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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啸行有些走神地想着。
他还记得多年前，他们刚出车祸的那天。
天昏地暗、冰天雪地之间，李啸行在破损的车厢里恢复知觉，迷迷糊糊从车窗里爬出去，又手脚僵硬地把已经陷入昏迷的李柏舟和司机从车体内拖出来。
两个人伤势都不轻，李啸行沾了一手的血，抖着手叫了救护车。
他帮着医护人员抬起李柏舟的担架，又帮着吱吱呀呀地推着轮床进了抢救室，一路下来，衣服上都结了淡红的冰霜。
抢救室的门关上的那刻，他只觉得悔痛交加，喃喃地说过很多遍的“对不起”。
对不起，他不该不顾安全地启程；对不起，他不该让李柏舟一起去；对不起，不该任李柏舟陷入危险……
可后来李柏舟醒了，这句“对不起”，他也没再说过了。
如今回想，恍然一梦。
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竟然走神的后果，就是李啸行完全没来得及躲闪，只听“砰”的一声，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我擦你怎么打人啊！”站在一边的李磊?目暴起，抬手就要打回去。
“哎哎，”李啸行人都还没站稳，先在后面伸手拽住了李磊的胳膊，“别动手别动手。”
他这会儿半边脸都疼得发麻，头也被震得晕晕乎乎，用余光看到几个保卫人员已经从门口跑了过来。
他不让李磊动手，李磊只能尽可能地挡在前面，阻挡了一下对方后续的进攻，为此胳膊上挨了两下。
闹事的人很快被拉开了，有人询问需不需要报警，李啸行摆摆手说算了。
“你们先去看看孩子，等有时间了，我们再聊聊。”李啸行整理了一下衣服，尽量不带情绪地说。
医院里这种突发事件并不少见，工作人员问清了原委，坚持带着李啸行和李磊一起去处理室做了个简单检查。
两人的伤势都不要紧，被各自发了冰袋并排坐在床边敷着。
“就应该让我打回去的。”李磊挺不服气地说。
“注意点身份，”李啸行摇摇头，仰起头来把冰袋盖在眼眶上，“现在这种情况，他们的心情也能理解……”
李柏舟就是这时推门进来的。
“啸行？”他有些急切地用目光在李啸行脸上逡巡了一圈，“怎么回事？”
“……没事。”李啸行连忙起身，欲盖弥彰地把贴在脸上的冰袋拿了下来。
李柏舟的瞳孔瞬间缩了一下。
“你别生气。”李啸行赶紧说。
李柏舟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看到李啸行脸上淤青的这一刻，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让他紧绷到有些颤抖。
仔细去体会的话，不仅仅是生气，还有种隐隐空落的无力感从身体的深处浮现出来。
可能是连续奔波实在太耗心神，也可能是最近总在发生的意外令他的神经太过紧绷。
太累了，他就像是拖着重负奔跑的西西弗斯，一遍遍的抗争仿佛只为迎接命运一次又一次的鞭笞。
“怎么回事？”他又问了一遍，这次把目光锁到了李磊身上。
李磊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把刚才的事都讲了一遍，又支支吾吾地说了这名车祸受伤的员工可能抢救不过来的消息。
听了这个，李柏舟觉得心里跟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那股气忽然就散了。
一条生命，活生生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地消散了。
他也曾努力挽回过，可是和他努力过的很多事情一样，终究是徒劳。
那颗他曾冒着风雪拼尽全力去按压才唤回的心脏，最后还是会停止跳动。
见他半晌也没说出话来，李啸行近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肩膀。
“小舟，你别太难过。”李啸行轻轻地说。
这话音里，李柏舟听得出隐约的试探，还有坚定的支持，就像是……
就像是这么多年里李柏舟曾经试图给予李啸行的东西。
现在，李啸行把这些还给他了。
李柏舟抬眼看去。
离得这么近，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啸行的左边脸从眼眶到颧骨都是青紫一片，眼球上还爆了几个血点，形容惨淡而狼狈。
——已经这样狼狈了，他还在关心着自己心情的如何。
李柏舟扯了扯嘴角。
他还有好些话要说，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了。
浓重的疲惫在他的脑中逡巡，将他的脑袋压得重逾千斤，一时间再也无法支撑，不受控制地朝李啸行的肩膀落下去。
最后的意识，只来得及让他伸手握住了李啸行的手。
这么多年来，他曾经无数次想伸出手去握住的，那只手。
回想起来，李磊在这两天内经历的事情，几乎比他这辈子经历过的加起来都更刺激。
亲眼目睹惨烈车祸之后，才刚从李啸行被人打了的震惊中缓过来，他就亲眼看着李柏舟整个人断了电一样倒在李啸行怀里，脸色灰败，看起来连一丝生命的气息都没有了。
