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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入城之后,他们换了一副青顶法车,四周轩敞,设有垂幔,专为饱览风光而设。拓跋?一直紧握着任臻的手,毫不避讳地与他共同登车。任臻不置可否,却是悄然将自己残缺了的右手紧紧藏于袖中
一贯心细如发的拓跋?并没有发现不妥,因为他自己都有些得意,也有些诧异平城的剧变。
当年他将规划翻修的事宜全交给崔宏总而裁之,一年多前他率军离开国都之时,平城已初具雏形,但如今看来,与那时候的北国古城相比不啻天翻地覆。
为了改善云中川苦寒荒凉的外部环境,崔宏发动民夫数万开凿水利枢纽,从城北引如浑水,从城西引武州川水入城,使魏都九街十二坊都有潺潺流水环绕,东西两大人工湖泊中有游鱼嬉戏,池旁弱柳、丝杨、交荫垂倒,配上皇城中雕栾绮节的桂殿兰宫,花团锦簇一般,真犹如胜境。
天子抚临巡阅,万民跪伏尘埃,得胜还朝的魏军趾高气扬地簇拥着圣驾,刀枪映日,灿烂辉煌——这一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气派自然是下面的人有心奉迎故意安排,然则却实实在在拍对了马屁。他转头对任臻粲然一笑,兴奋地道:“大哥,这就我治下的国家。”
他实在太想得到任臻的认同与钦佩了,那是他十余年来奋斗的目标和毕生的梦想,他就是要让任臻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可以称霸中原甚至一统天下!
所有人都在沉醉,都在自豪,只有任臻悄悄皱起了眉头,这一片遮天蔽日的喧哗教他心惊胆战、叫他头痛欲裂。
进了皇宫,一行人才得以更衣休憩,准备晚上的夜宴。
魏宫实乃仿造长安宫殿所建,同样有前朝后寝,长乐未央——拓跋?曾在未央宫里做了那么些年的中郎将,对布局规矩自然了若指掌,就连他的寝宫,也与昔日的金华殿一般无二。内侍总管指挥人送上各色常服,又转向任臻谄笑着行了个礼:“听说大人这次出征为了救驾受了重伤,可叫奴婢和平常伺候您的奴才们都担心坏了。”任臻听了这话,诧异地扭头道:“我。。。我以前一直住这?”
拓跋?咳了一声,崔浩微笑着搭腔道:“任大人向来住在摩尼殿,就挨着皇上寝宫。”
就算他是拓跋?的结义大哥,就算他是北魏朝的股肱重臣,也没有住在宫中的道理。
一旁的内侍们俱是已被崔浩事先嘱咐过的,此刻统一地故做熟稔,瞒地滴水不漏。任臻心中纵有疑云,也抵不上众口一词。
旁人也就罢了,崔宏在旁听罢,自然知道这都是自己儿子的事先安排,便别有深意地横了崔浩一眼。
晚上的庆功宴,任臻借故推托,死也不愿再上殿去——正宴上少不得顶礼膜拜、跪拜祝酒等一干事宜。任臻想象不出自己曾经也如同魏国其他人一样,也跪天跪地跪帝王。
任臻低头端详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右手,他们都说这伤是战场上为救拓跋?而落下的,然而前因后果他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包括是何人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刀斩落了他三根手指。
疤是新痕,翻着点红红白白的新肉,这样的手莫说再次持剑拿枪就是正常生活也恐为人耻笑,还拿什么和如日中天的拓跋?相提并论?想到此处,任臻不由苦笑了一下:怎么好端端地和自己兄弟比较去了?呵,难道因为他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就自尊心作祟,死也不愿承认他如今远比自己强大?
任臻起身拉开房门,外面无声候立着好几个内侍,都不料他无声无息地出现,慌地跪了一地不做丫鬟很多年:冷艳王妃。任臻倒没生气,只是奇怪既是伺候他伺候久了的宫人,为何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如此敬畏。
“我就随意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宫人面面相觑——他们奉了圣命在此守候,无论何时何地都须亦步亦趋,怎敢擅离。
为首的便赔笑道:“大人欲往何处?奴婢们陪着可好?”
