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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地煞七十二变 > 第六十八章 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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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

    人们对鬼王立庙没太在意。

    钱唐处处是庙、日日祭神,多烧一炷香,多掏几个子儿的供奉也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那遭了祸患的、阖家死绝的,都是冒犯鬼神的妄人和逾越规矩的蠢货,正经钱唐人岂会如此?即便怕事有万一,无外乎勤上寺观拜神礼佛,也能增进功德,不是什么坏事儿。

    高僧全真们都说,近来钱唐的大伙儿佛性大增、道缘大涨,实是百十年来香火最盛、福缘最深的好时候。

    可渐渐,情形不对。

    钱唐人发现,这柴米油盐、针头线脑,乃至吃酒喝茶、勾栏伎档,怎么样样都在涨价?家里殷实的慢慢简衣缩食,拮据的更是渐渐无以为继。

    一问大小商铺,都说是供钱建庙的缘故。

    钱唐人精明,识破了诡计,不过是奸商们借机哄抬物价,如何怪罪鬼神?

    譬如垄断了城南肉铺的周大屠子,他家的猪肉贵了五成,羊肉翻了一番。可许多人都晓得,“建庙钱”落在他头上,一个铺子仅几两银子罢了。

    “果然是屠子,宰猪宰羊,也能宰人。呵,个个奸恶没个好人!”

    “也不尽然,冉屠户就不曾加价。”

    “冉屠户死啦。”

    “死了?如何死的?”

    “说是冲撞了使者,一夜里阖家上吊啦,铺子都让周屠子给盘下了。”

    某酒肆。

    说话的酒客唏嘘一阵,又合计一番,发现近来暴毙的、失踪的、死全家的,周围不老少,冒出一身白毛汗,不敢再细说,转头骂起了收尸人。

    谁叫大伙困顿,你们却生意兴隆呢?

    殊不知,收尸人也叫屈,挨了不少骂,生意没见好。

    好比,前些日,听着冉屠户死了全家,几家收尸的兴冲冲过去,在冉家门口抢了个头破血流,可进了门,梁上悬绳尚在,尸体却不知哪去了。

    …………

    小船驶过长长的六井故道。

    船头灯火昏黄,于逼仄的黑暗里描绘出水道尽头一座小码头。

    船夫没有上岸泊船,更没卸货——一具具码放齐整的尸体。

    而是取下船头的油灯,转去船尾,背着码头,把自个儿蜷缩进光照里,一动不动。

    俄尔,码头深处渗出点点微光。很快,微光从半流动的黑暗里钻出来,跳作团团惨绿磷火。每团磷火下是根根枯黄胫骨,胫骨绑在一颗颗大而畸形的脑袋上,脑袋又接着干瘦不成比例的身子,却偏偏挺着鼓胀大肚,软如水囊,耷拉到腿根,走起来,哐哐作响。

    若熟悉鬼王经文,便晓得这种小鬼唤作“骨炬鬼”,乃是对鬼神言语不敬被羁入窟窿城受罚之人所化,头上所绑胫骨便是自个儿的骨头,至于膝盖下的——这里从来不缺骸骨。

    它们围在船前,语声“咋咋”不成人言,却完成了某种交流,挨个跳上船,一一背下尸体。

    最后下船的,踢了船头一脚。

    那船夫浑身一阵,忙慌跳起,抄起撑杆,头也不回,撑起空船离开。

    骨炬鬼们则背起尸体,穿过码头隧道,抵达深处一座地下厅堂。

    数根合抱圆柱支撑起一片开阔。

    周围高高墙壁凿出密密壁龛,排列整齐,壁龛里坐满了神像,模模糊糊,看不清形貌。

    神龛中必有香炉,香炉里必点有三炷香。

    猩红香头点点,仿佛活着钉作标本的萤火虫,又似暗淡将熄的星星,在这片地下深处的黑暗里聚拢起晦暗的光,勾勒出地厅中央一个巨大的轮廓。

    那是一具惨白的骷髅。

    仅仅盘坐在地,便占据了地厅大半的空间;即便佝偻着身躯,脊骨仍紧贴穹顶。

    它即是鬼王座下掌驱?司吞吃一切术士法师妖魔精怪厉鬼野神之骷髅使者!

