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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朦朦亮的时候。
何水生跟着慈幼院的大孩子们登上了飞来山。
奉上十文,十钱神有求必应。
但应了之后,事儿要如何办成?付出多少报酬?还得另做商议。
作为得以入山访鬼的代价,何水生答应上山采药一天。
他也是在慈幼院长大,自幼耳濡目染,照着行山手账按图索骥,可以胜任采药的活计。
只是。
这可是飞来山啊,多少床头故事的发源地。
尽管得了李道人再三的保证,他还是难以理解,弟弟妹妹一路来的欢声笑语,个个轻松得仿佛郊游。
更何况,飞来山太大,采药的人手太少,上山后他们就得散开,各自采集自个儿的区域,也就意味着,大部分时间要独自面对这满是魑魅魍魉的深山老林。
“水生哥。”
一个小丫头怯生生来到何水生面前。
她叫做春衣。
何水生记得,自己还在慈幼院时,她还是自个人屁股后的小跟班。
而今却已是院里女孩中年纪最长的。
小丫头扑闪着水汪汪的小眼睛:“今儿山上的雾浓得教人害怕,水生哥,你能带我先走一程山路么?”
何水生便要一口答应,可随即一想,一路上山个个欢快,独独到了分头行动的时候便害怕啦?
这小丫头分明是在找借口要照顾自个儿。
他拍着胸膛。
“小丫头倒担心起我?还得再多吃几年饭!”
旁边一半大小子凑过来,笑得贱兮兮的。
“水生哥说得对!河边洗衣婆们都说……”
他捏着嗓子,似条蚕虫扭来扭去。
怪模怪样说道:
“这男人啊老二可以不硬,骨头得硬;骨头可以不硬,嘴巴得硬。春衣,你得让水生哥硬上一回哩!”
这边,水生老脸一黑,还没骂娘。
那头,小丫头脸上羞怯眨眼收起,悄悄退到小子身后,照着扭动的大腚就是一套熟稔的连坏飞踢。
那小子当即“嗷”的一声,捂住屁股,被撵得满山乱窜。
何水生哑然片刻。
终于啐了一口。
“呸,小混账!”
没想,当年跟着身后流着鼻涕打转的小丫头,而今已经长成了大姐头,既照顾得了人,也耍得来泼。
一番打闹后,孩子们都被何水生催促离开,消失在了茫茫山雾中。
留得独自一人环顾。
四野寂寂无声。
唯有山高林密云深雾重。
……
山出乎意料的空。
不是林木不密,而是除却路遇的神龛,或是手账所记草药外,何水生几乎什么也没碰到。
连鸟兽都鲜有。
但他总有一种错觉。
在自己目光够不到的角落,在那些石缝、林荫、浓雾中,正悄悄潜伏着鬼怪。
他们把声音藏在风中,窃窃私语。
缀在自己身后,踩着自己的脚印,亦步亦趋。
可当他惊觉回头时。
空无一物。
就这么满心惴惴,到了一处山坳。
手账上画有路径,但前方却被杂乱的林木藤蔓所阻,不能前行。
正为难,考虑着是否回转。
却见,藤蔓纷纷如蛇攀行散开,彼此交错的灌木各自梳理枝丫。
不多时。
乱木林中分出一条可供通行的小道。
何水生一点儿也不想踏进去。
背后却有冷风一催。
将他推入其中。
路途自此变得诡奇。
或遇山雾浓浓,则有萤火升起,指引前行。
或遇陡坡难下,则有大树垂下枝条,以作扶梯。
或欲溪流阻拦,便见水位渐下,浮出可供落脚的溪石。
或要采摘巨石上的岩草,但石上生满青苔不可攀爬,就听得“隆隆”震动,巨石人立而起,而后伏下身子,供他方便摘取。
……
一路走来,何水生总算理解了李长安送他上山时那句——配上此符,万灵相助。
但他心中没增多少欣喜,反更添麻乱。
哪儿有什么万灵,分明是万鬼!
果然不是错觉,一路上都有鬼跟在身后!
