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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临渊记 > 第 24 章 青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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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日落,城门将闭。

    肆虐的北风,吹落了初至的春意,凋零一地泥泞。

    曲九留了安胎的药方,又反复叮嘱了皇后身前的几位嬷嬷,就在未央宫前,与常醒匆匆作别。

    常醒的鬓角斑白,面容却依旧如豆蔻少女,双眸通透,黑白分明。她的身形娇小,身上的黑衣总显得格外宽大,初初看去,倒还有几分世事不通的稚气。

    “江北紧急,我这便回了。我那玉佩你也见过,好歹再帮我找一找。”

    “好。”

    她答应得极快,无半点犹豫。

    “西市如意坊的商队会在日落之前,自右安门出城,一路南行。你此刻往宣武门去,时辰差不太多。”

    皇城司正副使不在,宫禁防卫之事,便是常醒掌管。

    曲九忍不住瞧她一眼,问道:

    “你特意安排的?”

    “顺便。”

    饶是曲副使舌灿莲花巧舌如簧,也是生生一噎,心里暗搓搓涌起的几分扭捏不自在,登时烟消云散。

    常醒也不说话,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瓶酒来。

    还是清风来的十年陈酿,可费银子。

    “这……”

    “开春了。”

    常醒淡淡地收回手,静静看着曲九神色微变。

    他低头,将酒塞进背囊中,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你把脸变回去。”

    “作甚?”

    常醒抿嘴不答。

    曲九承了她的情,也不好意思嚣张,只好乖乖把脸捏了回去。

    他天生是个娃娃脸,又爱笑,本该清俊秀气,观之可亲,便是折腾爱闹,也总有人纵容庇佑,偏偏他双眼狭长,微微上挑,眸光横转间,总有些漫不经心的妖气,肆意横行。

    像只没长大的狐狸。

    常醒定定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满盛着他的倒影。

    曲九仿佛看见她笑了笑。

    “走了。”

    “喂,你……”

    不待他开口,她黑色的身影一淡,轻烟般消失在视野中,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唯有那瓶酒,不轻不重地压在肩头。

    曲九往前追了半步,又停下,咬了咬牙,这才转过身,向南疾掠而去。赶到了宣武门,又扮作一个灰头土脸的马夫,混入了南下的商队,这才逃离了京城。

    虽然这里,是他儿时的故乡。

    出城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离了队,认了认方向,转过个不高的山头,寻至一座孤坟前。

    墓主的子孙应当是极不孝顺的,像是从未打理修整过,任由那枯黄的杂草,重重叠叠地掩住了坟头,臂粗的梧桐斜斜长起,奋力拱起的树根,竟将墓碑都挤歪了几寸,光秃的枝桠肆意横穿,划破苍白的天际。

    坟与山,早已浑然一体。

    曲九就地便是一跪,低声道:

    “老头子,一年不见,过来报个平安。”

    他没带香烛纸钱,也没打理坟上草木,只从背囊中掏出那瓶烈酒,咕噜咕噜倒在了地上。

    清风来的十年陈酿,是师傅生前最爱喝的酒。

    五年前,常醒刚过了鬼门关,遍体鳞伤,行走千里,只带着一封书信前来投奔,师傅就是用这个酒,招待的她。

    鬼门中人常年喝酒暖身,号称千杯不醉,正好与师傅棋逢对手,大战一天一夜。最后是孟十一下了工,从饭馆回来,黑着脸亲手锁了酒窖,这才消停。

    彼时师傅早已大醉,逸兴遄飞之际,竟以筷击碟,大声吟道:

    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

    闲居清风亭,左右清风来。

    吟毕这几句诗,他便径自回了房间,倒头大睡。

    后来听常醒说起,才知道她有个师傅,名唤青莲,与师傅乃是旧交。

    也是自那时起,师傅的身子,渐渐差了起来。

    他医术了得,自称寿数将尽,既不看病,也不吃药,整日困在房中喝酒,如此拖延了两年,便驾鹤西去了。

    临死前,他只说——

    “给我找个南向的山头,好生晒晒太阳。”

    “别老来吵我。”

    于是每年开春,他们才会拎着好酒,前来叨扰,请师傅勉为其难地瞧上一眼。

    “白菜帮子今儿来不了了,跟着他媳妇儿去了江北。你放心,他身子骨好,还能凑合活个几十年,生个儿孙满堂。他媳妇儿可漂亮,能耐,脾气大,但是对他挺好,等他们定了名分,再一起来看你。”

