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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磊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衔挺多，高级景观设计师，中国风景园林协会理事，在荷风，他是设计总监，他像是晚清或民国的落魄书生，还效仿古人给自己取了字叫“甫之”，再穿上他喜欢的中式禅服，更显不伦不类，奇奇怪怪。不过这个人也确实有两把刷子，除了园林设计，他还会写毛笔字、画国画，公司里，他还有单独一个画室，可见老板对其倚重。
职场向来流行老带新，像李总监这个级别的前辈，没人会给他安排带新了，可入职那天，人事总监不知怎么想的，讨好地对李光磊说：“李总监，你带带林琅。”林琅忙毕恭毕敬地鞠躬，李光磊正悠哉地喝茶，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大。师都有点脾气，这是林琅意料中的事，她欠欠身，笑笑，忙自己的，并没在意。
快下班的时候，林琅想着要跟师父打个招呼，如果他态度缓和，顺便问他几个专业上的问题，到李总监那间画室时，听到他正在对老板发牢骚：“一个家庭妇女，无名之辈，你叫我带带，你什么意思？我哪有那闲工夫？”
老板就是终面时录取林琅的那个女老板，此刻，她不卑不亢，恩威并用：“林琅可不是家庭妇女，她是科班出身的双学历高材生，作品我看过，很有灵气的。”
“那也叫作品？自家后院里挖个水池，种点花种点菜，就算庭院景观设计了？”李总监口气里尽是鄙夷，但也听得出，他私下也了解过林琅了。
“我这也是看你们是校友，有共同话题，会比较好沟通。”
“校友？”
“对啊！她也是xx交大园林景观设计专业，还同时修了别的专业，是双学位，是个人才。”听得出，老板对林琅赞誉有加。
“哼！术业有专攻，双学位怎么了？贪多嚼不烂。”
“好了就这么定了。”
老板走后，林琅略等了等，才走进李总监办公室，态度谦恭：“李老师，打扰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李总监仍在喝茶，抬眼看了看她，正色道：“没有，我这个人，注重专业能力，从来不指挥新人端茶倒水拿快递取外卖。”
林琅不卑不亢：“那咱们师徒不谋而合，我正好是专业能力很强，也不喜欢端茶倒水拿快递取外卖。”
这句话倒让李总监刮目相看，他轻蔑地笑了一下：“呵呵！这不知天高地厚，恬不知耻的劲儿也跟我不谋而合。”
“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下班了。”五点下班，她开车赶到幼儿园，正好接雅雅。
李总监摆摆手，林琅刚走出两步，他又叫她：“你是交大园林景观设计专业的？”
“是的，06届的，听说我们是校友。”
“呃！嗯！是啊！我毕业好多年了。”
“母校现在重新修了，特别漂亮，我前年旅游还顺便去转了转。”
“哦！是吗？好多年没回去了。”李总监低头喝茶，似乎又在下逐客令了。
林琅识趣，再次告辞，临走，又提醒了一句：“李老师，你喝的是君山银针吧？”
“哦？你认识？这个茶产量很少，市面上很少见。”
“是的，这个茶是凉性的，不适合胃寒的人喝。我中午在茶水间看你在吃胃药。”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总监不好再对人横眉冷对了，尴尬地笑了笑，对自己眼前的茶皱了皱眉，半信半疑道：“哦？是吗？谢谢啊！”
李总监的“哦”是二声，再加上“是吗？”，是一种不经意的自我怀疑，短短十分钟，说了好几个“哦是吗”。晚上，和姐妹们聊天时，林琅已经为这个师父取了外号——“哦是吗”先生。
“哦是吗？哦是吗？”她发了条语音，惟妙惟肖地模仿师父的语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给师父取外号，你有礼貌吗？你一个新人，直说自己不端茶倒水，不怕人给你穿小鞋吗？”陶夭夭“批评”她。
慧闻听完林琅的上班第一天和“哦是吗”先生的对决，对她的做法高度肯定，说：“不愧是做过人事的，深谙办公室政治啊？”
