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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姚、余姚……”道福睁开眼时，看见桓济正握着她的掌心，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道福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胸前的骨头像是被人一寸一寸地掰断了一般，背上的伤口更是疼得她直呜咽，桓济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她道：“没事的余姚，昨日那人一掌震裂了你背上旧伤，你立时疼晕了过去，大夫说了，只要你能醒来就无大碍……”
听桓济提起，记忆这才排山倒海地朝着道福扑面而来，她骤然忆起昨日之种种，忽撑起身子指着桓济道：“桓济！！当时明明已经靠近树林，那厮也预备好了要放我走，你为何还要突然发难？你是巴不得我死吗？！”
桓济被她问得一愣，解释道：“正因当时已经靠近密林，我怕他会趁着夜色将你一同带走，到时候再要找你怕就难了，所以我才先发制人，那种情形下，我本以为他会抛下你自己遁入树林，谁知他……”
道福浑然不记得昨晚自己也曾与桓济有过同样的担忧，不等他说完，忍着剧痛拾起旁边的枕头朝他丢去：“借口！！你不过是想借刀杀人！我若死在那匪寇手下，总好过你亲自动手！”
道福刚才醒来，这一吵一闹已是耗尽了心力，桓济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信他，一时不知是悲是恼，沈缇萦见状，忙走到道福身旁扶她躺下，又对着桓济道：“她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定死不了，你也守了一天了，这里还是让我来吧。”
桓济沉吟片刻，对沈缇萦道：“这里不能再待了，我收拾收拾便带她离开，这几日，叨扰你了。”
桓济与段全打上照面的时候道福已然昏死过去，自然不知桓济急着要她离开的真正原因，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个机会，忙暗暗握了握沈缇萦的手，沈缇萦会意，犹豫片刻后忽对桓济说道：“你那里也不太平，真当我不知道么？亏着你们都有武功，这才突围了出去，她现在这个样子去了，要是再遇上一次夜袭，你打算怎么办？不如……”沈缇萦顿了顿，道：“我擅自离开王家已有多年，族中耆老无不颇有微词，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犹豫，如今这样，倒不如我带着她一同回去王家？”
桓济惊讶道：“王家？你要回王家？”
沈缇萦自嘲地道：“怎么？好歹我也算是琅琊王府的正房太太，回不得吗？”
桓济有些迟疑着道：“我是担心你……”
沈缇萦摇摇头，道：“大哥早就说过劝我回去，是我赌气不肯，现在事情变成这样也有我的看顾不周之责，琅琊王氏乃势族之首，断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只会比我这里更加周全，况且我在王家也不常与人来往，我带着她在身边，只说是我从老宅里带来的丫头，琅琊王府上下几百口人，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一群毛色雪白的大白鹅伸长着脖子，呱噪地抢食着岸上抛下的食物，岸边坐着的，是一身着宽袖大袍、头戴平巾帻的中年男子，此人名叫王涣之，乃王羲之第三子，因王羲之在世时酷爱养鹅，他生前所葺鹅池自然也被儿子们保留了下来，此时，一管事模样的老奴捧着一盖碗走到他跟前，躬身道：“三爷，早起娘子命奴子们趁太阳刚出来时从茉莉花蕊上收集了些晨露，拢共只得了一小瓮，娘子用来泡了早前寿春送来的银针，说是尝起来多了一丝淡淡花香，却又不似茉莉花茶那般过于霸道，觉得甚好，特地叫人也端了碗来给三爷尝尝。”
王涣之接过盖碗轻抿了一口，点点头，道：“何事？”
管事的道：“今早下面收粮的人来报，桓家放出来的粮食一夕之间涨价数倍，只比我们卖出去的粮便宜两成，下面的人赶紧来问，还要不要接着收了？”
王涣之端着盖碗的手指稍稍一滞，而后道：“收，当然要收，告诉下面的人，他们放多少我们就收多少，不必在乎价钱。”
