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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九与常醒各有要事在身,话已至此,自然不必多说,转身一道出了书房。
偏偏刚出了大门,常醒招呼也不打一句,便掉头往左,径自往内院行去。
曲九在后头追了几步,她却充耳不闻。
“喂!常醒!”
“你站住!”
“你干什么去!”
她慢悠悠地顿住步子,依言回头,淡淡反问了句:
“我去见皇后,你去么?”
“我才不去!”
曲九也不知怎地,一听此话,立时跳着脚反驳她。
竟平白显出几分心虚。
常醒明显会错了意。
“哦,我还以为,曲大人是想与我一道,去看看皇后,叙叙旧情。”
“你你你你!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信口雌黄!”
曲大少爷连忙否认,话说到后头,却又觉出几分不对。
怎么回事啊……
又不是我偷拿了玉佩,又不是我撒谎欺瞒?
怎地反倒是她,这么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心念一转,曲大少爷又只觉得憋了股气,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前,挠得心头发慌。
常醒却只静静望了他片刻。
幽暗双眸,一如深潭,凉透了仲夏余晖,云烧重山。
她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只又往前走。
“喂,你等会儿!你别走了!再走我就要进内院了!”
“常醒!”
“你想害我被皇帝砍头是不是!”
她终于又停了步子,站在垂花门前。
临近公主府大喜,园内花草次第盛放,只待晚风一吹,那门上的爬藤绣球,便如初雪一般,细软纷扬。
落在她的肩头,藏入她的鬓发。
沉沦夕阳,犹如熊熊烈火,灼烧在她背后。
她逆着光,模糊了轮廓。
像一隙淡薄的长影。
即将被暗夜吞没。
“你……”
曲九张了张唇,脑子里忽然一白,言语却仿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上次送你的石头,怎么不见你戴了?”
明明,还挺好看的。
“没银子去镶。”
常醒的声调,平铺直叙,一如既往。
“那我出啊。”
“我我我,我是说……我送佛送到西,我自己买的石头……呸,才不是我买的……”
曲九磕磕绊绊了半晌,舌头险些没打结。
心里头那点子实话,倒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晃了出来。
“多谢。”
常醒坦荡荡地伸出手,苍白指尖,纤纤细长。
曲九居然也神使鬼差地摸了摸胸口,掏出了一沓银票,塞进她的手里。
他的官职不高,却掌实权,平日里各方孝敬得不少,皇帝也知他一贯贪玩,大手大脚,日常又要置办行头,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又素来不置田产,不买家宅,一点产业全都揣在了身上。
此刻,竟也一伸手,交了出去。
“多了。”
常醒垂眸,认认真真地点数。
细密眼睫,被晚霞勾勒,仿佛嫣红蝶羽般,轻轻地颤。
素来苍白的唇瓣,也像是染了蔷薇,婉然清艳。
曲九一时竟傻了眼。
她伸手,递了一半回来,曲九老实去接,指节却被那缭绕寒气,刺得微微一凉。
心底猛然泛起一个声音:
鬼门既过,莫动凡心。
曲大神医的手腕一抖,那些百两银票,竟从他指间逃出,随风远去。
他也不追,直直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问道:
“你为什么,每次都能认出我?”
分明是一袭罗裙,媚眼红唇,甚至那满头钗环,叮叮当当,兀自在风中鸣响。
他却偏偏露出了某种固执的神情,近乎倔强。
从未如此执拗,认真得如此坦白。
常醒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云朵,彩霞,天空,还有他。
她仿佛是笑了笑。
又仿佛没有。
仿佛有千言万语。
终究,却只淡淡反问一句:
“你说呢?”
我为什么,总认出你?
话音未落,她便转了身,径自往后院行去。
只留曲九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他怔愣了一刻,忽地回过神来,猛地蹿上院墙,大声喊道:
“喂!喂!”
“常醒!”
“常小酒!”
“婚礼之时,虎狼窥伺,多加小心啊!”
