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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我在汴京开茶铺 > 第三十九章 密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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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拂照在宣德楼上时,大相国寺前还是一片寂静,但沿街小贩已经挑着扁担、推着太平车来到了宣德门和大相国寺的两侧,开始了沿街叫卖。

    “炊饼、汤饼、桂花饼,五文钱饶您一勺糖水嘿!”

    虽说此时街上行人还不多,但来上朝的文武大臣大多在此聚集。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大臣们穿着宽大的朝服,乘坐着轿子来到宣德门前。仆役们揣着几贯铜钱来到早点摊前为各自的老爷买早点。而官员们则少不了彼此问候。

    平日里,宰执之一的曾布会走出轿子,两手揣在宽大的衣袖当中散步张望。有沿街的小贩见到了他,都会招呼一声:“曾相公来了!”

    曾布也是点头微笑,说:“来了来了。”作为朝廷大员,竟然毫无大官的架子,因此也赢得了百姓爱戴,臣僚信任。

    可今日,他却迟迟没有走出轿子。

    就在前一日,他给官家上了一道密启。

    所谓密启,就是并不公开的奏章,只有他和官家知道。这是曾布为官以来第一次上密启,因此心中颇有些惭愧,觉得损害了自己清正官员的声名。

    他身为朝廷的枢密使,本不该管这样的事,但却拗不过自己的夫人魏玩,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下了这道密启。

    当魏夫人得知莫云潇一家被抄,举家入狱而大为惊愕。这才有了这番举动。

    密启昨天递上去,今天就该有所回音。他不知道官家是会勃然大怒,还是会不以为然,心里惴惴不安。

    直到轿夫为他买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麻油汤饼,才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这汤饼是将面片煮熟,再淋上肉沫肉汤而成的面片汤,是东京城最常见的早点之一,也是后世面条的雏形。

    曾布接过汤饼,用筷子一搅,笑着说:“老朽未发迹时,就常吃汤饼,如今侍奉天子,近得天颜,却也还是欢喜这民间的食物。”

    轿夫笑了一笑,说:“夫人也常言,咱们老爷平易近人,想来是与饮食有关。”

    曾布嘿嘿一笑,便“呼啦啦”地连汤带面一齐鲸吞入腹。“好啊,天冷时,一碗热汤足以暖身。”他畅快地一抹嘴角油渍,将碗筷放到了一边,然后才缓缓走出轿子,伸了个懒腰,向宣德门前走了去。

    进了宣德门,迎面便是上朝议政的大庆殿。这是只有两府重臣才有资格进入的大殿。

    站在大殿石阶之上一名年约四十的内侍宦官见大臣们已陆续来到,便扬着嗓子喊了一声:“今日官家略感风邪,身子乏力,目迷耳塞,暂罢朝议。望诸臣工克己奉公,不负官家之所托,且自去吧。”

    这宦官虽然声音尖锐,但中气十足,似乎并不费力,就将声音传得很远。

    他说完之后便又含笑步下石阶,对围拢上来的二府官员们说:“各位老爷、相公,今日官家圣躬不豫,不便上朝议政,让诸位白跑一趟,实在歉疚。”说着便两手抬起,向众人施了一礼。

    众官员也是纷纷还礼。其中御史侍郎李清臣上前问道:“官家向来?[健,何以会突然生病呢?”

    “正是天有不测风云。”宦官答道:“官家虽是天子,但在人间,也不能免俗。”

    李清臣点了点头,又说:“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退了。请老公代为传奏,就说我等均盼官家早日康复。”

    宦官笑答:“是,咱替官家谢过诸位厚意。不过……”他游目一顾,对曾布说:“曾相公,请你留下。”

    “哦?”曾布一愣,心里也不免咯噔了一下。臣僚们都向他侧目而望,但无一人敢上来询问的。

    这宦官带着曾布缓步向大内走去,路上不发一言。曾布却有些不安,便问:“安内官,不知官家何以独召我?”