任臻微一挑眉,声音一沉:“我去何处,还须通报尔等?”既都说他在北魏实为帝师,一人之下,然看这些奴才小心翼翼的模样,倒似他才是阶下之囚一般。
他本就是待地烦了才想出来透透气,此刻便更加气闷,独自走在银装素裹空旷寂寥的御花园里也未得纾解。在一树嶙峋老梅下,任臻驻足倾听,远远传来前朝宫乐大起,百官遥祝,他随手折下一截梅枝,握在左手中,刷地挥出一记剑招。
丹陛乐转,招随之动,任臻旋身如电,对着枝桠上怒发正艳的一点红梅直刺而去——礼乐恢宏,忽然随着一个沉重的颤音,梅枝却啪地一声因用力过疾而猛地折断,任臻刹不住脚步地向前摔去,翻天覆地的动静中,枝头梅花蹭过他的脸颊,而后徐徐飘落。
任臻喘息着翻身坐在雪地上,看着掌心的一点落红,苦笑道:“真是个废人。左手竟然连三招都走不过。。。”
落难山林的时候他可以毫不介意地指使拓跋?干这干那,且视为理所当然;然而一旦回到现实,见到二人如今有如云泥,他到底意难平——只要是男人,便一定有争强好胜的斗志与不服输的心理。尊荣、地位、身份,靠别人赏的都是虚的,更别提要依附于人,可他如今,形同残废,还拿什么再露峥嵘、建功立业?
不知枯坐了多久,身边传来拂雪之声,任臻回神转头,登时瞪大了双眼,舌头都转不灵了:“你,你你怎么忽然来了??宴会不是还没结束么?”
拓跋?一身汉家天子的绛纱龙袍,露出一截笔挺的皂缘衣领,周身帝王气派。此刻却毫无形象地摘下白玉通天冠,大喇喇地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双腿,惬意地吐出一口气:“闷的很,又无趣,溜出来走走。”
其实是宫人一被任臻打发走就立即禀告了拓跋?,人前还威风八面不动如山的皇帝陛下当即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待仪式告一段落,他便抛下一干外臣内妇,脚底抹油地闪人了。
任臻无语地扫了他一眼——这么惫懒,倒真像他教出来的。在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任臻绝没有示弱诉苦的念头,当即以手撑地,准备起身:“那还是快回去吧,别在雪地里久坐,冻坏了这么办?”
拓跋?偏着头看他,忽然握住了他的右手,指尖从敏感的断口轻轻拂过,而后将其整个包入掌心:“大哥,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连累你废了右手,连累你连剑都使不好了?”
任臻面色微僵,知道方才情景他都已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窘迫地一挥手道:“莫多心。既是为了救你,必是我自愿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恨也恨那个亲手砍断我手的人啊——若是再见,必要手刃此人,报这奇耻大辱!”
拓跋?浑身一颤,面上浮出一抹言不由衷的笑意:“这个自然。若来日再与燕国开战,我必为大哥寻得此人,把他剥皮拆骨——”
任臻左手一扬,突如其来地抹了他一嘴的白雪,挑眉勾起一抹坏笑:“得了啊,瞧你这欺男霸女的口气,铁定不是我教的。战场上我输给他是自己技不如人,将来就是报仇也要各凭本事,狐假虎威算什么大丈夫?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任臻还需仰仗别人为我出头?!”
拓跋?略带怔忪地望着他——为何已经一无所有,回忆俱丧,他还是这般百折不饶,耀眼夺目?
任臻俯身捡起方才折断了的那截梅枝,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方才坐着就一直在想,我从前擅使什么兵器?”
