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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恩出现的时候,陆沉正坐在窗边看书,这是他被关在织经司衙门的第三天。
苏步青麾下的密探每天都会来盘问大半个时辰,或许是那位薛神医的面子实在太大,这些密探对待陆沉的态度十分客气,盘问的内容亦乏善可陈,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除此之外,陆沉的生活颇为悠闲,只是不能离开这间厢房而已。
听到外面忽然响起的声音,陆沉放下书卷扭头望去,只见李承恩站在门外,面染风霜之色,眼中交织着喜悦和激动。
他起身向外走去,及至近前温和一笑,抬手在李承恩的肩头拍了拍。
李承恩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长长地松了口气,道:“小人这段时间夜不能寐,如今见到少爷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见他这般真情流露,陆沉亦不禁心有戚戚,然而如今却不是感怀的时候,便说道:“虽然过程有些曲折,所幸眼下的局面还不算太坏。来,进来说话。”
两人落座之后,李承恩谨慎地说道:“少爷的气色看起来还好。”
那日他遵照陆沉的命令提前带着孙宇离开,躲藏在北边一座小镇内,然后再让人回广陵打探情况。
得知陆通与商队众人平安回府,李承恩稍稍宽心,只是陆沉却被苏步青带回织经司衙门,因而这几天他备受煎熬。
在陆宅附近等候消息的同伴昨日带回一道命令,说是陆沉让他来织经司衙门相见,李承恩立刻意识到事情出现了转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为其斟茶,微笑道:“你有没有去见过老爷?”
两人目光交错,李承恩登时心领神会,这里是织经司的地盘,谁也不知那些密探会有怎样的手段,任何话一旦出口都有可能被对方听去。
他出身草莽阅历丰富,为人又非常机警,当即接过话头说道:“老爷身体还好,唯独担心少爷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特地嘱咐小人问少爷需要何物,老爷会让人送过来。”
陆沉抬手伸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字,同时略显无奈地说道:“老爷或许忘了,我今年已经十九岁,足以照顾好自己,这又不是当初……”
他口中追忆往昔,桌面上则缓缓现出五个字:那封信还在?
李承恩点头回应。
陆沉在五河县客栈里写信的时候,只是察觉到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有古怪,便将当日的一应细节和自己的怀疑记录下来。
他对李承恩的吩咐是设法求见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告诉对方盘龙关内部存在问题。
虽说彼时他还没有洞悉阴谋的全貌,可当危机迫近、陆通被扣在府衙内、一切看起来像是织经司欲陷害陆家,他只希望这件事能引起萧望之的兴趣。
一旦边军插手、萧望之想见到陆沉当面询问,织经司也必须让步,那么他就有见招拆招的机会。
时过境迁,如今陆沉掌握着更加详细的信息,接下来要做的不止是引起萧望之的兴趣,而是要送给对方一份礼物。
李承恩有样学样,在桌上写道:然后?
陆沉回道:你去来安府求见萧望之,告诉他宁理勾连北燕细作,近段时间盘龙关肯定有变。另外,织经司不可尽信。
李承恩继续问道:他若不信?
陆沉写道:将信交给他,再请他查一查盘龙关的动静。若守军近来有关系到北燕的决议,或许就是北燕的阴谋。
李承恩心中凛然,继而升起浓浓的敬意,再度问道:此事能否告知老爷?
陆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在李承恩期盼的目光中回道:可以。
两人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则一直掰扯着陈年旧事,大多是陆沉少年时期的趣闻。
这间厢房旁边的房间内,两名玄衣人对面而坐,其中一人将耳朵贴在听瓮旁,忍不住皱眉低声道:“尽是些????碌姆匣啊!