    官宦一笑,说:“曾相公这可叫做问道于盲了。咱只是官家随侍的一名仆从,只知道奉命行事,哪能上问天心?官家就在御花园相候,曾相公自可当面询问。”

    “是。”曾布应了一声,便也不说话了。

    他们绕过大庆殿,中书省,直奔大内而去。而紫宸殿、垂拱殿、集英殿是大内三座并立的宫殿,然而官家也不在此处。

    他们走了多时,穿过这三大殿,又绕过宝慈宫、崇政殿等殿宇,来到了内苑门口。

    此时,太阳当空,曾布的身上已微微发汗。宦官也在内苑门口止住了步子。

    官家的贴身内侍张迪笑嘻嘻地迎面而来。他和这年长的宦官以及曾布先后见礼,然后才对曾布说:“曾枢密,官家久候了。”

    曾布见他语气和善,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许多。于是应了一声“喏”,便和他一起步入了内苑的御花园。

    春花烂漫,但今年的春天却格外寒冷,所以不少花骨朵迟迟不开。曾布一眼望去,见四周都是尚未开放的花蕾以及还未长出新芽的枯树,心里也有几分奇怪,不知官家为什么要在这儿接见自己。

    年轻的赵佶正在一所凉亭之中。这亭子不大,一张石桌上铺着文房四宝,官家正提着画笔凝神苦思。他的四周站在几位身披藤甲,手扶腰刀的侍卫,看上去威风凛凛。

    “官家,曾枢密到了。”张迪走上台阶,向赵佶鞠躬禀告。曾布也急忙鞠躬行礼,说:“臣枢密副使曾布叩见陛下。”

    赵佶回眸冲二人一笑,说:“此乃内苑,不是朝堂,先生不必拘礼。”然后又招手说:“我在等先生时,闲暇无聊,便作了此画,还请先生品鉴。”

    曾布移步过去,张目一瞧,原来这画的是高山瀑布,瀑布下怪石嶙峋,边上坐一抚琴书生。只是书生周围有些空旷,想来是作者还没有画完。

    “确是好画。”曾布赞道:“官家有此慧根,天所赐之。只是似乎尚未作完此画,臣也不敢枉加议论。”

    赵佶似乎也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便也直起腰来,细细观赏着,说:“先生不来劝谏?”

    曾布一呆,问:“有何可谏?”

    “太后和御史们常说,天子应以国事为重,不能经营此等奇巧之术。”他说:“他们还要援引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来做例子。”

    曾布说:“大臣们所言不错,若陛下耽于书画,朝政必定废弛。然书画诗词也可陶冶人的性情。孔子尚且编《诗三百》,陛下偶作一画,也无不可。”

    “哈哈哈……”赵佶扬天一笑,说道:“曾先生的话让人茅塞顿开。”不过,他又皱起了眉头,苦苦沉思着:“只是这画还未作完,书生身旁是画怪石还是老松,是溪水还是花草,啧啧,怎么画都似太俗,出不了新意。”

    他沉吟片刻,转头问曾布:“先生可有巧儿法?”

    曾布尴尬地笑了,说:“臣可不精于此道。”

    “听说魏夫人文采风流,这话可真?”赵佶又问。

    “内子倒是会做几首酸词,只是格调不高,恐配不上官家的画。”

    赵佶微微一笑,说:“这倒无妨。这画先生可以带回去给夫人瞧瞧,参详参详也是好的。若是夫人有了巧思,可命画工画上,如若不然嘛,唉,就权当是朕的一时涂鸦,给先生和夫人添一负累。”

    他说完便将画笔放下,转身踱步而去了。张迪急忙上去将画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装进了画筒里。曾布也不好推辞,谢过之后只得信步跟在了皇帝身后。

    赵佶忽然说道:“魏夫人与那茗楼的莫云潇相交甚厚,这次定是夫人劝先生给朕上的密启吧?”

    曾布心头一紧,不禁冷汗涔涔。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忙说:“官家圣断,这……确是内子的意思。”

    “呵呵,你当我如何知道?”赵佶颇为得意,笑着说:“我与那莫云潇虽无相见之缘,却也有相识之雅。那日在茗楼,尊夫人也在此。”他说完将步子一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坠,转身递给了曾布,笑着说:“你瞧,这是莫家娘子送我的信物。”

    曾布接过玉坠一瞧,一面雕着一朵茶花,另一面刻着一个“莫”字,那定然是莫家女儿的东西了。

    曾布吃了一惊,不禁瞪大了眼睛瞧着赵佶。赵佶倒有些难为情,说:“那天我也是一时兴起,参加了茗楼的斗茶大会,不料却拔得头筹。呵呵,后来我也想过,若是此女品行端正,容貌尚可,不妨纳进宫来……”

    “陛下……”张迪打断了赵佶的话,失声叫道:“商人之女怎可……”

    赵佶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可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家就出了事。”

    曾布沉吟了片刻,问道:“陛下可知她家所犯何罪?”

