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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谢玄静静地听罢,面无表情地抬眼道:“。。。你将他怎么了?”
“张大真人还是敝国国师,自然还在华山清修——”任臻平静地道,“只是敝国为保护真人,已经派兵封锁了华山险道,一只鸟都别想飞出道观。”
“威胁我?”谢玄终于沉下脸,“只怕以他在中原的民望民心,你开罪不起。”
“当然——张大仙深受我燕国子民爱戴崇拜,不也在都督的意料之中?可据张大仙他自个儿说,今年已经足足一百二十岁了,就算有朝一日真尸解升仙去了也算善男信女喜闻乐见的一桩福报吧。”任臻微笑着,眼中却满是算计,“谢都督当然也可以过墙抽梯,弃他于不顾,却不怕寒了别人的心?比如我们最虔诚最可怜的皇后娘娘?”
“够了。”谢玄猛一摆手——任臻这句话太过诛心,他非草木,岂不动容?他与王神爱堪称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怎会真地不知道她的心思,她的痛苦?却还是为了家族大利推她进了那永无天日的牢笼,还要用所谓的大是大非缚她一世,一如十五年前奉命入秦的张嘉。“原来自咏真观之后,你早就对张嘉起了疑心,不声不响地命人暗中查探此事。”
任臻自然不会放过谢玄眼中一闪而过的的矛盾与愧歉,他知道自己踩中了谢玄的痛脚。他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只道:“当年你处心积虑设计了苻坚,以淝水之功送你谢家重新登临权力之巅,如今放他已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一条生路,不算亏本买卖吧?”
谢玄抬起头来望向他,已是神色如常平静无波。须臾过后,他忽而一扯嘴角:“张嘉入秦,十余年来无人怀疑,堪称天衣无缝。以苻坚之能尚且察觉不出,而你此次大费周章才查出张嘉是我的眼线,本可以此为契将计就计反间探查我国动向——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地急于摆上台面?就为了换一个对你们西燕来讲无足轻重的符宏
任臻心底悚然一惊——谢玄果然精明,骤然受创之后,还能迅速回神,仅从这一鳞半爪只言片语之中就看出违和悖理之处——若非无奈之下又不得不为,他自也舍不得弃了张嘉这条暗线!
谢玄步步紧逼,双目之中精光流转:“我知道符宏是苻坚的儿子,更知道你与苻坚昔年的恩恩怨怨,纵使如今情势已变,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得以和平共处,你却实在没有为曾经的仇人之子甘冒如此风险的道理,不是么——任臻,不,慕容冲?”
任臻顿时哑炮了。他能把他与苻大头的真正关系给和盘托出吗?以慕容冲和苻坚的过往,他俩要是能在一起,那能把多少人给活活雷死?何况谢玄本来就看不上他剑走偏锋大逆不道地爱上男子——他根本不理解也不屑去理解所谓的“龙阳之兴”——要是见任臻爱男人还爱出了个花团锦簇兼琳琅满目,这不得更加鄙视死他?!
谢玄眯了眯眼,他自然注意到了任臻沉默之中的反常意味,他没有细想深思,心里却没由来地一阵膈应腻味。两人在一院浓郁的古桂花香中伫立对视,谢玄忽然开口:“。。。用张嘉换符宏,不是不行,但我要先知道——你究竟是谁?”
任臻掩饰似地咳了一声:“都督明知故问。”
谢玄淡然道:“慕容氏出不了你这样的心胸。”
“都督这是在夸我?”任臻摸了摸鼻子,苦笑道。
“慕容氏的男子出了名的坚忍不拔,有仇必报——怎会如你这般没心没肺没皮没脸?”谢玄反手挥剑,挑起案上古琴,复旋身接住。
任臻黑线——谢玄这算认同还是嘲讽?他抬眼望去,谢玄左拥浮磐琴右倚墨阳剑,夜风之中衣袂蹁跹,端的还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做派。
不由地轻声一叹:“在下任臻——从当年长安初遇,我就没有骗你。”
“你说。。。你要带走符宏?”司马元显眯起双眼,打量着着青色朝服的谢玄,“都督要回石头城小王拦不得,可为何要带上一个符宏?”