    这大鬼探手抓来具新鲜尸体。

    剥光了,翻来覆去细细打量。

    那是具肥壮男尸,除了颈上勒痕,别无其他伤口。

    检查结果显然叫它很是满意,上下颚不住开阖,“咔咔”响声回荡。

    它捏开男尸牙关,取来一枚铁钉,自口中硬腭刺入颅骨,又拿来针线将尸体上下唇仔细缝起。连番动作较其体型,反差甚大,可偏偏完成得分外精细,尤其是缝合针脚之细密,堪比最娴熟的女工。

    处理完了,放置一旁。

    几个骨炬鬼上来,小心抬起尸体。地厅原是六井中枢,衔有数条水道连通八方。它们钻入其中之一。

    水道较地厅逼仄许多,同样凿有神龛,也因狭小,离得近了,反将形貌看真切。

    龛内坐着的哪里是什么神像?

    分明是一具具尸体。

    年岁、胖瘦、男女不一,罩着一身绣满经文的红绸,拿木棍架起,摆成盘腿打坐如神佛受祭模样。

    几只小鬼将头探进壁龛,往香头吹气。

    火星明亮,升起香烟,那烟气质如白玉,仿佛日照云霞在昏暗中微微生光。陡直而上,于壁龛顶部郁积翻腾,再云垂而下,笼罩坐尸面目。

    仿佛间,竟生出些神圣之感。

    小鬼们便连忙退出去,磕几个头,又往下一个壁龛,如是反复。

    直到吹了十数柱香,磕了十数遍头,轮到壁龛中的坐尸脸颊格外凹陷,不晓得是生前病痨,还是死后保存不散。

    骨炬鬼们照列吹气。

    烟气摇晃四散。

    一只骨炬鬼手舞足蹈叫唤,略具人言。

    “散了!散了!”

    他们便一齐把病痨尸拖出来,七手八脚扒了红绸,予新尸仔细穿戴上,再把新尸送上神龛,摆出盘坐姿势。

    人有偷奸,鬼也少不了耍滑。

    某只骨炬鬼趁同伴摆弄尸体,抻长脖子去吸食散逸的烟气。他偷吃得出神,全没注意到巨大的白骨手臂已然伸进隧道,在其吸得神魂颠倒之际,忽的将其一把攥住,尖叫着被提上半空。

    其余小鬼骇得“叽叽哇哇”满地滚作一团,死死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上空响起“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伴着汁水淋漓如雨下,浇湿了小鬼们颤抖的脊背。

    “雨”停了,它们才敢起身,没片刻耽搁,摆好尸体,扶正香炉,拖着旧尸颤颤退了出去。

    隧道里再度陷入寂寂昏沉,一如几百年来死水不变。

    可这一次。

    却多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多了个地下深处绝不该有的东西。

    一只蝴蝶。

    不过指甲大小,小巧得掀不动一丝烟气。

    它悄然翩翩而下。

    飞过了肥壮新“神”,落入了相邻前辈的神龛。

    里头端坐着个年轻男尸,相貌俊秀之余,须眉皆有细细打理过的痕迹,有意无意,耳畔还簪着朵红菊。

    蝴蝶在他鬓边盘旋一阵,忽如飞蛾,投入香头。

    噼啪~

    爆出一点火星,倏忽燃尽。

    动静微不可查,没牵动昏暗里丁点儿波澜,却惊醒了簪花坐尸。

    他双目仍紧闭,脸颊却不住鼓动,好似梦寐将醒,极力要吁出一口积气。

    一番努力,嘴上缝合的丝线根根崩断,嘴角处,终于撑开一个小口。

    可钻出来的,不是呐喊,却是只老鼠!