管事的迟疑着道：“可是这样一来……下面人手的辛苦费、各级官员吃下去的回扣，我们怕是连中间的利钱都收不回来了。”
王涣之斜睨了他一眼道：“怎么，我们琅琊王氏难道就差这点阿堵物吗？”
管事的忙低头道：“我们琅琊王氏自然不会差这些钱，小的只是觉得，这次的事，桓家迟早会知道是我们在背后给他们撑腰，现下既然已经无利可图，要是再惹得桓氏不快，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以为我是为了那点利钱才放任下面的人做那些事情？”王涣之冷哼一声，接着道：“农民没有粮交就只能到外头去买，没有钱买就只能拿着田庄地契去我们的钱庄里借，数月之后要是钱还不上……就只能拿名下的庄子来抵……”王涣之颇为得意地笑了笑，道：“那才是真正钱生钱的东西。”
王涣之冷哼一声，道：“你去告诉下面的人，他们放出来的粮食再贵，只要是比我们卖出去的价钱便宜，都要收，你呢……也去知会官府一声，让他们再逼得紧点，反正如今是他们桓氏当政，就算出了什么事，骂名也都是他们的，最好可以闹得民怨沸腾，只要老百姓们没了活路，那才能有我们的活路……”
那管事的赶紧点头称是，又见王涣之不再说话，只专心喂着池里的白鹅，犹豫着道：“还有一事……四郎房里的沈氏要回来了。”
“沈氏？”王涣之奇道：“她回来干什么？”
管事的道：“那沈氏差人捎了信来，说她在老宅养了许久，本已经大好了，只是恰好碰到他哥哥新丧，这才耽误了些时日，如今她哥哥既已下葬，她也该搬回来住了，这不，郗娘子已报了二爷知道，二爷特意差人来问您的意思呢。”
王涣之蹙眉道：“四房屋里的事情，他们和二哥拿主意就是了，怎么跑来问我？”
管事的道：“三爷也知道，沈氏的几个哥哥都曾经在桓温帐下出仕，如今她偏偏选在这时候回来，二爷是怕会有什么不妥。”
王涣之想了想，道：“不妥又如何？她是朝廷亲自下旨嘱咐我们照拂的人，我们还能拦着她回来不成？你去回了二哥，她想回来也好，省得让人说我们苛待了故人之女。”王涣之顿了顿，又笑道：“再说了，沈氏回来，急的该是四房那位才是啊……”
立秋以来的几场大雨，无疑是上天赐予结实中水稻的一捧久旱甘霖，打在秋日渐黄的梧桐叶上，同样也是凉风入叶般地漱漱有声。然而这样秋风送爽的日子里，这样的雨落在兖州流民的眼里，却是别样的萧瑟凄凉，允娘牵着儿子进了流民营，赶紧找了个角落的地方替儿子拍去身上的雨滴，她身旁一老翁见了，悄默声地靠近二人，低声问她道：“妮儿，我听人说，你们这些被叫出去的，就是可以渡江了，是真的不？”
允娘手上的动作略滞了滞，依旧默不作声，这边老翁仍旧锲而不舍地追问，那边已经有人按耐不住，道：“你们爷俩在那嘀咕什么呢？有什么话敞开了说！”
庐二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堆上，双手交叉叠在脑后，“噗”地一声将嘴里的秸秆吐了出来，嗤笑着道：“人家如今有了好的去处，哪里还会跟我们这些没着没落儿的人嚼舌？……”
差不多的对话再次上演，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这一屋子的流民，不管为何单单只有她有资格渡江，也不管庐二这个自称刚到这儿来的流民如何对南边儿势族的情况如此熟悉，又是如何仅凭一个看门的表叔就能越过重重守卫将他们护送出去，他们就像即将溺死的人眼前飘过了一根救命稻草，拼了命的也要抓住了再说。
允娘将手伸到栅栏外头，沉默地听着早已听了无数遍的说辞，同样是生而为人，有人落在了金堆玉砌的锦衾帐中，有人落在了稻谷飘香的田间地头，而对于这些不幸生在乱世凶年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只是落在淤泥潭中、污水淖中的尘垢秕糠，一生一世半点儿都由不得自己，可哪怕是伏着、跪着、哭着、求着，怎么都好，命运在给了他们卑贱到了尘埃里的生命的同时，同时也给了他们有如杂草般旺盛的求生欲，不一会儿，允娘掌心聚了一捧雨水，接着赶紧趁着水流干前给儿子喂下，就像是庐二说的，哪怕是鼠雀猪狗，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也得想办法活下去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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