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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皇在福宁殿的书房召见了禁卫统领郭奕。
又是一年重五节，宋皇备好了五色糕、粽子、干果还有雄黄酒。这小小短暂的酒席，只为犒劳这个打自己亲征出宫后便一直在岗位上坚守的郭统领。
郭奕有点胡子拉碴，平日里他是个很讲究颜面的将军，在属下面前从未有过颓靡的一面。这一次被皇上匆匆召见，别提休整仪容了，那一肚子的话也容不得自己有半分怠慢，即便是皇上回宫那日夜宴群臣，自己也因为公事缠身而离不得半步魏王府。
君臣相见，竟是让两个历经了万难经历了生死的男儿郎都有些眼眶犯热，特别是皇上在百忙里抽出的空身给自己设的这个私宴。郭奕胡子拉碴下的刚毅面容，都有些变得柔软。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这一声叩拜都没念完，皇上便打断了他：“在朕的寝宫福宁殿，就不要君臣相称了，你我当年是结拜了过命了的兄弟。四下无人的时候，你还是唤我二哥吧！”
“这可如何使得？……”郭奕回忆如翻书，一篇篇快速的在脑海中飞过：他们曾经为大宋开国出生入死，一起拥立了大哥做了这大宋的皇帝，自己当年脚踝被毒蛇咬伤，是二哥亲自给自己吸出了毒血，别说连大夫郎中都嫌弃的行军打仗的粗汉脚，那蛇毒也是虎狼之药，不小心中毒了的二哥还昏迷了两日。曾经的二哥，如今的皇上，这一声阔别多年的二哥，竟有些唤不出口了。
“我知道，如今什么都变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热血冲动的年轻人，我们啊，都是爷爷辈儿的人了……”宋皇怕郭奕不习惯，便不再自唤为朕，而是将他引到了蒲团边。出发时是春芽刚冒头，还有点春寒料峭的意思，而现在竟是重五了，百天未见，天气渐热，而这短短百天，竟觉得两个人都老了一般。
“二哥……”这个秘密，知道的人除了自己，怕也难寻出第二个了，郭奕知道秦王是二哥的孩子，即便是大哥后来强娶了慧娘，二哥也一直对大哥尽忠无二心，自己也因为这，守住这个秘密。只是这一件，是自己对先皇大哥唯一的欺瞒。而二哥知道自己知情而没有出卖他，自此便是这两人之间默契又阴晦的秘密了，此番的感叹，郭奕知道，皇上是要用这样的默契，将两人间君臣微妙的尴尬打开。这声二哥，即便是二十年没有叫过了，却还是想着了当年几人歃血为盟的情形。
宋皇捋了捋须子，看向了窗外迷蒙的夜色，今夜重五，宫里都一阵艾香，星子稀落，和福宁殿里的繁华相比，这个夜色未免惨淡了些：“宫墙外，今晚应该很热闹吧？”
郭奕不知道皇上的心里泛起了愁绪，乐呵呵道：“走马河边好多人在放莲花灯祈福，今晚的东京城，热闹非凡——”
“二哥唤你来，可是坏了你的家宴了？本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弟妹可会埋怨我？”宋皇斟满了酒杯，还亲自为郭奕斟上了一杯。
郭奕爱酒，却不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甚至这份带着克制的爱好，让他对酒懂得颇深。皇上斟满的这杯，便是自唐以来就名贵的五云浆。
“盘斗九子粽，瓯擎五云浆……”皇上擎着酒杯，对郭奕笑着示意：“你可知道我是专门为你寻来这五云浆的？这酒虽然有名，可是会酿这正宗的口味的五云浆的人，是少之又少的了。市面上寻得到的五云浆，皆是打着这名号冒充的……”
郭奕将酒杯擎在眉边恭敬的喝下：“三弟便在此，谢过二哥了——”一股浓郁的香气直往胃里钻，整个人都爽利了起来：“这般难寻的佳酿，二哥是怎么得来的？”
“金陵——”
这两个字，竟让二人有一时的沉默，宋皇知道两人君臣的身份已不可逆，而自己这重五夜宴也是公事和私心皆有之。
“我离开皇宫百日，你在宫里和魏王府可是有什么发现？”
酒杯不离手，两人却是有条不紊的话起正事来。
“魏王政务并未揣藏私心，不过这也是有风险的一件事，毕竟他不敢贸贸然进行——”郭奕擎着酒杯，若有所思：“况且凭魏王的功力，发现身边有没有眼睛和尾巴，还是很容易的！”
郭奕的深思也终究在皇上的凛目中回过了神：“还有……”
“还有什么？”
“太原附近逃难过来的流民，除了有些钱财置地的，很多穷苦百姓，都被……”郭奕深吸了一口气，“都被活埋了——”
“活埋在哪里？”宋皇知道这些反而并不奇怪，当初将这些流民放过并州关卡，便是想要一试这个王弟的用心。
郭奕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却是一直难以释怀宋皇此时淡漠的眼神：“皇上可知，这些活埋的人数之众？”
宋皇自知自己的冷漠让这个侠骨热肠的三弟动了气，却也不恼，只是薄唇轻启的时候，自己说出的话让郭奕更是咋舌：“近万人！”
