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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次日苻坚便召开御前会议,将杨定昨夜的提议与众人说了,司隶校尉窦冲却摇了摇头:“慕容冲将阿房修地固若金汤,戒备森严,偷袭谈何容易?!”
苻坚坐在御座之上,通天冠下双目半垂:“杨卿的意思,是里应外合。”
杨定起身,他身量高大,与前秦名窦冲并肩而立,隐隐便压过他这名义上的上司一头:“慕容冲一改往日匪气,屯粮募兵,修葺阿房,是个据险而守的意思。若不克阿房,不论我们胜他多少战他也一样可以如此次一般龟缩回去东山再起!”
窦冲一昂头:“那依杨将军的意思当派何人潜入阿房以为内应?”
杨定朗声道:“末将愿往!”
窦冲嗤之以鼻:“你想诈降?当慕容冲是傻子么?你累的他八千精骑全军覆没,险些还折了慕容永,你凭什么诈降??”
杨定冲苻坚一抱拳:“正是凭此战功!陛下,慕容冲此刻定对末将杀之后快,然则若是杀不得,则其招揽之心更甚,放眼长安,再无人选!”这番话一出口,几乎将秦军上下全给得罪光了——杨定一来就立奇功,此刻言下之意,慕容冲想招降者唯他一人,更是没将前秦大小将领放在眼里。
因而前军将军李辩听到此处亦忍不住起身道:“就算混进阿房,慕容冲必严加戒备,哪有那么容易里应外合的?陛下三思!”中山公苻诜亦附议。
一时众说纷纭各有意见,苻坚命稍事歇息,便起身入内更衣,内侍总管伺候出恭毕,刚为其打起帘子,苻坚就毫不意外地看见独自尾随而来的窦冲。他看着这个从他登基起就一路跟随,从区区亲兵做至司隶校尉的男人,咳了一声,道:“。。。说吧。”
“陛下,末将以为万万不可应承杨定!”
“你也觉得此计不成?”
“成与不成都不可应承杨定!”窦冲深得宠信,苻坚屡次出征皆是由他坐镇京城,更统领长安京畿所有兵马,等同于前秦兵马大元帅,自然是苻坚亲信中的亲信,有些话便也不惧出口,“杨氏毕竟也是降臣,说到底,杨定未必没有称王争霸的心,他能对陛下忠心到哪儿去?陛下忘了慕容垂与姚苌,当年都是降臣,装了十几年的忠心耿耿,可一旦生变,他们反叛地比谁都彻底!”
苻坚在内室坐下,隔着重重屏障,看向依然纷扰的朝堂:“。。。杨定毕竟同为氐人,又是氐族第一勇士。”
“陛下!正因如此!他有名望得人心,难保不起异心!”
苻坚还未说话,忽见一人影闪过屏风在他面前刷拉拉地单膝跪下:“陛下若不信末将,末将可单骑入阿房,麾下五千仇池兵全扣在长安以为人质!末将既带了子弟兵入关,就没有抛下他们的理儿,陛下明鉴!”
这一出太过突然,连苻坚都有些不悦地皱起眉,窦冲拔剑怒道:“杨定!你以为还在你的封地仇池吗!单你这项君前无状的罪,我就能斩了你!”
“国事相关不能不急!陛下赎罪!”杨定丝毫不为所动,眼中唯有苻坚。
苻坚此刻方呵呵地笑了一声,和颜悦色地道:“卿为国为朕方才擅闯,何罪之有。”淡淡地瞟了一眼窦冲,便让他悻悻地挥剑入鞘,“朕思虑再三,若灭慕容冲当以卿计为佳,只是如何筹措,当从长计议。”杨定俯身再拜,轰然答应。苻坚又是再三劝慰方命他退下小】
【说】
窦冲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杀气毕露,道:“陛下,杨定这厮——”
“住嘴。”苻坚缓缓起身,魁梧的身影在背光处竟有片刻模糊的颤抖,他道,“你以为现在,还是朕当年的建元盛世?”
