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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十天前住进小透工作的客栈的。那天晚上，海面上刮起了很大的风。浊浪排空。
听说很多船只都遇见了暴风雨。晚上的小酒馆里，小透听到了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大多数客人都被风暴逼到了这座小岛上。
这是一座弹丸大小的岛、渺小得没有名字，况且又贫瘠不堪，除了小透所在的客栈，便只乡下渔村了。
唯一的客栈，也泛着陈年木头潮湿的腐臭味。两层楼，十多个房间，在风雨里摇摇欲坠，咯吱咯吱响。
小透是客栈里唯一的杂工，她抱着酒坛，在呼三喝六的醉鬼们小鹿般穿梭着。有时候，一些络腮胡的汉子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他们会冲着她吆喝：“哟，小姑娘，过来陪大爷喝一杯。”
可是，等小透真的过去后，他们又立刻兴致索然，挥着手，仿佛在赶走一只苍蝇。
“去！去！丑八怪！差点把大爷的酒都吓洒了！”
每当这时，小透便赶紧低下头去，提着破烂不堪的裙摆，小步跑开。
小透其实长得不丑，她十六岁了，有点瘦，但个子不矮，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发亮，每一寸机理都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只是，她的脸上有一块很大很大的胎记。从眼角蔓延到嘴角，就好像画师在描画她的脸时，最后一笔突然跌了一跤，墨汁晕满了半边脸颊。
那天晚上，和过去的所有晚上一样，小透在一片嘘声与骂声中麻利地为客人们端酒。那天晚上的生意很好，小透忙得晕头转向，等过了午夜，客人们纷纷回房休息了。店里即将打烊的时候，客栈又来了一位客人。小透听见老板娘在前面吆喝着：“两间上房！”过了一会，老板娘又叫着小透，“小透，给客官拿一坛酒来！”
小透于是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先看了看已经空无一物的酒柜，想了想，她弯腰从下面的柜子里抱出一个灰扑扑的坛子，从柜台后面绕到前面杯盘狼藉的酒馆。
客人已经寻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小透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稍微年轻一些，一个年纪则略微大了点。小透当时也没细看，只匆忙地瞟了一眼，便急忙将头低了下来。
老板娘曾特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随便吓客人，特别是夜晚。夜晚的小透好像只有半张脸，确实很像鬼。
小透一直知道。
酒壶被放在了桌面上，老板娘已经回柜台那边噼里啪啦算账去了，小透听见一个温润亲切的声音，对另外一个人说：“好香的酒。”
小透听着很开心，因为这一壶酒是她酿的。
“少喝点酒。”另一个人却颇为严厉地说道，“再香的酒，也会伤身。”
“不会不会的。”小透摇着手，冷不丁地插嘴道：“这些酒，我没有兑水，也好好地保存着，喝了没事的。”
这坛酒是小透悄悄酿的，连老板娘都不知道。老板娘从不允许她喝酒，更不允许她酿酒了。
她一直想给别人喝，听一听其他人的评价。不过，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今天如果不是酒卖完了，小透也不敢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也因为是自己亲手酿造，她更加紧张对方的话。
“咦。”小透的插言让她的脸映在了客人的面前，桌上点着蜡烛，烛光摇曳，小透的五官也随着烛光闪动着，有点可怖。那个严厉的中年人轻声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不过，也只是如此。
而坐在中年人对面的年轻人，却没有丝毫反应，他的表情很和蔼，笑眯眯的，眼睛弯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向小透，“这酒是你酿的？”
没有小透预料中的斥骂与惊叫，他们的态度自然柔和，好像根本没看见她的脸。
大概是光线的缘故吧。小透想：黑夜真好。
她点了点头，然后殷殷地看向他，“好喝吗？”
年轻人于是为自己斟上一杯，非常认真慎重地喝了一口，然后漾开一轮好看明朗的微笑。
小透满怀希望。
“不好喝。”
他的回答却是断然否定。
小透眼中的光泽立刻暗淡了下去，变得垂头丧气。
“虽然不太好喝，但是很独特，如果再少一点点涩味就更好了。”年轻人好玩地看着她丰富变化着的表情，又为对面的男子斟了一杯，“无双，你也尝尝，很神奇的味道。将稻米与鱼骨放在一起发酵。……说不定这位姑娘以后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酿酒师呢。”