又哪里是护身符,分明是招鬼符。
一时间,何水生甚至生出丢掉入山符的冲动。
但理智又告诉他。
佩着符?,不过厉鬼相随;失了符?,恐怕得当场沦为血食。
只好在厉鬼们的暗中看护下,惴惴前行。
不多时。
抵达了一片水雾弥漫、花草掩映的溪谷。
第一眼。
找着了溪畔巨石上的小小神龛。
别处的神龛贡品都用冷饭团,唯独此处不同。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尚存热气的大肉包子。
山路难行,怀里还得藏着肉包,若非何泥鳅苦苦纠缠,他才不会费这麻烦。
但想到何泥鳅当时模样,何水生忍俊不禁的同时,也不忍拒绝。
他攀上青石,将肉包上供,再于莲灯上点起香烛。
烟气冉冉升入水雾。
“泥鳅呢?”
耳边忽的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好似一纸“灵符”将他这“僵尸”定住。
“泥鳅为何没来?”
声音又问。
何水生鼓起勇气,慢慢循声俯看下去。
青石下高高的花木中,站着一个仰着头的孩子。
衣衫素白,面容清秀不辨男女,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孩子的头发,蓬松又浓密,仿佛生长得过于茂密的树冠,生机勃勃地披拂垂下。
发间插着许多或长或短色彩鲜艳的羽毛。
看起来……并不凶恶?
何水生心神稍定。
“泥鳅暂时来不了。”
“为啥?”
“他生病了。”
“呀!”孩子惊呼,“泥鳅也要死了?!”
“不、不、不。”何水生连忙解释,“泥鳅在山上玩得太疯,钻树丛子的时候,遇到了八角丁……你晓得八角丁么?”
“当然晓得。”孩子点头,“那东西不好吃。”
那玩意儿跟食物扯得上干系?(其实能吃)
何水生迷糊一阵,考虑到对方兴许是鬼,于是顺着话头:“对的,不好吃,有毒。泥鳅当时钻过一片矮树丛,感觉浑身刺痒,回头细瞧,发现叶子上爬满了八角丁。他现在浑身红肿,到处又痛又痒,压根出不了门。”
想起泥鳅当时的倒霉模样,尽管不是时候,何水生仍禁不住勾起嘴角。
“你为什么要笑?”孩子问。
何水生解释不来“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的原理,只好一本正经:“我在为泥鳅开心,他的病能治。”
说着,瞧了一眼那孩子,发现他正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便努力卖弄起自个儿所剩不多的医学知识。
“要解八角丁的毒,须得捉来此虫,用小棍挑破虫躯,取其体内青筋碾碎成汁液,涂抹于患处……”
侃侃而谈间,冷不丁一低头。
花草间,那孩子已然消失无踪。
再看神龛,两个大肉包子同样不见。
吓!
真的是鬼!
何水生稍稍放松的神经一下又紧绷起来。
哪儿敢再呆下去。
胡乱拜了拜。
连忙跳下巨石,只想着赶紧采完药,赶紧走人。
按着手账指示,采了巴戟天,匆匆要离开之际。
耳畔扑簌簌有振翅声。
眼前忽而一花。
稚嫩童声:“给你。”
怀里便突兀多了一物。
低头看去。
是半截芭蕉叶,里面包裹着——何水生脸色蓦然发青,险些手上一抖,把东西抛出去——青黄相间、遍生毒刺的虫子密密麻麻堆成小山。
全是八角丁!
何水生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泥鳅早就经老医官妙手医治,否则自个儿哪有闲情笑他,哪里再需着这么多的毒虫?
再者说。
尽管是好意,却哪有直接往人怀里塞虫子的?
“这小鬼……”
何水生脸上却渐渐露出笑意。
“呆头呆脑的。”
…………
破弃道观。
李长安问:“何小哥在山中如何?”
“他呀……”
小七语带嫌弃。
“一阵哭,一阵笑,傻里傻气的。”
李长安把小七从窟窿城捞出来的时候,他只剩下一颗头颅,但他本是山中精气得道,倒不至于身死道消、神形俱灭。
在山里吸收了几天精气,便恢复了人身,但毕竟受了重创,难免削了形体,从少年变作稚童。
却不改活泼好动的天性。
李长安便拜托他来询问山中诸灵,近来可有新鬼上山。
“没有,没有,东西南北我都问遍了,一只新鬼也没有。”
小七使劲儿摇头,头发与羽毛蓬松张起。
他身形变小了,似乎心智也跟着变小了。
绕着李长安,叽叽喳喳不停,一会儿好奇城中奇闻异事,一会儿又邀请道士吃今早新摘的菌子。
李长安欣然答应。
破弃道观本是山中保有理智的厉鬼们的聚集地,但自李长安与群鬼订立?书,他们便散去山中各处看护草药与采药人。
而今,观里只守着铜虎与一只断头鬼。
听见道士答得痛快,断头鬼悬在腰间的脑袋面色纠结,可惜李长安全没看见。
不多时。
小七举着一个大箩筐回来,献宝似的“Duang”的塞到道士眼前——李长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箩筐里,红的、紫的、白的、黑的、黄的、青的……五颜六色霎是好看。
“小七?”