昔建元四年,世勋樊世君前无状,扬言要杀丞相王猛,他便命金瓜击顶,朝堂上百官颤颤,大气不敢出,从此皇威浩荡,众氐臣服。罢朝之后,他对王猛道“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王猛躬身道:“陛下乃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他闭上眼,此一时,彼一时。
"平燕定蜀,擒代吞凉"的大秦帝国,与他的肱骨重臣王景略一起,都成昨日黄花了。地起身走开——甲胄铿然,不怒而威,他便又是那大燕上将军慕容永了。
不出预料,三日之后,杨定搦战。
万余秦军直驱城下,明火执仗地在阿房阵前叫骂,铺天盖地,此起彼伏的喧哗叫所有守城的燕军咬牙切齿——自他们去岁进军长安始便是胜多败少,几乎是压着祸不单行四面楚歌的秦军打,谁承想忽然跳出个杨定来,来去无踪,像个鬼魅,时不时在鲜卑人头颅上架起屠刀。
燕军几个首脑都登上阿房城楼,俯视下去,见杨定依旧是蓝袍金甲,骑着匹枣红骏马在大军阵前悠然打转,他一跑动,身后的仇池重甲兵就在马上齐声喝骂,一挥戟,便齐声哄笑,进退得宜,同起同止,守城的燕军即便有回骂过去的,声势却也大不如了。
秦军把慕容氏祖宗十八代都编排过去了,连慕容冲之父慕容?强占其弟吴王慕容垂之妻大段妃的八卦都拎出来讲了个巨细无靡,任臻听的想笑,这个时代莫不是也有狗仔队苹果报什么的,否则哪能这么绘声绘色胡说八道?他心知这番草稿怕不是杨定个心直口快傻大个的手笔——写这番骂词的大概巴不得杨定激怒鲜卑,被一刀宰了最好,看了在旁已气地面红耳赤的慕容恒一眼:“皇叔,不用让人骂回去了。”
“带一万多人就想破阿房城,这杨定实在太过目中无人!”慕容恒手脚发抖,不知是气是怒,任臻则一扬手,干脆止了燕军回骂,自己登临城头,向下俯瞰,城上城下的火把将天地照的有如白昼,他在这片炽热的火光中朗声道:“杨定,苻坚已如风中落叶,朝不保夕,你又何苦白费周章,妄造杀孽
一时三军皆静,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杨定耳中,他右手一展,长戟顿地,轰然一声,如砸进每一兵士的心里:“天王恩养五胡,泽被天下,反遭家奴噬主,我杨定偏就看不惯!”
任臻摇头一笑,自语道:“这回倒是他真心话了。”忽而转身下楼,唯留下一句:“慕容永,擒他见朕。”
多说无益,战场上见真章吧。
外面喊声震天,宫内红袖添香。姚嵩替他斟满一斛凉州美酒,挑唇笑道:“皇上就不担心战况?”任臻一饮而尽:“甘冽爽口,醇美柔润,果真好酒。”将鲜红的葡萄酒放下,有些惋惜地道:“可惜放错了杯,若置于玉杯之中,交互辉映,相得益彰——多好。”
姚嵩放下酒壶:“玉杯不难找,就怕琼浆易泄,反而不美。”
任臻一笑置之,偏过头反问他:“那你觉得能生擒杨定吗?”姚嵩拢袖笑道:“臣与皇上玩个游戏,同将战果写下,看看可是同一结论可好?”
“你也爱看三国演义么?”任臻见姚嵩满脸不解的表情,大笑挥手,“来写!”于是二人都以指沾酒,在案上划出两字。姚嵩移过烛台,明明灭灭地映出两个相同的词——诈降。
任臻哈哈一笑,拂袖擦去酒渍,姚嵩在柔和飘逸的烛火下亦笑地真诚:“那边的慕容垂已下邺城,称吴王,占据关东是迟早的事,他还忌惮着您出自正统,因而不敢称帝,但究其情势,吴王一派已占上风,我们无法东归,只能在此与苻坚死战到底——胜则得关中,败则无可退,阿房就是据点!苻坚也想拔了阿房,但阿城固若金汤,秦军又久困缺粮,兵力疲敝,已经无法再组织一场真格的攻城战了。故而只有兵行险招,安插个杨定进来,想里应外合。”
阿房城外,战鼓喧天,厮杀遍地,任臻缓缓点头:“所以,杨定必败。”
话音落,鼓声停,战报一路从城楼上高声传进:“禀皇上,尚书令生擒杨定,秦军退败!”
任臻起身,伸了个懒腰,再顺手掐灭了烛焰。姚嵩躬身问道:“皇上去会一会这个刺头?”
“忙什么。今晚闹了一宿,回去休息是正经。”今夜月色惨淡,任臻跨出房门之际,在朦胧晦暗中背对着姚嵩又道,“我很庆幸,你不是我的敌人。”
姚嵩在黑暗中垂首不答,眉间却不期然微微皱起,第一次在心中觉得有一丝隐约而深沉的难过——你又怎知,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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