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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李充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他身上青袍还沾染着已经干涸的血渍,偶尔缓行到窗前,放眼眺望外间,眼中不乏好奇之色。
这丁营并不同于他过往印象中杂乱不堪、脏污无比的难民聚集地,相反的望去非常有条理。营房大多是土坯为基,竹木搭建起来,排列的整整齐齐,泾渭分明。
营中这些劳役们的活动也都极有规律,晨鼓一响,便都纷纷出营,列队前往固定的竹棚进餐,进餐完毕之后便外出劳作。但营地里也并不因此而变得了无人气,有老人和妇人们推着板车在营房之间的巷子里游走,取走摆在营房门口的竹桶,倾倒出里面的杂物,然后洒水压尘。
李充在营地中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看到这些劳役在出入之间,并没有太多宿卫兵士出动指挥,便能遵守秩序,一切运作井然有序,可见这些规矩已经融进他们的骨子里,成为习惯。
如果不是这里是什么地方,李充真要以为自己进入了什么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精兵军营。这一份管束力,让人感到惊诧无比。因为在营垒中感受到这些不同寻常的细节,李充不免深思背后的原因,反而忘记了担忧自己的处境。
“时人都言那位驸马才高难企,原本只道是闲言追捧。由这小处看来,果然是一位难得的良才……”
他虽然名声不著,但也是家学渊源,并且所传不是那种空洞泛谈、言之无物的玄论,不乏经世致用的学问。所以尤其明白,许多看似辉煌伟岸的功勋其实有着太多侥幸和巧合在里面,并不能真正反应出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反而是寻常平淡的细节,能够窥出一个人的才能所在。
古来难民便难于管理和约束,这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人,性情或是癫狂、或是软弱、或是凶横、或是乖张,不一而足。那位驸马一手经营赈灾事宜,到如今梳理的井然有序,单单这一份管束的能力,便让人叹服。
李充正在沉吟之际,房中突然闯入几名凶悍士卒,指着李充语调凶狠道:“出来吧!有贵人要见你!”
“你们要将我家阿郎带去何处?”
被关押在隔壁的李家家仆们听到这动静,纷纷鼓噪起来,要往房外冲去保护主公,很快便与看守的宿卫们扭打在了一起。
“你们安心待在这里,料来我也不会有什么事。”
李充行出房来,对家人们说道,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安心等待。
之所以如此镇定,倒不是因为李充自仗家世,认为对方会有忌惮不敢为难自己。他本身便是司徒府掾属,前段时间都内的纷争他也是清楚的,明白沈家威势之盛。对方若真的有意为难自己,自己这家世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而且眼下已经陷于人手,就算要闹腾,也极有可能只是自取其辱。
被几名宿卫押送着离开营地,在都南工地上穿行一段距离,李充被引到了一座屋舍前。他还没有靠近,便听到房内传来谈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有些熟悉。
待到进门一看,便见到江夏公卫崇正坐在房内,旁边一个是将他并家人擒拿下来的沈牧,另一个则是曾经远远见过几面的驸马都尉沈哲子。
“这一位就是那个李充了。”
沈牧在席中指了指行进房中来的李充,对沈哲子介绍道,继而又望着卫崇笑语道:“江夏公可要检验一下尊府这位贵亲有无遭受私刑?他带人冲进营中来杀伤数人,闹出不小的乱子,倒也精明得很,待到我的人围上来便器械高喊名号。虽然不受礼待,倒也没有苛难。”
“二郎你这么说,倒是让我羞愧啊!”