“哎。”
“你这菌子的颜色为何如此浮夸?”
“嘿嘿。”小七笑得格外灿漫,“好看吧!”
一背篓尽是毒蘑菇能不看好么!
李长安知道毒蘑菇吃不死鬼,但这么大的剂量塞进肚子,真的没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小七茫然思索,头上羽毛都翘了起来,“顶多绞一绞肠子,迷糊迷糊脑子,总比饿肚子强。”
说着,他放弃思考,兴冲冲挑出一朵红通通的蘑菇。
“瞧!这红蘑菇是西边蝙蝠洞魏老儿的宝贝,他说吃了,可以看见好多小小的神仙。我特意为道长偷……拿来的。”
李长安眼皮跳得厉害,又不好拂了好意。
“小七有心了,但我手里没带个调料,这么多漂亮蘑菇白水煮成一锅,未免糟蹋东西。下次吧,下次一定!”
小七眼睛一眨一眨望着道士。
道士正心虚。
小七又“哎呀”一声。
“道长说得有理!”
话音方落,便蹿出了庭院。
远远抛来一句。
“我去找熊老借些蜂蜜。”
望着他远去身影,李长安哑然一阵,哭笑不得。
“小七倒是一贯的活泼。”
一直旁边看戏的铜虎笑骂:“哪是活泼,明明是冒失。”
说着,他摇头叹道。
“他这性子早该改改了,此番若非道长出手相救,哪会只是损失些许形体这么简单?”
“救人的是五娘。”李长安赶忙摆手,“贫道可不敢冒功。”
说罢,依门张望,见小七身形已彻底没入山林。
赶忙收拾东西。
铜虎忍着笑意:“道长哪里去?”
“事情问清了,草药自有孩子们去采。”李长安告饶,“贫道道行尚浅,不着急见神仙。”
…………
李长安离开后。
铜虎开始祭拜院中林立的神像,断头鬼跟在身边为他捧香烛。
一尊神像早晚两柱香。
几百年来。
墙垣从高耸变得倾颓,庭院从空旷变得拥挤,铜虎已然习惯,习惯到以他庞大的身躯、狂放的形貌、狰狞的铜面,在上香时,却能从内到外显出一种平湖般的沉静。
与他相较,断头鬼毛躁许多。
“大兄。”断头鬼忍耐不住,“为何不说实话?!”
铜虎正祭拜着一尊木佛。
手艺很敷衍,五官衣饰模糊,认不出何方神圣。
铜虎却不改诚心。
持香再三祭拜后,才平静反问:“什么实话?”
“当然是小七!”断头鬼神情恨恨,腰间头颅的断颈渗出点点鲜红,“小七哪里只是削了形体那么简单?为了补完身躯,他不得不汲取了太多鬼气。原本,他是精气多鬼气少,而今却是鬼气多精气少!落得跟咱们一样,夜夜为怨气凶戾啃食神智!”
铜虎平静如故:“说了又如何?”
“说了……”断头鬼已激起凶戾,两眼赤红,但临开口却又哑然。
铜虎便帮他说:“说了,好让李道长领着你们闯入钱唐城,先打散巡城的护法神,再捣毁地下的窟窿城,最后连十三家的神像也一并推倒,然后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凡有一丝理智,也晓得这是自寻死路,是痴心妄想。
但世间事,又岂是一个“理”字,能够悉数说通的?
断头鬼双目流出血泪,断颈处更有鲜血淋漓而下。
“小七的仇咱们就不报啦?!”
“山上哪一个不是横死的鬼?哪一个没有血海深仇?咱们是厉鬼,厉鬼当然要报仇。可现在……”
铜虎回头定定看来。
“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可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难不成要到被岁月与戾气磨去神志,溃灭了形体,才是时候?!