    老鼠钻出尸体,跳下神龛,鼠须在冷而湿的空气里颤了颤,似辨明了方向,往隧道一头而去。

    没蹿出几尺。

    黑暗里忽有东西阻拦。

    一点绿火骤然膨胀,映出颗畸形的大脑袋,嘴角甩着涎水,朝老鼠俯身扑来。

    老鼠敏捷,扑之不住。

    但隧道里接二连三冒出绿火,一个又一个骨炬鬼钻了出来。

    围堵里,老鼠终于被摁住了尾巴,却奋力一挣,断尾而逃。

    抓着老鼠尾的小鬼,抢先把鼠尾塞进嘴里,气得同伴“哇哇”乱叫,踩着它的脊背继续追去。

    它得意咀嚼,却好似吃到石子,牙齿间“咯咯”作响,鬼脸皱成一团,舌头一吐,竟呸出些碎瓷块。

    隧道昏暗,看不真切,若亮堂些,许能瞧清那在围追堵截里灵活逃窜的,根本不是活物,而是只烧制精良的青瓷老鼠。

    瓷老鼠断了尾巴,“活力”似也随之渐散,动作渐渐迟缓,身躯慢慢僵硬。

    眼瞧着要被逮住。

    扑簌~

    隧道中忽起振翅声,两只鸟儿突兀出现,左右挟起瓷鼠飞快冲入黑暗不见。

    骨炬鬼们追之不及,“呀呀”垂头顿足一阵,只好怏怏回返。

    可刚回来,它们那一副副干柴骨头又打起了抖,连带头上磷火也颤得明灭不定。

    簪花汉的神龛前,浮着一个虚影。

    眉眼俊秀,耳畔簪花,却是簪花汉的魂魄。

    其神情空洞,呆呆漂浮,对周遭,对骨炬鬼们,乃至对缕缕烟气,全无反应。

    咬了一嘴碎瓷的小鬼上去,轻轻一碰。

    那魂魄便如水流冲起的浮沫,无声片片破碎,当场魂飞魄散。

    “散啦!散啦!”

    这只骨炬鬼手舞足蹈含混尖叫。

    不见身后同伴相觑几眼,蹑手蹑足一拥而上。

    一个捂住了它的嘴,一个拔掉了它的骨炬,一个划破了它的肚子,挤出许多腐水和烂肉块,然后合力将它搓揉成一团,塞进了尸体口中,重新点燃炷香,再仔细把断裂的丝线一一接上。

    片刻后。

    巨大骷髅首探进隧道,唯见匍匐在地的干瘦脊梁。

    似乎一切如旧,并无异样。

    …………

    西子湖畔。

    纸鸟携着陶鼠冲出水面时,朱砂已模糊,纸身已松垮,在风中吃力振翅,眼看就要散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出现托住了它。

    李长安收回鸟儿,从彻底回归死物的陶鼠腹中取出一截香头。

    指尖碾碎了,细嗅。

    一种清灵而又驳杂的气息附上神魂。

    道士挥手驱散。

    这是……愿力?

    彼时。

    铅云重重,压得天光暗闷,却也昭示着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将至。雨势未落,冷风先到,吹皱平湖泛起涟漪。

    李长安压低斗笠,悄然离去。

    …………

    大火几乎烧掉了一切。

    但顽强的人们仍从废墟里收集了物料,修缮了码头和几间仓库。

    仓库太少,不能存货,货船不爱停留。

    褐衣帮便出面与船主商量,保证今夜下了货,明儿一早不过中午便能送达城内各处,不必在仓库滞留?

