沈家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在眼皮底下发生,你最好也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你我之间没有感情,如果说联姻只是利益所需,那么我也是时候该考虑,换一个没有瑕疵的助手。”
吴丝桐冷笑,“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不在乎沈欢喜的吗?这么急着把旧人一脚踢开,无非为了再续前缘。我不会坐以待毙,她的风光也不会长久。一个刚死了老公,就等不及拿着巨额遗产回来当小三的女人……”
他轻轻地“嘘”了一声,语调十足诚恳,“不要吵架,好好地说话。我今天来,只想用最小的代价解决问题,不是为了报复、羞辱你。”
无论她多么激烈尖刻,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激不起他任何一丝愤怒。这种反常的气氛,终于让吴丝桐感到些许疑惑。
她抽动嘴角,“让我看看,你还能为她低声下气到哪种地步。”
意思是,还有什么筹码,尽管拿出来亮一亮。
沉默持续了足有五分多钟。就在她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沈望再度开口。
“丝桐——”他竟然用好温和的口吻,叫她的名字,“如果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伤害了你,请原谅那并非我的本意。”
世上有哪件事是凭空发生的呢?
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会自己生根发芽。再用痛苦和恶意去浇灌它,就能绵绵不绝。
八岁。出身高贵如沈妙吉,早已被安排好了一辈子的光明坦途,只待她一步步去印证,偶然出点无伤大雅的小差错,全无所谓。
八岁的沈欢喜,在郭碧漪庇护下,回到城市念初书。身边是最顶尖的老一辈工匠,开始学习古老神秘的传统技艺。奶奶尽心血托举她的未来,再差也沦落不到哪儿去。
而八岁的吴丝桐,生命对她是一种惩罚。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何至于碾落尘泥,谬以千里。她设想过每一种开局,终于悲哀地发现,连选择的余地都不曾有。
吴丝桐的生母很美,人生却并不顺遂。软弱、轻浮和高傲的心气,带来毒药般的快乐,也酿成毒药般的后果。她谈了几段无果而终却闹得沸沸扬扬的恋爱,在老家小地方,渐渐名声不佳。跟最后一任男友分手后,突然发现自己怀孕。
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远不如现在这样宽容。吴丝桐在肚子里待到四个月,处理起来风险很大。这是医生的原话,后来被妈妈亲口转述给她听。
没办法再挑来拣去,迫于父母压力,只好匆忙嫁了个老实平庸的男人,一个货车司机。婚后不到半年,便生下足月的女儿。她根本就不是这个男人的孩子,谁也不知道她的生父究竟是谁,或许连母亲自己也说不清。
吴丝桐从来不曾知晓自己另一半骨血源自何处,但每一个要叫“爸爸”的男人,带来的全是恐惧和战栗。
她出色的容貌,跟货车司机没有半点相似。
邻里亲朋都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们,带着嘲笑和不屑,当着面也无所顾忌。吴丝桐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件事:看上去再普通的男人,打起人来可一点儿也不普通,都是很疼的。
任何时间,拿起他顺手的任何东西,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最爱用一种带铜扣的皮带,浸了油,抽在皮肤上会留下红肿淤痕。那是他苦闷憋屈的日子里,唯一嗜好,唯一振奋。威风凛凛地力竭过后,便瘫倒在床,喉咙发出满足的呻吟。
大人有腿可以跑,她还小,只知道哭和躲。
每次妈妈跑掉,货车司机都会变本加厉地揍她。打通电话后,又掐又拧,让她发出惨叫,给对面听到。过不了多久,妈妈就会回来。
幸运的是,这个男人在吴丝桐六岁那年,车祸暴亡。
或许两者之间并无区别,幸运只是另一种不幸的开端。
妈妈又开始跟谈各种或长或短的恋爱,不停换新户头。她把美貌这种诅咒,和不幸一并传给自己的女儿,并提早演示了结果。
叔叔们不打她,却会做别的奇怪举动。给她买漂亮裙子,就要看着她把衣服脱光然后换上。给她买糖果,就要连着手指头一起塞进她嘴里喂她。
吴丝桐十岁那年,妈妈再次结婚,这次嫁得相当不错。吴应泽当时只是个有点家底的暴发户,赶上改开经济浪潮,才迅速发迹。
吴应泽对母女俩很好,人人都夸她们有福气。
妈妈甚至给吴丝桐改了姓,吴应泽承诺会把她当亲生女儿。
视如己出的意思,是吃饭要被他抱在腿上,晚安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她更愿意跟保姆待在一起。只有十八、九岁的小保姆,名字叫佟素怀,负责送她上下学,照顾日常起居。
吴应泽确实很大方,且从不打骂她。零花钱给得慷慨,要什么就买什么。除了小小的一把门锁,几乎有求必应。
少女时期的吴丝桐,房间唯独缺少一把锁。
每晚临睡前,佟素怀都会在她床头放一个苹果,一杯热牛奶,叮嘱她吃完了要刷牙才能睡觉。
她抱着她不让走,却说不清楚究竟害怕什么。那是吴丝桐第一次求救,毫无回应。