谢玄淡定道:“符宏学富五车,在宫里这段时日里皇后娘娘都亲口赞许过的——而北府军中缺一个祭酒。”
张法顺立即出声驳道:“符宏乃是降臣,岂可让他插手军务?”
“军祭酒只负责掌管文书而已。何况符宏已降晋近十年了,一贯循规蹈矩,并无二心,为何不能用他?”谢玄连眼风也不扫他一下,直盯着司马元显,语气坚定地道。
司马元显笑了一下,挥手斥退自己的谋士,对谢玄道:“都督难得来王府,总是行色匆匆,不是争论就是执辩,你我皆位极人臣,将相和睦难道不好么?”
谢玄漠然道:“殿下种种行为,不像是想要和睦的样子。”司马元显知道他说的是因朱龄石这回立了大功,谢玄拟他升任益州刺史。司马元显征西的目的原是给自己长脸立威,扩充势力,岂会坐视谢氏又多一大块地盘?自然是属意自己人接掌益州,不日便下了一道军令,命朱龄石暂停攻坚,待尚在射洪的司马尚之主力赶往会合之后再进攻成都城。
就延误了这点时日,慕容永便立即抓住机会抢先攻城,于十月底攻破成都,谯纵无奈出降,西蜀国亡。
“都督是气西燕破城之后赖着不走,摆明就是想趁机瓜分益州?”司马元显状甚苦恼地思索了一下,又道:“那不如我们杀了西燕那两个使臣,向西燕施压,命他们遵照前盟退兵回汉中去?”
明知司马元显不过是故意危言耸听,谢玄还是不自觉地暗自心惊,下意识地瞪向司马元显,果然见他仰头大笑:“我朝刚与西燕结成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天朝上国焉能轻易反口?更何况慕容永的十万大军还在益州,我不怕惹恼了他,干脆顺江而下挥师东进?你放心,我已与燕使商量过了,与西燕以涪江为界,以北的土地包括剑门关,阳平关皆归其所有,条件是将天府成都以及整个川蜀益州全归还晋朝。”
谢玄知道若整个四川防御北方铁骑的两道关卡剑门关与阳平关悉数落入西燕之手,成都就等于没有天险可守,将来两国万一撕破脸来,西燕自汉中出兵,三日之内就可从秦岭杀至成都平原。但他更知道慕容永首破敌都,肯把成都城这么大块的肥肉吐出来已是难得了,而且在司马元显之辈看来,能拿回益州首府成都已经等同收复失地与有荣焉——不过这也都是暂时的。只要自己将来小心筹谋,难道还不能觑机将这两座城池从慕容永手中夺回来?!
但目前而言,司马元显提出的这些要求,已经是最有利于东晋的做法了——只要西燕首肯。司马元显又道:“所以两位燕使也恰在此时向我此行,要将我的国书回长安请他们皇帝陛下定夺圣裁。”
谢玄回过神来:“殿下如此英明神武,自有定夺。我屈你之下,唯听命而已。我只问殿下,我要将符宏带往石头城,行与不行?”
“行,当然行。”司马元显摸着下巴忽然道,“只是你带走了我的人,是不是也要给我留下一个人作为补偿?”