看着李啸行把人抱到大厅，李磊这才想起来去帮忙，上前慌慌张张地搭了把手，帮着护士一起把李柏舟送到了急诊抢救室。
和他比起来，李啸行显得十分沉稳，熟门熟路地去交了钱，回来便立刻细致而有条不紊地跟医生交代起李柏舟的病史和常用药的情况，
李磊跟在旁边听得触目惊心，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李柏舟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那么亲切，又那么清冷疏离。
大概经历过这些磨难的人，总归是会和常人不太一样的。
没过一会儿，抢救室里的医生匆匆出来，说李柏舟情况复杂且危急，建议先上ECMO，然后转院到更专业的医院去治疗。
这个消息终于破坏了李啸行一直维持得极好的镇定自若。
“有生命危险？”李啸行再次确认道，“他有低血糖而且……”
“他现在呼吸停止，心跳也停跳了，我们怀疑是爆发性的心肌炎引起的急性心衰，就算是马上插管也有可能已经救不回来了，您能明白吗？”医生看起来也很急，出口的话字字落地，震耳欲聋。
李啸行怔了一下。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提笔在同意单和病危通知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ECMO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上好，观察没问题之后，医生立刻马不停蹄地将李柏舟转到救护车上往B市的医院赶。
李啸行和李磊作为临时家属，也跟着车一起过去。
其实这边还留下不少事要做，受伤的工人和家属需要人来安置，肇事司机的事也要继续和公安对接，事故的责任尚未划清，可能还有公司员工的情绪需要安抚。
这些李啸行并没有找人来接手，李磊有心想提一句，但看看李啸行的脸色，又没敢开口。
医院已经提前做了协调，到达B市医院时，负责对接的医护人员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人被畅通无阻地推进ICU，救护车停在门口还冒着烟，已经有接诊的主治医师过来沟通情况了。
“您是家属吗？”医生拿着文件夹，公事公办地打量了一眼李啸行。
“我是他……”李啸行话说了一半，停下来两秒，重又改了口，“对。”
医生倒是没介意他的犹疑，先飞快地讲了目前李柏舟的各项指标和病情。
看李啸行点了头，医生又有些斟酌地开了口：“接下来的治疗花费可能很大，我希望你们有所准备。”
李啸行一秒没想地接上话：“多少钱，一千万够吗？”
这话一出，主治医生和旁边的李磊都沉默了。
见医生半天没答话，李啸行急切地加了半句：“两千万也可以。”
“……够了够了，”医生终于表情怪异地出了声，“应该……用不了这么多。”
李啸行呼了口气。
“您安顿一下，今天晚一点或者明天，我们定了具体的治疗方案，再跟您交流。”医生安排道。
“就拜托您了。”李啸行跟人握了手，目送医生一路走进去。
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从医生宣布李柏舟情况危急起，李啸行就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感受中。
这就像是噩梦重演，而且就在眼前的，是他这辈子最可怖的那一个噩梦。
在多年前的那场车祸里，载着他们的那位司机是当场死亡。
倘若，倘若当时李柏舟没有被救回来呢？
如果他就此失去了这个人，或许当时他会难过悔恨，会痛彻心扉，但他终究会恢复，会习惯，会坚持下来，会继续走他们没办法一起走完的路。
……对吧？
至少要好过此刻。
至少，不是在这么多年的相伴之后，再把命运曾经仁慈掩盖的最暗面撕开来给他看。
“李总，您先不要着急，”李磊出声劝解道，“医生说虽然很危急，但是还是有信心救得过来的，您……别太担心。”
李啸行轻轻呼了口气。
他想起刚才跟医生的对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太急了。
毫不夸张地说，在医生沉默的那短暂的几秒内，他已经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手上现有的资金和房产，以及自己个人借贷的额度。
他其实不确定李柏舟的存款情况，相比他喜欢投资理财的习惯，李柏舟很少做投资，应该没有他手里的资产那么多。
不过他的这些要立即变现还是有点困难，不如李柏舟那么自由。
他想着要是到了紧急关头，无论如何卖掉闲置的一套房产总是够的。
——除了市里他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前些年他还在附近的小区买过一套低楼层的小户型，原本是预备给他父亲养老用的。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李柏舟能好好的，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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