“皇上？”郭奕惊呼，手中的酒杯搁在矮木桌上的一阵脆响，让两人都明白了自己主仆一场的命运。
“郭奕，我知道你侠骨柔肠，可是，很多事，不是单凭这一点善意，就可以让这个江山稳固，人心所向了！人做的好事坏事都是旁人定夺是与非。可是，是与非，若是自己都能掌控呢？”
郭奕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面容熟悉的二哥了，曾经的热血冲动，不过是自己还沉浸在过去罢了，这些年以来，或者自打慧娘入宫的那天起，他就变了，不再是那个善良正义不喜权利的男子了。他心思再也难懂，他眼睛总是迷雾。
是啊，都是爷爷辈儿的人了，终究是自己没有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精进么？
“皇上运筹帷幄，下官自是望您项背了，只是，万条人命，当时派去填埋挖坑的将士，便有数千人……”郭奕站起了身，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认命：“我知道这些人一旦涌进京城，便是对我们粮仓极大的考验，可既然富户的钱也收了，自然有余钱做这些善意的事！又何苦……”
“我并没有授意他做这些，你是知道的——”皇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些辩解，明明这些解释，苍白的可以。
郭奕起身告辞：“皇上，今日该说的话，便是这些了，皇上是没有授意，可是皇上却明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不是么？我不知道皇上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既然是您放他们入了关，这命，不就是系在您的手上么？今日重五，下官谢谢皇上的美酒佳肴，可是，如皇上所言，我也太久没有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了，微臣便不久待，先告辞了——”
郭奕去意已决，强留未免难看。宋皇自己也不知道牺牲了这份兄弟情，牺牲了近万人……不对，怕是燕王手上，人命更多，这些都是自己授意了的，即便是没有授意，这样的默认，便是绝大的恩准了，这份独一份的兄弟情，这么多屈死的亡魂，是否会放过自己。
张尧出现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
“皇上——”
他穿着夜行衣，是一早便收到了宫里来的消息，皇上的密信一来，自己便是做好了准备。
“可是置办妥当了？”宋皇对郭奕这个过命兄弟唯一的温热，都换成了此时千年寒冰的一张脸。
张尧不知宋皇此时为何有一股强大的不满和冷漠，自己该做的已经妥当，有些紧张的回应道：“回禀皇上，已经万无一失……”
“哦？怎么个万无一失，说来听听——”
张尧硬硬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紧的差点咽不下：“属下故意将青风武卫引到了那里，眼看着他救下了那一对父子，直到跟到了青风的宅院才离开，目前那一对父子暂时安顿在他的宅院里，想来秦王知道这件事也是迟早的事——”
宋皇凛了凛眸子，默许了他的话，刚想让他退下，却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将张尧叫住：“燕王的事，也要尽早计划，你去办吧，朕知道你有分寸……”
这些烫手山芋，即便是哪一件掉以轻心了，自己便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主，哪怕自己无牵无挂，却也是惜命的主儿。
皇上的这个看似夸奖，让张尧是半分喜色都难以浮上心，却是不敢在脸上有半分懈怠：“皇上放心，臣自有良策——”
“去吧，你办事，朕放心！”皇上合了合眼，看向了嘉庆殿的方向：这个重五，自己草草便离开了嘉庆殿，李氏一片精心准备的晚宴，怕是和她的心一般凉了吧。
张尧一离开，宋皇便唤人去了嘉庆殿通报，这一晚，郭奕眼中的失望，深深刺疼了自己。自己仿佛真的就成了世上最孤独的那个，想必这样一番周折，秦王也不会买自己的帐吧？宋皇提嘴苦笑了一下：自己一向觉得这心再难有伤、有悲悯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再难有软肋。没想到郭奕的一个眼神，便让自己动摇不已，也就是嘉庆殿的李氏，眼里对自己还有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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