“此话怎讲？”陶夭夭不懂就问。
“老带新是自古以来的职场潜规则，但是并不是所有老人愿意带新人的，也不是所有前辈真诚待人的，有的前辈对新人爱搭不理，有的更过分，拿新人当免费苦力、保姆随从、打下手的，却不主动教你东西。”
“对啊！我以前上班就遇到过这种人，天天支使我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累个半死，最后还给领导说我笨，把我开了。”陶夭夭吐槽。
“林琅就做得很好，先正面回怼，表明态度，我是不会给你端茶倒水取快递的，最后再不卑不亢地以茶为切入点，关心一下前辈，表达善意。放心吧！他会带你的。”
陶夭夭恍然大悟，开始反省她在现在的公司如何扭转为前辈端茶倒水的局面。
慧闻忽然想起来问林琅：“你入职的那个公司叫什么？和风？还是荷风？”
“荷风。”
“我那个房子内部装修做完了，现在要设计花园了，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景观设计公司，好像也叫什么和风，该不会是你们公司吧？”
“有可能。”
陶夭夭没心没肺，脱口而出：“那不是正好吗？把你的庭院设计交给林琅，熟人好办事。”
话刚落下，陶夭夭已经后悔了，她是前车之鉴，对“熟人好办事”已经有了新的认识，熟人好心容易办坏事，而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无疑把楚慧闻和林琅都架起来下不了台，她后悔不已，连忙撤回消息。
既然撤回，那么其他两人就可以假装没看到了。
“猿粪。江湖总相逢。”楚慧闻依然坚持原则，话说得滴水不漏。
隔天在见到“哦是吗”先生，还是在他正在那间画室，应一位客户的要求，他正在提笔挥墨，旁边围着几个人。他手提一支大狼毫，蘸墨少许，运笔如飞，写了“虚室”二字，是大气磅礴的行书，围观的人无不称好，但称好的词汇无非就是“大气”，“牛x”，也没人能说出所以然来。那客户大约也是个暴发户，并不懂什么书法，又自诩自己是客户是上帝，高高在上地信口开河：“好是好，就是这墨汁都没蘸饱满，你看这笔画里一丝一丝空白，先生，你再蘸点墨，把这里填一填，涂一涂。”
李总监一听这话气得差点撂笔吐血，也懒得解释，无奈叹气摇头，客户也一脸懵。全场空气都静下来。
林琅的父亲就深谙书法之道，闲来喜欢弄墨，也经常和一些同好切磋，巧了，从小灌耳音，她正好懂一些，便信口评了一句为大家解了围：“这牵丝飞白的技法，是李老师书法的一大特色，是许多书法家努力追求的艺术风格。先生，这可是一件神品，您捡到宝了。”
李总监很意外，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哦！孺子可教啊！这幅作品，你喜欢？”这个“哦”已经不是疑问，而是赞许。
紧张的空气松弛下来。
有了林琅专业的点评，那客户顿觉捡到了无价之宝，忙要收起来，笑道：“我喜欢我喜欢，这挂我那客厅正好，正好。”
客户当时就去和李总监旁边的小会议室签了合同。签合同的时候，李总监叫林琅跟着，林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他三言两语就叫那客户心悦诚服地签了字。不得不承认，李光磊有傲气，但也确实有两把刷子。
签完合同送完客户，李总监又恢复了平时二五八万似的神态，自顾朝自己办公室走去，林琅也没有多问，和他并排走着。
李光磊终于开口：“我看你人挺聪明的，为什么辞了职跑出来做这个？好心劝你，还是别搞这个行业，一顿操作猛如虎，工资一开两千五，何苦呢！”
林琅入这个行，早做好了准备，乐观地笑笑，解嘲道：“不，是三千五。”没错，她的基础工资就是三千五。
“这个行业，蛋糕太小，分蛋糕的人又太多。庭院园林不像吃喝拉撒，不是跟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市场就这么大，为这个买单的人数堪忧啊！有几个人知道园林景观，庭院设计？又有几个人有需求？”
“李老师，你玩王者荣耀吗？”林琅答非所问。
李总监一愣：“不玩，不过我知道这个游戏很火，公司那些年轻人都在玩。”
“那你刷抖音吗？”
“才下载，很少刷，挺无聊的。”