    如此,富贵坊码头才稍稍恢复了些昔日繁忙。

    今儿天光稍亮。

    天地朦朦未开。

    人们早早聚集在码头,一齐去往城内挑货。

    雾气重得很。

    队伍后面的人要想不掉队,就得时刻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幸亏队伍里没有秃头,否则光溜溜地沉入雾里,眨眼就瞧不见了。

    华翁走在队伍最前头。

    他脱去了平日的宽袍大袖,换上了麻布短褂,汗巾搭在脖子上,肩上垫着三层厚布,挑着一担砖头。

    声音洪亮,唱着码头上的号子。

    他唱一句,后头就跟着唱一句。

    大伙儿随着号子踩着步点儿,随着号子换着肩膀。

    这么一路到城门处,队伍才停下,等候入城。

    李长安一帮子也混迹其中,但挑的不是砖头,而是药饮。自打搬去飞来山,买家们便不肯上门取货,大家伙儿只好重新挑起扁担,送货上门。

    眼下聚在队伍末尾歇息,擦着脸上不知雾水还是汗水,远远听着华翁中气十足地与城门吏讨价还价——这时候,多一分一厘也是好的。

    秀才们不由感慨。

    “华翁雅量既高,又肯躬身贱业,实有古之贤者风范。”

    黄尾却嬉笑一声,悄悄道:

    “这事儿呀,是作给人看的。”

    秀才们不悦:“以华翁威望何需如此?”

    黄尾道:“不是作给咱们看的,是作给城里有钱人看的。”

    大伙儿一时不解。

    “眼前的法子不过权宜,能支撑多久?城里的赈济抠抠搜搜,老汉腰杆硬,学不来低三下四,只好卖卖脸皮。”

    那边闲话聊得兴起,这头李长安两眼放空。

    心思早去到了六井故迹,那幽邃的地下深处。

    早在积善堂那夜,道士对深藏地下的?巢有了莫大的兴趣,碍于当时情形,没有仓促冒险。

    但也试探着埋下了一个后手。

    窟窿城有意收集完整无伤的尸体,且以这帮恶鬼的作风,自己人也未必会放过。

    恰巧,道士在刘巧婆处寻得几个青瓷摆件,造型精美,凝聚了工匠大量的巧思与心力,若把玩个百十年,或许可物变为怪,是施展喷化之变最好的载体。

    他特意留下几具全尸,以喷化之变夹游犬之符附入青瓷,埋进尸体,簪花汉正是其中之一。

    后续发展不出所料。

    李长安小心尝试多日,终于勾动尸中瓷鼠“苏醒”,窥得其中一二。

    神龛。

    愿力。

    完尸。

    魂魄。

    ?!

    他总觉得自己已隐约摸索到了什么,但瓷鼠身上残余灵性传递回的东西过于朦胧,眼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不能勘破。

    他恨不得亲身深入一探究竟。

    只是。

    晓得道士身份的几个人总是在劝他。

    华翁说。

    形势已经够糟,人们已经够苦,莫要再多挑混乱。

    黄尾说。

    一旦暴露,生意如何能做?没了生意,大伙儿苦盼的轮回银哪里来?孩子们的衣食住宿哪里来?飞来山群鬼眼巴巴等着的供奉哪里来?

    何五妹……素女聪明的很,道士第一次夜不归宿时,已有所猜测。

    她把道士藏起的血衣浆洗干净,晾干了,整齐叠好,悄悄放在了道士的床榻上。

    什么话也没说。

    世上之事,总是如此。牵绊多了,难免束手束脚,不敢放手施为。

    …………

    “道长?道长!”

    连声呼唤唤回了李长安纷飞的遐思。

    黄尾焦急顿足。

    “不是说好顾着生意,且先忍耐么?你何苦又去招惹它们,再去……”他面上黄毛被雾气打湿,软趴趴贴着脸颊,惶恐得像条落水的狗,“再去杀人呢!”

    李长安心里一跳。

    他怎知道我施法探了?巢?

    竟莫名有种学生时候被老师抓住看闲书的紧张感。

    不对。

    道士又想到。

    我何曾又去杀人?

    很快,他发现自己不必寻人解释。

    城门前早是一片混乱,人们惊恐地望着城头。

    就像许多天前。

    旭日燎开雾气,现出挂在城上的头颅。

    一颗又一颗。

    鬓耳相接,须发相缠。

    似一大串人头葡萄悬在了城门之上。

    旁边六个血字笔锋凌厉刺眼。

    杀人者,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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