谢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略带傲然地道:“符宏是皇上的人,是晋朝的人,却独独不会是殿下您的人。”
司马元显击掌一笑:“先生说话,滴水不漏,小王佩服,怎敢不‘割爱相让’?只要都督来日记得,欠小王一个人,一份情,便是了。”
谢玄见目的达成便懒得再与他敷衍废话,转身离去之时,恰见一长身玉立的青年捧着茶盏迎面走来,亦拾级而上步入殿内。
擦身而过的同时谢玄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青年倒是生得极为清俊,且也是一身广袖青衫,虽不是朝服,咋看之下却几乎与他穿的一内广推佛教,数年以来政权颇稳。而西燕代秦而立,自是萧规曹随,任臻学着苻坚尊迎佛门释道安和道家张真人为国师,去受国民的顶礼膜拜,与大头不同的是任臻打心眼里未必信这因果轮回命定玄理,故而对这些宗教领袖,他从来是用而不信,否则也不会轻易去怀疑张嘉
但谢玄却猜不透他心底所想,不敢冒险,才被他赚了一次,将符宏交出,说到底,谢玄还是重信守义之辈。想到此处任臻点了点头,真心实意似地道:“谢家宝树果然情深意重,连最难消受的美人恩都能举重若轻,游走自如,让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而至死无悔。”
谢玄眸色一黯,直觉地去摸鞍下的墨阳剑,却冷不防被人出手如电地抢先按住。
任臻温暖的大手覆在他的手上,摇头笑道:“谢玄,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多心太较真太理智也太认死理了。我说笑而已,没有恶意。”
谢玄猛地抽回手来,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就因为你凡事都可以当做一场笑话——”
任臻愣了一愣,见他又不望下说了,便搔了搔头,无奈道:“我也知道你看不惯我这吊儿郎当样——这不小半辈子都过来了,我想改也改不了么。。。最多,下次再见,我一定正经一点?”
谢玄冷笑:“只怕来日本帅没那功夫再见你这痞子。”
任臻郑重地摆了摆手:“都督忘了,等西川事了,两国还要合兵进攻后燕,届时带兵北上之人必是都督,那我终于能得偿所愿,与都督并肩作战了——这不就说明你我缘分未尽哪~”
谢玄转过脸去,看都懒得看他,手里一扯缰绳:“快走罢,免得夜长梦多——”
任臻拱手一摇:“那谢都督,你我沙场再见了!”
谢玄背对着他,耳中听那马蹄?N?N之声渐远而去,竟反常地生出几丝心慌意乱。
果然不出盏茶功夫,身后又是马蹄疾驰,喧哗声中一队人马赶了上来,将他们遥遥围住,为首的正是乌衣营执戟校尉何无忌。
谢玄一挑眉,拨转马头,扫了这群披坚执锐的禁军儿郎们一眼,朗声问道:“何事?”
他语气闲淡,却噤地众人不敢冒进,齐齐勒停战马,只在原地候着。何无忌更不敢对谢玄端架摆威,远远地翻身下马小跑过来,方道:“末将奉皇后凤旨,捉拿逆贼符宏!”
符宏此时早已不在队中,谢玄暗吃一惊,拧眉喝问:“怎么回事?!”
何无忌低声道:“皇上中毒了——当时唯有符宏与皇上同处一车,娘娘震怒,发了凤诏追拿符宏回去审问。”
谢玄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符宏下毒谋害安帝?不大可能啊——这时机也忒刚好了些,怎么也不似巧合。他思索片刻,忽道:“既追拿逆贼,为何就只有你们这些人?乌衣营统领庾楷何在?”
何无忌顿了一顿,瞅着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庾大人率众追燕使车驾去了——都督,他们早已知悉符宏不在此处,主力是冲那边儿去的——派末将前来不过是佯作疑兵,只为牵连都督。”
谢玄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今日种种皆为司马元显的苦心布局!只怕早就数月之前,司马元显就已处心积虑暗中筹划要对任臻下手——若在任臻车队之中将符宏拿了个正着,就变得是西燕早有预谋布下杀招要动摇东晋朝纲,事后还挟逆潜逃,这种罪名不须审问不须定案,立时便上升为国家冲突!
可司马元显怎么敢有恃无恐地向西燕发难?就不怕惹恼了慕容永挥师东进?除非——除非他料定慕容永不敢举兵!而能令西燕上将慕容永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的原因只有一个!
谢玄的心骤然像跳出了嗓子眼,他狠拽缰绳,刚欲策马,便被刘裕赶上前来掣住胳膊,急道:“都督!这一切都是早已布好的局,司马郎君早欲寻机下手,都督此时避嫌尚且不及,怎可自投罗网!”
谢玄面上已失了常色,他看也不看刘裕,执鞭之手便猛地挣开:“司马元显要陷害本帅,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份本事!”