“我是这样认为的，当所有人都在玩王者荣耀的时候，我们才知道现在手游行业挣钱了，当所有人走在路上坐在地铁里在看抖音的时候，我们才知道短视频行业是个风口，那时再想入行，已经有点晚了。”
“哦？是吗？”林琅的话让李总监刮目相看，又发出经典口头禅一问，这一问里，却有了赞许和认同。
“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为我好，但是做这一行，我经过深思熟虑的。”
李总监马上无情否定：“哎哎别自作多情，我说这些不是为你好，我这个人很自私的，我是为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吗？蛋糕就这么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这种人，不简单。”
林琅笑了：“我听这话好像是在夸我。”
各自回到办公室，不一会儿，李总监发来一个文件包，附言：“这是我历年的作品集，你自己看看，也算教你了。另，明天有个项目，要去勘查测量现场，见见业主，你跟我一块儿去。”林琅笑了，“哦是吗”先生原来并没有那么难相处。
第二天，按照约定时间，林琅和李总监、助理阿菩、营销部同事小菡同开一辆车来到现场——芳菲苑二期别墅区。
林琅想起来，楚慧闻的房子就是在这里，她前两天还说朋友介绍了荷风的设计师，该不会这么巧吧！据说这里别墅区的容积率仅为0.3，绿化率高达70%，正值盛夏，小区里亭台楼阁，绿树成荫，工人正在割草，经过一片草坪时，林琅发现那里竟然有两只绿色的孔雀在悠闲地踱步。她收紧了自己差点惊掉的下巴，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
来到b16栋，庭院门开着，花园前后足有二百平，只是杂草已长得及膝高。营销部的小菡联系了业主，走进去，入户门口已站了一位妙龄女子等候在那里。林琅当下心里就暗叹，这么年轻就买了别墅，后生可畏啊！
那女孩却说：“叫我小罗就好了。我姐今天临时有事不能过来，这边交给我全权负责。”
李总监听闻对方爽约，面上很不悦，撇撇嘴。
走进屋里，房子内部装修已完成，复古典雅的美式风，红橡木家具，水晶灯光华璀璨，早晨十一点的阳光照进来，水晶珠的五彩折射在墙面上，晃得人眼晕，电视柜旁边还有一堆打包的纸箱，林琅一眼看到纸箱旁有两个靠墙放着的相框，里面的人，不就是楚慧闻吗？果然是她。
小罗倒很爽快，说：“我姐说了，李设计师是朋友推荐介绍的，她没有什么问题，既然合同都已经签过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电话微。信沟通。今天是勘察测量对吗？量完了，设计图多久做好？”
“一周。”李总监回答。
“这么久？能不能快点？”小罗是个急性子。
李总监慢条斯理：“这个项目是朋友介绍，我也很重视，我要把它当作一个艺术品去呈现，你要是想快，半天就可以，我电脑里有很多矢量图，修修改改就能用。您也不想这样吧！”
这么一说，小罗被唬住了，连忙表示：“不不不，一周就一周，不急，不急！”
李总监带阿菩去测量，林琅也去帮忙，走到背人处，李总监不屑道：“这么小的院子，要不是看我那位老朋友面子，我真不想接。”
助理阿菩惊诧：“这么小？这也叫小？”
“这还不叫小？我之前设计过一个酒店的园林景观，有一个拙政园那么大。赶紧干活吧！年轻人，多见见世面。”
测量完，回去的路上，李总监安排：“阿菩和林琅，你俩回去后，出十个设计图给我，平面和立体都要，后天给我。”
林琅再次惊掉下巴：“后天？十个？李老师……”
倒是那个阿菩一脸淡定，目视前方，认真地开车。
李总监倒没有强求，态度异常温和地问：“时间不够？咱们不用加班，可以回家去做，怎么？是不是回家还要辅导孩子作业？你要是有难处……”
“呃没有，不用，可以，可以的，没问题。”林琅连忙改口，她听出来了，“哦是吗”先生故意拿“辅导孩子作业”说事，影射她是家庭妇女不适合干这行。
她知道，这是李总监的刁难，也是入职后的第一个挑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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