拓跋?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答道加封此次有大功的拓跋仪为卫王,连先前燕魏之战中战败的贺兰隽长孙肥奚斤等鲜卑武将亦未曾问罪反获嘉奖。在平城三夜的火树银花中,拓跋?宣布改元——天兴。
光阴如梭,转眼冬去春来,夏日又至大妖成仙。
拓跋?下朝回来,刚刚抬脚踏入房门,便觉得风声破空袭来,眼前白芒划过,他旋身闪过,出手如电,瞬间就叼住了那柄薄如蝉翼的刀刃,再不慌不忙地纳入自己掌中。
任臻再次偷袭未果,一声不吭地回去坐下,也不出口抱怨什么,但拓跋?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浓浓的挫败感。大风小说
他也不说话,在任臻对面坐下,两个人就隔着一张几案大眼瞪小眼,末了还是任臻忍不住扑哧一笑,一摆手道:“罢了罢了。认输就是。”他恨铁不成钢地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嘀咕道:“你说这伤也早好全了的,武器也是特制的左手单刃刀,长一尺三寸,厚二分不到,怎么就是使不出它最大的威力?无论速度、技巧还是气力,都比不上你。”
拓跋?想了想,一脸诚恳地安慰道:“要不我以后再被你偷袭,绝不再空手夺白刃。”
这算哪门子安慰,根本就是红果果的蔑视!任臻欲哭无泪,恨声道:“好!就等我就把你扎出十个二十个的透明窟窿来!”
拓跋?噎了一下:“看在我还要卖力伺候的份上,大哥饶了我罢。”
任臻脸一皱,警戒的退后一步:“还、还要?”
拓跋?摸出袖中药瓶晃了一晃,磨了磨牙:“大哥死都不怕,还怕上药?”
“你那个上药手法,分筋错骨一样,可比死受罪多了!”任臻嘟囔了一句。
拓跋?起身迫近:“可都是为了你好。大哥不是也想恢复旧日身手么。”
说话间,动作不停,堪称利索地剥下了任臻的衫袍。
任臻认命地趴回去,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扭头抛了个媚眼:“你可得温柔点~~啊~”
拓跋?将药油倒了满手,摩拳擦掌:“没问题!”
下一瞬间,任臻爆发出一声杀猪的惨叫。
拓跋?当然是下了死力气,他虽并不希望任臻恢复身手又囔着要上阵杀敌报断指之仇什么的,却很希望他能把身体养好,再如往日壮健——去年遭了那么一大罪,任臻几乎伤到体无完肤,完全没有后遗症是不可能的,平城又是严寒之地,三九寒冬最冷的时节里,任臻每天都气力不继,神思昏沉,为了练左手刀他又从不肯有一天闲着,有一天甚至晕倒在演武场。拓跋?闻讯赶来,心疼地像被划了一刀,却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任臻放弃。只能慢慢地延医吃药,细加调养,更派人南下,向南朝名医陶弘景千金配来一款活络通血的药油来,每一天都由自己亲自为他搓揉上药,从不假手于人。
任臻死去活来了一场,瘫在榻上有气无力地直哼哼,拓跋?单手拢上药瓶,一双眼却是错也不错地直盯着他通红的背肌与修长的四肢。再怎么消瘦,长期征战淬炼出来的体魄依旧有着一种适中的阳刚之美,骨肉匀亭,壁垒分明,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弱。
拓跋?眸色转深,还留在背上的手指顺着脊梁流连而下,情不自禁地探入在衣料堆积下隐隐约约的尾椎深处。
“启禀皇上,崔大人与叔孙大人求见。”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细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绮思。这当口赶来找他的肯定不是崔浩这鬼灵精,定然是尚书郎崔宏——那必是军国大事了。
拓跋?望了任臻一眼,自不愿他再次触及这些,便将外袍拉过,覆上他的裸背,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去去就回,你等我用膳。”
任臻还在搓揉他受苦受难的肩膀,随意地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说是去去就回,拓跋?却还是足足耗去大半个时辰——崔宏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高车、柔然两个游牧部落趁着北魏势力南移,进军中原之际,对他们的北部疆域大举侵扰,因为他们兵强马壮,来去无踪,往往是一击得手、大肆劫掠之后即行撤退,魏军纵使闻讯赶来,却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而追之不急,如此日复一日,魏军疲于奔命,已难构筑稳定的防线,眼看敌军步步逼近,盛乐太守连忙向平城告急请援和主人的十个约定全文。
拓跋?闻言自是大怒,想当年他的鲜卑铁骑称霸漠北荡平草原之时,那班人还只敢如蠕虫一般偷偷避走,根本不敢直面其锋。当下与崔宏等人商量了出征人选与相关事宜,不知不觉天都黑了。拓跋?挂心任臻还在等着,便起身道:“其他事明日朝后再谈。”
崔宏连忙答应下来,叔孙普落却抬头觑着拓跋?的神色忽道:“皇上。。。近来可是已许久没有进过后宫了?”