同伴正要询问,他忽然神色微变道:“稍等。”
厢房内,陆沉取来一块帕子将桌面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终于进入正题道:“织经司的苏检校为人清正目光如炬,他已经看出这件事的蹊跷。你将孙宇交给织经司,待苏检校查明原委后,此事便可完结。”
李承恩起身应道:“是,少爷。”
临行前,他恳切地说道:“请少爷顾惜自身,万万珍重。”
陆沉颔首道:“好。”
片刻过后,苏步青收到玄衣下属的详细禀报,沉吟道:“你亲自走一趟,带人将孙宇捉来,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搞清楚那些胁迫他的人的身份。按照以前的路数,顺藤摸瓜将潜藏的伪燕细作逼出来。”
下属领命而去。
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陆沉年轻的面庞,不禁喃喃自语道:“是个人才。”
……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绵绵春雨接连数日,放晴之后天空呈现出澄澈的蔚蓝色,城内的空气仿佛变得格外清新,大街小巷上重现平时繁华热闹的景象。
午后,位于西城的画月楼迎来一位略显疲惫的老熟客。
此人便是织经司察事顾勇,他径直登上幽静无人的二楼,在熟悉的临窗位置入座,两名心腹则如往常一般坐在楼梯入口附近的桌边。
这家酒楼创立于十多年前,在广陵城内不算最顶尖的那一拨,只因一道拿手菜“五味杏酪鹅”而颇有名气,此间花销倒也不算便宜。
顾勇虽然只是一名察事,但能在织经司内混个一官半职都不会手头紧缺。他没有寻花问柳的爱好,空闲时会来画月楼点几道菜,自斟自饮聊以消遣。
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与其相识,根本不需要询问就知道如何安排。
约莫一炷香过后,一名伙计端着托盘走到近前,其上就有那道五味杏酪鹅。
顾勇低声道:“陆家商队里没有那封信,陆沉也没有惊慌逃走,你们的谋划像是一个笑话。”
伙计神色平静地帮他布菜,徐徐道:“当时我也反对过,因为一个阴谋若是环节太多便意味着风险大增,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然而……在上面看来陆家并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顾勇闻言轻叹一声。
伙计继续说道:“按照最初的设想,陆沉年轻稚嫩,在盘龙关被敲打一番后肯定心有余悸。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再火上浇油,陆沉应该会选择潜逃。这时候你出现收尾,从商队中查到密信,陆家便再也无法洗清嫌疑。”
顾勇微微皱眉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所有的谋划都乱套了。”
伙计帮他斟酒,轻声说道:“的确有些乱,但还没到自乱阵脚的地步,陆家本就只是一个引子,我们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现在上面想确认,苏步青对此案是什么看法?”
顾勇沉吟道:“他让我全权负责这桩案子,继续彻查陆家。我知道他在我身边安排了人,因此这些天一直在用心查,避免引起他的怀疑。只不过,他不允许我对陆家父子动用手段,因而便僵在此处。”
伙计思忖片刻,缓缓道:“其实当初上面选择栽赃陆家,不只是为了将苏步青以及淮州官面人物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府,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顾勇心中一震,遽然抬起头来。
伙计点头道:“陆通与薛怀义的关系藏得不够深,本来预计是在你钉死陆家的罪名之后,薛怀义肯定会出面为陆家说项。苏步青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不会得罪薛怀义,但只要证据确凿,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勇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喃喃道:“也就是说,图谋边关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更要通过这件事挑起苏步青和薛怀义的冲突,继而引发南朝中枢的争斗?”
薛怀义便是那位薛神医的本名,虽说他本人只以医术闻名于世,但他的侄子薛南亭却是南齐当朝右相。
织经司作为直属天子的特权衙门,历来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却又拥有极大的权柄,以左右二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自然早就心生厌憎。
只不过这些年南齐要面对北边的强大压力,再加上天子对织经司有过约束,因此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
倘若这次苏步青统领的淮州司将薛怀义得罪到底,这桩官司的影响必然会蔓延到南齐朝堂之上。
顾勇不知不觉间变得呼吸急促,因为他已经想到下一步的动作,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产生许多难以估量的变化……
伙计缓缓道:“你追随苏步青已经七年,到今日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要将薛怀义拉下水,必须对陆家动手。”
顾勇道:“苏步青很谨慎,而且我总觉得他将陆通放回去有些古怪。这个时候强行拷问陆沉,我担心会让苏步青察觉到蛛丝马迹。”
伙计收拾着托盘,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不必将事情做绝,可以留着陆沉的命。只要将他变成废人,陆通必然会发疯,薛怀义也无法置身事外。至于苏步青那边,你是体恤上官的忠耿之人,他若不保住你又如何统领淮州司上千密探?”
顾勇挑眉望着窗外,半城景色尽收眼底。
他端起酒盏,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面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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