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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平时,云湘一定极其厌恶这样的自己。
但眼下,她只觉得性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珍贵,因此也就无暇他顾。
雨越下越大,路也越走越是泥泞。云湘摸了摸脸上的雨水,抬眼向前望去,但见一片蒙蒙雾气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她的脚下发酸,又被一根树枝一绊,“哎呦”叫了一声,跌倒在了泥潭里。泥水四溅,半边的脸都被泥水污了。
她嫌恶的哭起来,试着用手来擦,但她的手同样污浊,只能越擦越脏。
赵似忙蹲下身子来扶她,说:“快走吧,被他们捉到咱们只有死路一条!”
云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两手重重的拍打在泥浆里,说:“不走了,他们捉住我就把杀了我好了。折腾了一夜,不给人杀了我也累死了。”
“湘儿,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赵似说:“若是你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又有多少意味?就当是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云湘忽然怒气腾起,说道:“呸!你就会哄我!你说你是简王,我就认你做简王?你不是说那人是你的好朋友吗?他为什么又要杀你?你的话我还能信吗?”
赵似双眉一竖,手紧紧将她的肩膀扶住。“莫碰我!”云湘一甩肩膀,甩开了他的手。
赵似只苦笑一声,说:“你信不信我都没关系,但你是个女儿身,你知道你落在那伙强人手里的下场吗?”
“什么下场?拼不下就是一死。”话虽是这样说,但云湘的语气也软了不少。
“哼!只怕你要死也不得!”赵似说:“捉住你这样的姑娘,他们会用木头或者桃核卡在你的嘴里,叫你不能咬舌,然后剥光了衣服任人凌辱,之后再用牵牛的绳子拴着游街示众,最后会用渔网将你紧紧罩住,拿小刀子一刀刀脔割而死。”
云湘一张小脸顷刻间就变得苍白,眼神也变得闪烁。她没有说话,但浑身肌肉打战,已经有了强烈的恐惧。
“咱们还是走吧,就算累死也好过生不如死。”赵似再来搀她时,她并没有反抗。
二人站起身来,云湘又嘤嘤的啜泣起来,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逃出家去,我为什么要逃出家去,我要回家……”
“好!我送你回家。”赵似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刚走了两步,云湘忽然又伸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说:“你是重犯,若是进了城去,你会不会……”
赵似凄然一笑,说:“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只要能护你周全,我一条命交出去又有什么关系?”
云湘的眼睛中泪光盈盈,忽然合身扑上去,紧紧将他抱住,说:“不!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和我一起活。”
赵似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无论生死,咱们都要进城去。你放心,我现在浑身泥泞,没有人会认出我来。”
于是他们手拉着手一路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暴雨渐渐平息,冰冷的空气几乎要冻掉人的鼻子和耳朵。二人仰头望天,黑如墨汁的天空微微露出了鱼肚白。
赵似心头发紧,暗暗想道:“须得趁着夜色进城去,天明之后只怕会暴露身份。”
云湘忽然向前遥指,笑道:“赵郎,你看!”
赵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朦胧雾气中果然见到了若隐若现的城墙和城楼上的灯火,虽然还瞧不见人影,但他们知道自己距离城门不远了。
二人精神陡振,不自觉间加快了步伐。
城楼上的士兵目光灼灼,探照灯似的谨慎的观察着四周,忽然见到两个人影向城门的方向游走,不禁叫道:“什么人?来者止步!”
“来者止步!”城楼上的士兵齐声呼喝,气壮山河。“啊?”云湘被吓了一跳,急忙拉着赵似停住了步子。
“你们是什么人?”城楼上的一个士兵趴着城墙问道。
赵似抬头回答:“回军爷,俺是来东京的游商,不成想刚到城外就遇到了强人,和拙妻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士兵将他二人一番打量,见他们浑身泥泞、衣衫不整,便没有怀疑,继续问道:“什么样的强人?”
“小的不知,只听他们说什么漕帮,头领似乎是姓万的。”赵似回答。
“漕帮?”这句话引起了士兵们的一阵骚动。
于是那个士兵匆匆下了城楼,将城门打开一条缝自己骑着马出来了。
他来到二人面前才下马,望着他们说:“你们可是听清楚了,确是漕帮?”
赵似说:“听清楚了,是漕帮!”
云湘不敢看士兵,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他们在何处?”士兵问。
二人同时向来时的方向指去。
士兵点点头,又问:“你们既是游商,那货物呢?”
赵似回答:“军爷,俺小夫妻两个能逃出命来已是万幸,咋还保的全货物呀!”