小透的脸憋得通红，她沉默地走过去，将桌上的酒坛抱了起来，低声道：“我再给客官换一坛。”
酒窖应该还有存货吧。
年轻人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酒坛，他的动作没有丝毫侵略性，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那只修长秀气的手，却好像有千斤重一般，小透竟无论如何都抱不起酒坛了。
“没关系，我们就要这一坛。”年轻人还是淡淡微笑着，眸光清澈而温柔。
“可是……”
“这已经是我们买下的商品了，没有什么可是的。”对面的中年人大概想快刀斩乱麻，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伸进前襟里，似乎想拿出钱袋。
不过，他的手很快停住了，脸色微变。
年轻人看他的样子，也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苦笑，“难道……不会吧……”
小透的预感果然没有错，笑容太美好的人，如果不是傻子，便是吃霸王餐的。
那个中年人将手空空如也地抽了出来，然后，没好气地看着年轻人道：“怪谁？还不是因为你随便花钱。”
年轻人很无辜地看着对方，“……那现在怎么办？”
“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出去露宿。第二个，就是——”中年人从腰中拿出一柄长剑，放在了桌上，“拿它做抵押。”
“我选第二个。”年轻人几乎想都未想，非常迅速地做了决定。
“可是这柄剑，似乎是我们现在唯一值钱的东西。况且，它是陛下当年……”中年人提醒道。
“老板娘，这柄剑能换多少银子？”年轻人不等他说完，已经转身向柜台那边喊道。
老板娘在这里风里雨里开店二十载，见过很多人，也收过很多抵押品。来这间客栈投宿的，多为落魄的商人浪士。那些穷困潦倒的江湖人，在这里买醉颓废，最后卖掉自己佩剑的事情也常有发生。
所以，这也练就了老板娘一双火眼晶晶的眼力。
她朝餐桌这边走来的时候，尚隔得很远，眼睛变放出光来，表情却越发地不动声色，讳莫如深了。
“破剑一把，顶多半月住宿费。”老板娘几乎不用正眼瞟它一眼。
中年人脸有愠色，正要发作，年轻人却呵呵一笑，抬手制止了他。
“好，就抵半月住宿费。”
“小透，收剑！”老板娘用鼻子哼了一声，好像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似的，她招呼着小透，自个儿却一摇三摆地继续回柜台。
小透赶紧抱起放在桌上的那柄剑，剑鞘华美，纹着繁复古朴的花纹，即便是她，也知道这柄剑价值不菲。就这样随随便便处理了，小透心中暗骂年轻人败家子。
年轻人却浑然没有知觉，仍然憨态可掬的模样。
“喂，老板娘，我替这两位付住宿费，那柄剑让给我可好？”酒馆虽已经借机打烊，但并不止他们一桌客人，一群本在另一个角落里喝酒聊天的大汉突然起哄道。
小透心中暗暗鄙夷他们：敢情是看到有小便宜占，所以都按捺不住了。
老板娘当然不会相让，这柄剑转手出去，少说也能赚百而八千的。
“喝你们的猫尿，老娘做生意，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插嘴了！”她转过身，非常泼辣地喝了一句。
小透吐了吐舌头。
这间客栈只有她与老板娘两个人，天天应付这些粗俗的、各式来历的粗人，老板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哎，我们只不过是出钱为这两位公子赎剑而已，老板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本来就是故意讹诈这两位公子的？”那群已经喝得半醉的汉子纷纷站了起来，立刻驳了回去。
“讹不讹，关你们鸟事！”老板娘也图穷匕见，裙摆一撩，单脚踏在椅子上，恶狠狠地骂道：“再罗嗦一句，老娘把你们扔出去，就你们那点银子，早就吃喝玩了，老娘让你们多住一晚，那叫慈悲为怀，别给脸不要脸！”
“你这婆娘——”
“怎么？想打架啊，想吃霸王餐啊，告诉你们，门都没有。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娘从前混江湖的名号！”
“大哥，这婆娘太嚣张，我们教训教训她！”
……
场面顿时失控，酒馆里本就寥寥无几人，见到此状，其他客人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了。
小透早见过老板娘凶狠的模样，并不吃惊。她缩了缩脑袋，抱紧长剑，准备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在离开之前，她忍不住看向了剑原来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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