拓跋?住了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老大人何时改为黄门郎了?”
叔孙普落慌忙告罪,然还是硬着头皮把话给说完了:“众位夫人都十分思念皇上,日夜盼望圣驾。。。”能被拓跋?纳入后宫的,俱是各部豪强嫡女,哪个也慢待不得,拓跋?从前不立皇后,而是一碗水端平维持后宫均势也是为此。然而自拓跋?此次班师回朝之后竟再也不曾临幸过妃嫔,后宫中早就怨声暗起,这才托到老成持重的叔孙普落门下让他谏上一谏。
拓跋?冷笑道:“原来朕的后妃闺怨,你都能一清二楚。”
这话委实过重,唬的叔孙普落慌忙跪地告罪,不敢再提。崔宏自然不趟这浑水,恭而敬之地目送拓跋?离去,心中却不期然地又想起了儿子先前的那一番话,不由无声一叹。
拓跋?踏入房门,见任臻果然一口没吃坐着枯等,心里一软,便摈退内侍,过去亲自给他布菜:“饿了吧?”
“还好。”任臻如今开始学着左手举箸,别别扭扭地很不成样,却拿筷子敲了一下拓跋?的手,示意自己来,“方才喝了一大碗汤药,涨得很。”
拓跋?的视线转向空了的药碗——这药是用来治脑的,任臻十分之想恢复记忆,但这药是崔浩进上的,可想而知,不可能是对症良药,不由地有些心下发虚:“吃了几个月,可有见效?”
任臻一撇嘴:“哪啊,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有时候再要细想便头疼欲裂——罢了,先吃着吧,世上岂有一吃就好的仙丹。”
拓跋?一点头:“纵是不好也不打紧,有我在呢。”
任臻毫不客气地又狠敲了一记:“儿子,我还没老朽到要靠你尽孝的地步!”
拓跋?苦笑道:“你就大我十岁,就这么爱占这点口头便宜?”
饭后拓跋?在苑中陪着任臻又过了几招,指点了几个回合,任臻精疲力竭地回到房中,眼见拓跋?理所当然地也跟了进来,便一翻白眼:“皇帝陛下,您又没处落脚了?”
拓跋?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一扬掌中药瓶:“临睡前还要再推拿一回。”
“我可以叫别人弄。”任臻抓了抓头发,“你就非得进来和我挤在一张榻上?”
拓跋?思索片刻,无辜道:“那要不你搬我寝宫里去,换你和我挤?”
任臻顿感挫败,他从前可没发现拓跋?厚起脸皮牙尖嘴利起来,比他可是不遑多让。
其实在他看来,两个大男人抵足而眠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天天如此,任臻可就有点郁闷兼尴尬了——次日凌晨,任臻又被热醒了,睁开眼睛便看见拓跋?欺地极近的一张脸,一双胳膊果然又老大不客气地缠上他的肩脖,气息火热;视线再往下看,不出预料地又见到了极有精神的擎天一柱,将薄薄的褶胯撑地高高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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