无头鬼带着满腔愤懑,洒下一路颈血,愤愤冲门离去。
铜虎没有挽留。
他默默拾起地上散落的香烛,继续同数百年间一样,平静地上香、祭拜。
直到满院神佛祭遍。
他静静矗立在林立的神像与缭绕的烟气中,仿佛成为了这无言神佛中的一份子。
“还不是时候。”
…………
义庄是个遭人厌恶的地方。
当然,衙门每个地方都招人厌恶,但义庄尤甚。
尤其是在钱唐这个人鬼杂居之地。
百姓乃至差人都绕着它走。
大多时候,死人总比活人多。
所以,当何水生领着李长安进来时,义庄只有个老仵作病恹恹守着大门昏昏欲睡。
寻魂无果,这趟委托便该结束。
但何水生不死心,又晓得李长安是个有真本事的,便恳求道士走一趟义庄,跳出凡人的视角,兴许能找出新的线索。
看在何五妹的面子,以及何水生勤勤恳恳白爬了一天山的份儿上,李长安爽快答应。
入义庄,直奔浮肿尸。
撵走群飞的苍蝇,掀开白布,顿有恶臭冲天。
李长安看惯了尸体,自无所谓。
何水生作衙役前,是行船的舟子,见多了溺亡的死人,因水性好,还常常帮着衙门捞尸,同样面无异色。
当场就着尸体,为李长安讲述起他们找到的线索:
“死者肌肉饱满,生前应是习武之人;面部是被利刃划烂,不是被人无意损坏,说明凶手很可能就在当时围观百姓当中……”
何水生说得仔细,可惜李长安不是什么名侦探,分析不出新的东西。
若肉身尚在,道士还能凭着冲龙玉,当个加强版的警犬,现在么……
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角落的木桌上。
桌面摆放着香炉、莲灯、笔墨、黄纸等诸多物件。
李长安好奇:“那些东西都是先前招魂法事留下的么?”
何水生打眼一瞧,嗔怪道:“老儿懒散,竟还没收拾。”
左右没头绪,道士过去,正在打量。
“你们在这做什么?!”
屋外响起呼呵,一个昂藏大汉大步奔来,却是鲁捕头。
何水生赶紧迎来去,说了自己的想法。
岂料。
“胡闹!”
鲁捕头竟当场劈头呵斥,教何水生一时愣住。
鲁捕头拧起眉头,指着道士:“他是侍奉法王的大巫?还是道观受?的真人?大巫与真人都解决不了,此人又有何用?!水生,咱们是差人,似这类人,牢里关过还少么?学了两手障眼法,养了几只野鬼,便到处招摇撞骗……”
李长安如清风拂面,安之若素。
倒是何水生飞快涨红了脸,想不通以义气著称的大哥,现在为何这般无礼。
恼火打断道:
“哥哥说的什么话?!你不也与迎潮坊的巫师交好么?”
鲁捕头冷哼:“我已识破那人狡诈无用,已经与他割袍断义!”
何水生被这话噎了一阵,却很快抓住话头。
“哥哥也说那巫师无用,所以招魂才会失败,但李道长却是有真能耐的高人,有他帮手,未必不能破案!”
可惜,鲁捕头没有饶舌的闲心。
“这是县衙的案子,你找个外人掺和,传出去,岂不招人耻笑?水生,我早与你说过,这案子我自有办法。”
“可是……”
“休再多言!何水生,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案子是公事!”
“我才是捕头!”
…………
结果不欢而散。
道士和何水生离开义庄,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些便宜酒菜。
菜不是好菜,酒也是劣酒,何水生却一杯连着一杯不停往嘴里灌,几度欲言又止。
这副模样,李长安哪里会不懂。
“你还想继续查下去?”
鲁捕头虽蛮不讲理,但正如所言,他才是事主,何水生只是“拿耗子的狗”。当事人都反对,他一管闲事的何必还腆着脸往里凑?
何水生闻言停下酒杯,愣愣许久,才长长一叹。
徐徐道来:
“我早先在船行里厮混。白天里撑船,晚上便帮着运货,干的都是幸苦活儿,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直到得了鲁大哥看重,把我拉进衙门作了衙役,虽只是贱役,上不得台面,但凭着夜里巡街的便利,船行提拔我做了个小头头。我这才晓得,什么才能叫做挣钱!”