    “说是他父是西军逃兵。”赵佶回答。

    曾布点了点头,暗自佩服这位少年天子的耳聪目明,徐徐说道:“陛下登基未久,正要给天下臣民做个新的表率。其父虽有罪,但并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陛下是否可以遵循惯例,大赦天下?”

    赵佶叹了口气,来回踱着步子,说:“宽恕莫家子女尚可,但若要宽恕莫成林……只怕此例一开,将来戍守边关的将士都要做逃人了。”

    曾布忙说:“天子坐天下,在德而不在险。倘若军饷供给充足,将士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必不会出现陛下所担忧的事情。”

    赵佶冲他一笑,又扭头对张迪说:“且去开封府大牢瞧瞧,莫家人的状况如何?”

    “是。”张迪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画筒交给另一个小宦官,自己躬身退走了。

    “来来来,曾先生不妨与我在这里走走,当作是消遣了。”赵佶说着便向前走了去。

    曾布跟在他的身后有些惴惴不安,问道:“今日官家托病,难道只是为了此事?”

    “是呀。”赵佶笑道:“不知怎的,我对那个莫云潇倒甚是好奇。”

    曾布沉默不答,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赵佶继续说:“‘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宁吃十斗醋,不逢莫荷露’。呵呵,想来此女定是刚强。不过我那日所见,却有几分羞涩,不知这是何故?”

    曾布答道:“毕竟是女儿家,总会怕羞。”

    赵佶的笑容一敛,似乎有些失望,便说:“我倒希望她是个至诚至性的人。就像米芾那样,一生放浪不羁,即使见了我也是一样。这样的人才叫你喜欢。”

    曾布依旧不答,同样是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陪着皇帝散步。

    过不多时,张迪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官家……官家……”张迪一路小跑,过来说:“那个莫成林……死了。”

    “死了?”赵佶和曾布同是一惊。

    “怎么死的?”赵佶忙问。

    张迪答道:“听说在狱中忽然死了,想来是熬刑不过。”

    赵佶皱眉沉思,说:“西军将士岂能如此羸弱?”

    “莫非官家疑心他是畏罪自杀?”曾布问道。

    赵佶恍若失神,问张迪:“仵作验尸了吗?可有外伤?”

    “没有。”张迪答。

    “可有毒迹?”赵佶再问。

    张迪仍然说:“没有。”

    曾布略一思考,说:“如此,盛府尹和仇虞候免不了一顿申斥。”

    赵佶若有所思似的点点头,说:“我大胆猜度,莫成林定是想了个不落人口实的自尽法子,好让一家老小脱罪。”

    “这……”曾布有点紧张,便问:“若果真如此,官家又如何处置?”

    赵佶无奈一笑,说:“没有证据,还能如何处置?只能依他。”

    曾布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半晌才说:“官家真是宽仁之主。”

    赵佶微微一笑,又有些忧虑地说:“只不知莫家骤失主君,这一家子女眷,又该如何过活?”

    曾布想了一想,答道:“内子定会接济。”

    赵佶点点头,对他说:“替我好好照顾莫云潇,或许有一日我还要去看她。”

    张迪一惊,插话道:“难道官家真要纳她进宫?”

    赵佶含笑问道:“有何不可?”

    “哎呀!”张迪将两手一甩,焦躁地踱了两步,说:“商人之女,哪能进得了宫门?再说她父是罪犯,若纳进宫来,可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

    赵佶呵呵一笑,用扇子指着他说:“腐儒之见,不值一驳。范文正公就有‘商人何其罪,君子耻为邻’的话,时隔百年,言犹在耳。至于她父亲嘛,人死罪消,如何能将死去的人的罪责强加于活人头上。如此说来,天下人犯罪都要株连子孙,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语只怕就成了空谈。”

    赵佶说完,便和曾布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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