待谢玄单枪匹马追上任臻一行之时,庾楷的乌衣营精锐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连人带马团团围住,三五十名燕国侍卫刀剑出鞘护住中间马车,而晋军却也齐齐弯弓搭箭,情势一触即发。
“住手!”谢玄飞身下马,排众而出,一指庾楷,厉声道,“尔等胆敢兵围燕使,阻扰两国结盟,可是要犯上作乱?”
庾楷亦出自河东名门庾氏,虽听命于司马元显,却对谢玄天然有些敬畏,不觉咽了咽口水,答道:“末将奉皇后凤旨,捉拿谋逆罪臣符宏——燕使却不肯让我等登车搜查!”
“符宏已望风而逃,怎会藏匿于燕使车驾之中?”谢玄揽责上身,又道:“本帅有监管不严之罪,来日自向朝廷请罪!然则自古来使皆为国君代表,岂能容人辱没随意搜查?若是两国因此滋事,庾将军是否担这干系!?”
庾楷被震地呆了一下,似没想到平日与这燕使并不对盘的谢玄会为他开脱,但是皇帝遇弑何等大事,他领了君命而来怎敢空手而归?便也强硬地道:“若这些燕人清白无辜,为何怕我等搜车?分明是做贼心虚。都督莫要包庇此人!”一句话把谢玄也给兜了进去,惹得那边厢带头对峙的兀烈破口骂道:“你们像抓贼似地一言不发就要强行动手,我大燕国的使臣焉能受此奇耻大辱!?若是你们定要栽赃陷害,不若干脆动手,来日自有旌旗十万踏平建康为我等报仇!”
兀烈此言本为震慑,不料却激怒了庾楷,他信手一挥,弓箭手拉弓瞄准:“好,那就事后查检尸首看看里面有没有逆贼苻宏!”
千钧一发之时,遮地严严实实的车厢内传出一句话:“庾将军,你这中郎将官拜几品?”
“区区四品武官也敢登堂入室搜我大燕使驾?就算你奉皇后之命捉拿在逃的逆贼,却没有奉命可以搜车吧?如若我等没有窝藏苻宏,庾将军又当如何谢罪?只怕你的主子不会体谅你的尽忠之心,只会将你推出来顶罪,以平息我慕容燕国的滔天之怒!”
“若尔等执意要搜,便烦请谢都督登车,见证我们的清白。”
这席话铿然说罢,全场皆静,谢玄暗道一声惭愧,任臻这是攻心为上,赌庾楷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拼上老命,自己竟是急而失措了。
他一步步地走向静止的马车,两名燕军替他拉开帘幕,车内唯有任臻正襟危坐,面色从容不迫,仿佛外界刀光剑影皆是虚无。谢玄侧开身子,令离的最近的晋军可以窥见一二:“既然燕使并无窝藏要犯,那敝国得罪了,来日必会向贵国做出解释。”
任臻在内缓缓地拱了拱手,车帘放下,谢玄转身道:“可以放行了吧。”
庾楷一愣——如此匆匆一望怎叫搜查?若教他们脱了身,自己可再也师出无名穷追不舍了。谢玄迫近一步,环视全场:“尔等若不肯罢休,那便开弓射箭吧,谢某绝不退让半步。”
这话一出,不少乌衣营是士兵们都下意识地松了弓弦:都是世家子弟,谁不敬谢家宝树的无双风华?皇命再难为,也没有对谢玄动手的道理。与此同时,场外又是以骑飞至,却是刘裕赶到,他汗如雨下地滚鞍下马:“都督,石头城中三千精兵已集结出关,以迎接都督!”
石头城驻军皆北府精锐,战斗力与乌衣营的少爷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谢玄知道刘裕是虚张声势,庾楷却不知道,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乌衣营顿时大起骚动,皆起退意。庾楷见已挟制不了部众,只得无可奈何地下令退兵,并道:“谢都督,今日之事还请您自向朝廷解释!”
谢玄沉默不答,只身挡在马车之前,听送车轴转动,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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