佟素怀很为难,不肯留下来陪她过夜,只会反复念叨:“你要早点睡,白天上课没精神怎么办?好好地读书,以后才有指望。我就没读过多少书……”
所以她也讲不出别的。
尽管如此,佟素怀仍然成了她最依赖最信任的人,远胜生母。
吴丝桐听她的话,隐约觉得这是一件正确的事。读书非常努力,功课门门最佳,成绩排名没掉出过省内前五。吴应泽觉得很有面子,舍得花大价钱请最好的老师给她补课。美中不足的是,妈妈一直未曾怀孕,吴应泽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吴丝桐不管这些,心里存着个指望,一定要考上临市最好的初中,那是一所全日制寄宿学校。
最好的青春年华里,她是个苍白安静的少女。吴应泽不允许她穿膝盖以上的裙子,夏天袖子也要遮住手臂。她不愿跟任何人说话,不谈恋爱,不交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又常做噩梦。
梦见自己在沼泽地里赤足奔跑,鞋子遍寻不着。有鞋子才能跑得更快更远,可她找不到,心里非常恐慌。
凌晨两点三点,或者更晚些,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向她耳边吹气。于是醒来,睁眼便见床前立着个影子。
她浑身的血都凝住,再揉一揉眼,又什么都看不见。纱帐慌张地摇动,好像的确有人曾立在那处,又跑开了。
这个梦夜夜来临,一遍遍无休无止。
十二岁,她以极优异的成绩的中考毕业,却没能如愿进入临市的寄宿初中。吴应泽不许,说是年纪太小,在外地住校不安全。
吴丝桐第一次在家里发了脾气,阴沉着脸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不肯吃饭。晚上佟素怀照例拿来牛奶和水果,还有一碟点心,她全部扔进垃圾桶。
奇怪的是,没有那杯睡前牛奶,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耳边咻咻的喘息前所未有地清晰,蛇一样腻滑的手指,从肩膀流连到足趾。
她咬着牙装睡,每一秒如同凌迟。
终于那魔影走了,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
吴丝桐咬着枕头小声啜泣,突然觉得小腹收缩疼痛,越来越痛,冷汗在皮肤上一层层干透。第二天早晨,熹微光线照向浅蓝条纹床单,有鲜红血迹刺目。
她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偷偷从佟素怀房里取了几片卫生巾来应急,然后把床单直接团起来,塞进书包带出去扔掉。她一直在很努力地保护自己,但没有用。
房间没有锁,少女的初潮也无法成为秘密。
试过把难以启齿的“噩梦”,跟妈妈提起。那是吴丝桐第二次求救,得到一记耳光和一句严厉警告:再敢胡说八道,就撕烂你的嘴。
吴应泽是她下半辈子唯一指靠,权衡利弊之下,她宁肯成为帮凶,献祭自己的女儿。
满十三岁那年,吴丝桐的生日过得很冷清。妈妈生病住院,吴应泽忙于生意,总在外面应酬到很晚。餐桌上只有她和佟素怀,晚饭多加了几个菜。
她从小不爱吃甜食,蛋糕基本没怎么动。
那晚佟素怀睡得很早,连苹果和牛奶也没送来。或许是偶然忘记了,吴丝桐想。
她做完功课,心里莫名不安,又多写了几张卷子,熬得很困才爬上床去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门被推开又掩上。
跟以往不同的是,房间里有了光。
吴应泽捧着那只没人吃的蛋糕出现,还在上面插了几根细蜡烛。
“你长大了,爸爸来给你庆祝生日。”
鬼魅从沼泽的浓雾里显性,化作狰狞实体。
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全都均匀涂抹在她身上,然后才被吃掉。她的嘴被捂得死紧,喊不出声音。
终此一生,她不愿仔细回忆任何细节。
无数次的重复,恐惧逐渐褪淡,剩下麻木、羞耻和恶心。
吴应泽的秘密是,他根本就不行。一个不行的男人,为了显得自己行,只能绞尽脑汁去另辟蹊径。花样百出,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直到有一天实在难以忍受,她挣扎中踹翻了床头柜,发出巨大的响动,谁也无法假装听不见。
半开的房门外,出现一道犹豫的黑影,踟躇不敢上前。
吴丝桐如发现救命稻草,拼命狂喊佟素怀的名字。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难道眼花了吗?那影子一点点往后退,飞快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
第二天佟素怀送她去学校,半边眼眶高高肿起。
吴丝桐神色如常,冷静地问她:“你昨晚睡得好吗?”
佟素怀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会懦弱点头,“睡得很熟,什么也没听见。”
呵,牛奶里的玄机。她觉得自己被欺骗,被抛弃,被背叛了。一把抢过佟素怀手里的书包,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从此晓得仇恨滋味,对一切奶油蛋糕过敏。更学会了如何掩藏这种恨,巧妙地讨吴应泽欢心,就能少受点罪。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