常醒没有回头,只扬了扬手,应他:
“好。”
她走进了落日的焰火里。
仿佛每一个盛夏,终有的结局。
曲九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那飘飞的纸片,摇摇晃晃,远走山河。
有一件事,他大概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那一日,他率军诈开襄阳城门,拼死奋战,鏖战三天三夜。
那么多兄弟,与他生死相交,性命相付。
那样的抛头颅,洒热血,刀山火海,两肋插刀。
他从未觉得,自己可以如此真实,真实的炽烈,又鼓荡。
偏偏当他改头换面、奉密旨离京时,一个一个经过了那许多关卡营门,历经了那么多探查盘问,昨夜还一同喝酒的袍泽,竟无人相认。
不过眨眼之间,他已变成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以面目欺骗世界。
世界,便遗弃了他。
当然,他要掩人耳目,他要躲避追捕,他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
这固然都很好。
自从他阖府灭门,一人苟活之后,他所遇见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都已经足够好了。
只是,忽然很想回京。
山鬼也好,阎罗也罢。
只想,见一见她。
==========
书房内,已经褪去了最后一丝日光。
一轮明月,遥遥挂在天上。
十一掏出了火折子,一盏一盏,点燃灯台。
摇曳火光,令他生出数重阴影,轻易斑驳了粉墙。
他重又落座,展开一方书信,抬袖磨墨,一件件地审阅要点,与云渐禀报。
低沉嗓音,宛如静水流深。
“柳将军率军三万,已至城外三百里。”
“皇城司来报,关中商贾,有囤积粮草之举,关中各县府军,正私下征兵。”
“近几日,司中端走燕齐暗桩七处,捕获三十余人,自戕四人,目前已在刑讯之中,尚无信息吐露。”
“城中各街各坊,均已安排耳目,皇上出宫沿路,已摸清底细,后日大婚时,一律由禁军驻扎,尽皆戒严。”
“将作监连夜赶工的特制兵甲二千副,已秘密运入府中。”
“京城之中,暂还瞧不出任何异动,一切如常。”
云渐抬头望他,等着他一句一句,慢慢说完。
月光顺着夜风,落入她的眼底,酿成一片涟漪,烟波潋滟。
“怎么了?”
十一放下书信,轻声问她。
云渐却犹豫了片刻。
十一微微侧过身,握住了她的右手,微凉的指节,干燥粗糙,让人心生安稳。
低沉嗓音,笃定得一如既往。
“云渐?”
她却咬了咬下唇,难得露出几分迟疑。
“秦家既受不了这断腕之痛,铁了心聚集兵力,增补粮草,必定也是殊死一搏,意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怕到时……”
“嗯?”
“又拖累你。”
十一闻言,反倒一笑。
“那我拿刀说话便是。”
他不常与人讲道理。
毕竟刀锋过处,世间曲直,判然两分。
只是……
“届时,若真是万不得已,需我出手,我也只能神挡杀神,留不得生死一线。”
更做不到,刀下留人。
云渐何等聪颖,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她却不答话,也不知想起什么,径直挣脱了他的右手,自袖里掏出一物,恨恨摔进他怀里。
十一心中莫名,接过一看。
竟是他先前还回去的玉佩。
“你……”
“你再退回来试试?”
云渐眉头一挑,瞪眼看他。
“不敢。”
“知道就好。”
“还不套上刀穗?”
“嗯。”
十一便又拿过长刀,解开绳结,认认真真地将玉钱挂了上去。
刀与云渐,都是他毕生所学。
所以,她的印记,她的名姓,她贪婪又强势的占有,他也心甘情愿,全盘皆收。
他低着头,沉默的轮廓,克制近乎温柔。
云渐垂下眼,随手拿起了书信,漫无目的地翻了翻,展开,又合上。
过了半晌,方才哑着嗓子,轻声回道:
“哪怕奈何桥过,黄泉之下,本宫也要去找你的。”
“你可收好了……”
“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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