卫崇自席中起身,先对沈牧施礼致谢,又对沈哲子说道:“维周,这一次我要多谢你。”
“弘度,你这一次做事可是有些冲动啊。都南丁营也是国用当下,即便有错,也该交付有司成讼。你直闯丁营,实在欠妥啊。今次驸马发声善助,弘度你要多谢驸马和沈侯大度啊。”
从辈分来论,李充其实还是卫崇的长辈,不过时下礼教本来就不严谨,况且彼此也是远亲,卫崇肯出面帮忙已经是一桩人情,以字相称倒也没什么。
“惊闻先墓遭受荼毒,痛贯心肝,孝义鞭我,不敢久待,情不能忍,唯有以血泄愤。”
李充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仍有几分激动,他对卫崇施礼说道:“身困囹圄,多谢江夏公援我。不过沈侯亦是职责所当,纵有刑迫,不敢有怨。仇不敢久待,罪不敢求免。”
听到这个李充的回答,沈哲子眉梢不禁一扬,不免有些意外。说实话,他对李充的兴趣并不大,也没有听过此人有什么才名。反而对于其母,那位传说中教导出书圣的卫夫人兴趣不小,甚至不乏拜望之念。
在听过卫崇和沈牧各自讲述之后,沈哲子对这李充的印象其实有些不佳,感觉跟那些自仗家世便胡作非为的世家纨绔没有什么区别,冲动任性,暴虐狂傲,做事不顾后果。
可是在一见之后,他却发现这个李充气度恬淡静雅,言谈也是恭谨有加,不像是一个戾气横流之人。
卫崇听到李充的话,不免有些尴尬,乃至于对李充不乏怨忿。沈家分明已经表态不再追究,这李充干脆低头道歉一下,事情也就罢了。
若态度再好一些,彼此甚至都能借此结下一份时常来往的情谊,何苦又要多说其余再穷生事端!当真有这份觉悟的话,那就干脆低头认罚,事先吩咐家人不要到自己府上求助。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出头反而成了罔顾人情。
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但是既然已经出头,卫崇还是强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弘度或是仍有激愤难平,或发戾声,维周你不要介意。”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继而望着李充说道:“李君这么说,倒是悖于世情。报仇雪恨,那是孝义人情;罪而伏刑,那是术治法度。时人各执一端,高贤亦不能厘清彼此。李君两端并论,我倒想请教一下,你认为此事应当如何论处?”
沈哲子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其实已经牵涉到一个由来已久的意识形态问题。魏晋这个年代,混乱之处不只体现在兵灾连连,更体现在思想上。
所谓的玄学大昌,其实只是一个比较表象的特征,学术上和思想上的碰撞,不止体现在那些清谈命题或是残酷政治斗争中,其实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种矛盾和焦灼。
像是庾亮这种时下第一流的名士,学理上的造诣体现在玄儒兼修,出入其间,这么一说倒是显得从容自由,思想恣意驰骋。但其实落实在真正的行动上,仍然免不了着重刑名。而类似言行之间的矛盾,其实在《世说新语》中比比皆是。
后人推许魏晋,多言那种放达恣意的精神世界,但其实魏晋人士精神很贫穷,很困顿。他们自己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之不疑,奉行不悖的信念,于是这就造成了不少所谓的玄学名士,一个个言谈风雅无比,私底下都是贪鄙成风的扭曲形象。
沈哲子作为一个后世而来的灵魂,他在思想上的进步性体现在,他深知玄学只是一个麻醉精神的理论,并不具备任何实际操作性,从来都不是能够让普世受益的学说。像是王导那种求诸简约的执政方法,只能流于于世无益的愦愦之政。
这种昏聩,或者可以说能够适应当时复杂的矛盾关系,不会给社会造成大的动荡和负担。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又何尝不是牺牲了整个社会的活力和进步为代价?
李充说的这话看似颇有觉悟,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是做错了也认罚。可问题是,觉悟是觉悟,实行起来却困难。执着于孝义,是应该值得褒扬的,但是如果褒扬,那么就间接承认了他家违规建筑是合法的,而那些劳役也就等于被定性为盗贼。
那么接下来再怎么罚?只能罚他擅闯丁营,而最重要的人命反而不必再提。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世家话语权对国法的压迫。
听到沈哲子的反问,李充也愣了一愣,良久后才苦笑道:“临事多虑,不敢待讼……”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默然,他明白李充这话的意思。如果李充不私自行动报仇,而是诉讼有司,这件事最后的发展肯定是会被压下来,这样李充非但不能报仇,反而有可能招致沈家的打击。
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说实话,这个李充非但不是一个冲动之人,反而极有决断。从沈哲子自己而言,如果李充真的去告状,为了不让工程受阻,那么他就要咬定李家墓地逾礼,劳役们是没错的!
归根到底,这个世道没有道理可言,小民是待宰鱼肉,有力量的人要迎合大势,更有力量的人则要试着操纵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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