    “我也还成,老样子,不但娃娃亲没找着,还总被人追杀,老头子你要是在天有灵,不如传我几成功力,也省得我老被人追着打。”

    “至于老三……老三如今是皇帝了,正经管事了,等这几年忙完,我们估计也……对了,他老婆怀孕仨月了,他自个儿还不知道呢,你有空的时候,托梦去骂骂他。”

    “还有常醒。”

    曲九滔滔不绝的语声一顿,脸上露出几分难得的犹疑。

    “要是见着人家青莲大师,也劳驾他老人家管管徒弟……鬼门既过,莫动凡心。”

    否则那一遭生死大劫,不是白过了吗?

    曲九话音一落,俯身连拜,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我还有事去寻十一,这便启程了。”

    江湖儿女,无牵无挂,故而每逢道别,都是匆匆。

    他总有很长的路要赶,他也从不知道,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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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北的雨,越落越大了。

    淮河水位渐渐升高,江流既浊且急,纷繁的雨珠倾洒人间,坠成了一江水响。

    大营的例行操课已经停了几日,众将士早已将兵械盔甲擦了几遍,只能闷在帐中发霉,就连孟十一新近搭好的竹棚,都滴滴答答地漏着小雨。

    棚中的土灶燃着小火,煨着一罐浓香四溢的羊肉汤。

    十一坐在石块上,拿着锉草,又在一点一点地打磨着木块。这几日,他一有闲暇,不是在棚中忙活木工,便是去江北城中采买,手头的东西已然做好了大半。

    他却只将部件堆在地上,长长短短,零零散散。

    不知为何,他总像是有些心烦气躁,手头的活计一停,索性望着棚前雨帘,怔怔地发起了呆。

    而中军帐内,云渐与几位将军,已经商讨了足足两个时辰。燕夕用兵不比寻常,好用奇兵,诡计多端,他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对待。

    也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帐内忽地一阵吵闹,又过了片刻,只听云渐沙哑着嗓子,大吼了一句:

    “若有不依者,军法处置!谁来找死!”

    帐内顿时一静,不多时,将军们便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互不说话,各自回了营地。

    十一站起身,捧了羊肉汤进去。

    云渐端坐帅位,眉头紧蹙,显然还在生气。

    自打受伤后,她每日服药,昏昏沉沉,许久不曾耗用心神,如今一怒,脸色竟是煞白。

    吴前并未离去,依旧坐在下首,右手缓缓拈着胡子,沉吟不语,也不知是在思量什么。

    “来,喝汤。”

    十一先规整了案上文书,端上汤罐,再一勺一勺地舀入碗中,摆在了云渐手边。

    云渐在帐中议事许久,本就误了饭点,此刻的羊肉汤又正是热气腾腾,色白似奶,香味浓醇扑鼻,勾得她怒气一散,眉头都松了几分。

    孟十一还温了碗白米粥,一并盛给了她。

    旁边的吴前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腹内鸣鼓如雷。

    “吴叔可是饿了?”云渐吃得熨帖,面色也晴了不少,“要不您先回营用膳,之后再议?”

    “不必不必,多谢殿□□恤。”吴前并不想念营中的馒头,摆手婉拒。

    “吴叔还有何事,但说无妨。”

    方才云渐军令已下,众将听令而行,各自离去,唯有吴前留下,便是有话要讲。

    “适才林将军所说的铁锁横江之法,虽嫌保守,但不失为稳妥之策,也与殿下备战之意并行不悖……为何殿下执意不用?”

    吴将军行伍多年,性格稳妥,经验丰富,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智将,眼睁睁看着云渐一意孤行,自然有些不明白。

    云渐饮完了碗中汤汁,放下筷子,默然许久。

    再抬头时,眸光锋利,冷锐似刀。

    “先帝为何起义,吴叔可还记得?”

    吴前被她问得一愣。

    “前朝积弊,百姓贫苦。”

    “先帝为何郁郁而终,吴叔可还记得?”

    “……江北之战,痛失良机。”

    “如今燕贼未灭,江山未统,我大魏众将,竟只愿偏守一隅,铁索横江,坚守不出了吗?又叫那死在江北的万千英灵,如何瞑目?”

    吴前的神色一凛,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渐弯着唇角,轻轻一笑:

    “吴叔,说来你或许不信,但是燕夕掌军——”

    “已是最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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