道士以为他在吐露胸中义气,熟料话锋一转。
“县尉一向不喜鲁大哥,若这次鲁大哥倒了,咱们这些兄弟多半也会被清洗出去。失了衙役的身份,我在帮里的位置恐怕也坐不稳。”
他重重喷吐酒气。
原来如此,李长安失笑:“你倒坦诚。”
“道长莫取笑我了。”
何水生再要斟酒,却发现一壶酒已被自己牛饮一空,只好唏嘘短叹。
“为了嘴里一口吃食罢了。”
“若只为口中食。”李长安把自己的酒壶递过去,“也不是没有法子。”
…………
晚些时候,一则消息迅速传遍府衙。
说是新来的衙役何水生心忧公事,要自个儿掏腰包,在今夜再度招魂。
不少人腹诽,这厮莫不是看鲁捕头要垮台,急着拍上官的马屁,好改换门庭?
呸!无耻败类,竟比俺抢先一步!
可无论如何,既然不用自个儿掏钱,衙门上下也乐见其成,因此鲁捕头也不好再阻拦。
但有一点。
因着前两次招魂的失败。
所以这番请来的法师要行秘法。
此法凶险。
旁人不得靠近,否则将有性命之危!
……
时至傍晚。
义庄空无活人。
连仵作也听了法师警告,早早归家去了。
可就在这昼夜交替,四下无人的当头。
义庄墙头却有异声,随即一个人影悄然翻入院子。
他径直奔向停尸的房间,绕过尸体,走向了摆放在尸体后的木桌。
桌上已清理一新,保留了香炉等等,又添加了许多法事所用的香烛之类。
来人取出布袋,一支一支仔细将桌上神香收入口袋,而后又取出另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把香,选出长短相符的,再数出同样的数目,照着原本的位置,原本码放的形状,小心翼翼摆放。
甚至连周围的些许香灰,都仔细处理了一番,力求丝毫不差。
做完这一切。
他长舒一口气。
一回头……
何水生挎着腰刀,杵着水火棍,立在门前。
目光复杂。
…………
“哥哥!”何水生仍是难以置信,“缘何如此?!”
鲁捕头面色惨然,一言不发。
活脱脱一幕家庭伦理狗血剧。
李长安谢绝参与,转头拾起一根桌上的长香,折断开,仔细观察断面,又放进嘴里尝了尝。
“颇有意思的小把戏。”
他笑道。
“凡行坛施法,无论正邪,多用燃香以致鬼神。寻常签香多用细竹为香芯,但此香却不同,我猜猜,桃木?”
鲁捕头神情微动,依旧不语。
李长安本没指望他回答,继续说着:“桃木有辟邪、驱鬼之用,以桃木为香,可以通神,却难以招鬼。前两次招魂失败,也是捕头作了手脚吧?”
鲁捕头埋头不语,权作耳聋。
何水生却听得越发心乱如麻,眼前的现实让他感到荒唐。
李长安早已发现香中蹊跷,推断有人做了手脚,且很可能是县衙中人,所谓招魂的法事本就是抛来钓出幕后黑手的诱饵。
万万没想到,钓出来的竟然会是鲁捕头。
照理来说,整个衙门最迫切要追查出死者身份的就是鲁捕头,但偏偏暗中破坏招魂仪式的却是他本人。
完全没有道理,除非……
何水生忽的有点口吃:“莫非是、是你杀了……”
“不是我。”
鲁捕头终于开口,可神情挣扎一阵,又是闭口不言。
“是与不是。”李长安指向尸体,“问他便知。”
…………
人死之后。
魂飞蒿里,魄留尸中。
招魂的方法千奇百怪,各家有各家的法门,大多是利用魂与魄之间的联系。
李长安燃起法相,脚踏魁斗。
摄出尸中残魄,附入黄符折成的纸鹤中。
他不是要招魂,而是用纸鹤追魂。
多此一举的原因简单。
李长安不是本地道观的道士,路上的夜游神不认他的符令。若招魂,亡魂被摄来的途中,定会遭到鬼神锁拿。
于是乎,又向纸鹤呵气一吹。
纸鹤扑翅腾空。
可奇怪的是,每当李长安将纸鹤送出大门,那纸鹤在院子里盘旋稍许,便转投屋里。
是夜风太大?还是有人施术遮蔽亡魂踪迹?
尝试数次,依旧无果。
李长安瞧着它反复被抛出去又飞回来,心思一动,放开了控制。
但见纸鹤在室内盘旋一阵,最后轻巧落在了鲁捕头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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