士兵也觉得有理,望望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尾随,再打量了二人一番,又说:“既如此,你们可去安济坊的居养院暂避一时,待朝廷将强人剿灭,再给你们去开封府报备。”
“是,多谢军爷。”赵似忙着给他作揖,云湘也跟着鞠了一躬。
“不必谢我,此乃皇恩浩荡。”士兵向城内一指,说:“你们且进去,会有另一个军爷带你们去。”
二人再谢了他,便进了城门,在另一个士兵的带领下向安济坊的居养院儿而去。
自澶渊的百余年来,大宋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虽然和西夏时打时和,但毕竟也在西北边陲,像开封府这样的中原腹地向来承平,所以士兵的盘问也不会过于严格。
这时,天光已微微发亮,东京城内已可见推着粪车的“夜香郎”,几户人家也已卸下门板,将洗脸水泼洒在了街面上。
冷风骤起,云湘紧紧握着赵似的手,感受着来自他手掌的仅存的一点温暖。
居养院是大宋朝廷为鳏寡孤独之人提供的避难之所,提供免费的住房和简单的饮食,到后来也为病重的人提供免费药品,可谓是福利制度的先声。
不过,话虽如此,居养院仍是一副潦倒破败的景象。云湘和赵似刚刚走来,腐臭和霉变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云湘忙掩了口鼻,抬眼一望,只见近处不过几间破陋的房屋,这儿的人衣不蔽体,脏兮兮的身子像是从未清洗过。
他们有的在睡觉,有的正靠在墙角目光呆滞的望着来人。
云湘一扯赵似的衣袖,说:“咱们走吧,我不要住在这里。”
赵似一笑,说:“权且忍耐一时,不可穿帮。”
兵卒与居养院的看守人交代了几句,看守人唯唯诺诺,显得十分殷勤。
兵卒又转头对他二人说:“这里虽简陋,好歹有瓦遮头,好过你们流浪去。”
赵似笑道:“正是。前人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有此住处俺夫妻已满足了。”
士兵点了点头便走了,看守人拿着册籍走来,不耐烦的问:“姓名,因何来此。”
赵似胡乱捏了两个假名,让这看守人登记了。看守人刚刚记录,便觉得不对,抬头望着赵似说:“听你口音,像是东京人呀,如何说是来此的游商?”
赵似愣了一下,便答道:“实不相瞒,小的终年奔忙,说的是各地语言,来到了东京自然是说官话了。”
“哦?”看守人将他和云湘从头到脚一番打量,说:“那你说两句家乡话我听听。”
“侬可听奴讲,唐诗有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说的正是偶们扬州。”
云湘大着胆子说了一句。赵似也觉得奇异,她为何会说扬州话?
看守人再一看她,虽然满脸污泥,衣裳破烂,但一双晶莹闪动的眸子颇为灵秀,倒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韵。
“你们是扬州人?”看守人一边记录一边问:“扬州可有何掌故风土?”倒像是闲聊一样。
云湘正要回答,看守人却抢着说:“让他说。”
赵似自幼长在深宫,如何知道扬州的掌故风土,一时也是手心冒汗,不知该如何应对。
眼看两人的身份就要拆穿,忽然远处有人唤了一声:“老何!”
看守人回头一望,见是一个土财主似的人,穿着华贵的丝绸衣裳。
“呦!您老来了!”看守人也不管赵似和云湘了,忙不迭的迎了上去,寒暄道:“袁大官人,您老来的倒是勤!”
云湘瞧着这人,总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但又说不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赵似一拉她的手,说:“快进去!”于是他二人便都进去,混在了人堆里。
这个姓何的看守人陪着这位袁大财主走来,居养院里也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小孩子们纷纷跑来讨要食物,跟在袁财主身后的几个小厮也打开随手拎着的布口袋,将和着糖的面饼一块块分发给孩子们。
“您老真是活菩萨!”看守人笑着说:“官府每月都有拨粮来,您还要再添一笔,真乃是活佛转世。”
袁大财主打量着这里的穷人,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扫到云湘时目光中忽然露出几分异样。
云湘感受到了这种异样,但她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所造成的错觉。但这种异样也只停留了不到一秒。
袁大财主转头对看守人说:“即刻搭粥棚。”
“是!”看守人应了一声,随即离开了。
在居养院做看守人是一件苦差事,大宋虽没有贱籍的说法,但人们往往会把这样的职业与守墓人、夜香郎一起并称为贱籍。
因为他们要常年与恶臭为伍。居养院的这些人虽然有官府的救助,但也十分有限。大部分人都处于营养不良、苟延残喘的状态。
所谓人穷志短,不少人为了活命不惜去抢劫或者偷窃,这间接的就会给居养院的看守人带来麻烦。
而这位乐善好施的袁大财主却月月来散财,不仅救活了不少穷人,也为这位姓何的看守人免去了不少麻烦。因此他才如此殷勤。
有些力气的年轻人帮着袁财主的小厮们和看守人一起将粥棚搭起来,然后烧火熬粥。
不过赵似和云湘躲在了暗处,也没有人发觉他们。
“湘儿,你如何会说扬州话?”赵似问道。
云湘苦苦一笑,说:“以前爹爹在时常去那边采茶,我幼时常常跟去,便学会了。”
“原来如此。”赵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云湘望了一眼远处的粥棚,说:“赵郎,咱们也去喝一碗粥吧,奴的肚子饿了。”
赵似却向她投来颇为严厉的目光,说:“不可以,你我乃是金玉之身,如何能与这些乞儿同食。咱们吃了这粥,就真的成了乞儿了。”
“可是……”云湘轻轻扯动他的衣袖,说:“我们再不吃东西会饿死的。”
望着可怜巴巴的云湘,赵似的心也软了下来,只得叹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也罢,受辱一次也无妨。”
于是他拉起云湘的手去排队领粥。虽然发给他们的碗十分粗糙,看上去也是很久没有清洗过了,但折腾了一夜的云湘早已饥肠辘辘,那还能计较这些。
她领到了粥,连忙道谢之后,就蹲在一个巷子口“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其他乞儿也蹲在周围。
此时再看她,那里还有莫家二姑娘的矜持和风姿,这分明就是一个可怜的乞丐婆。
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云湘回头一望,原来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看样子也是居养院里的。
云湘满以为她是来抢自己的粥的,于是连忙将自己的粥喝光了,说:“我这里没有了,你去那里领吧。”
小女孩却摇摇头,问:“大姐姐,你想不想吃炊饼?”
云湘一呆,忙问:“你有炊饼?”
小女孩点点头,说:“跟我来。”说着就拉起云湘的手向巷子深处去了。
“哪里有炊饼?”云湘话音刚落,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觉,整个过程不声不响,以至赵似捧着粥从人堆里挤出来时,竟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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