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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盛淅拎着归归去吃了顿饭。
余思归不晓得这顿午饭和他在教室里说自己瘦有什么关联——应该是有,但是看盛少爷点单时,莫名地看到了他要把龟龟撑死的决心。
那是高中阶段最后一个暑假,梧桐树上蝉鸣悠长。大风小说
市里严查假期补课,因此第一中学从上到下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返校,只得从学校里带点书和习题回去,负担不小——然而思归的东西都被少爷拎着,此时两个大无纺布袋堆在卡座侧边。
桌上呈着几样德国菜,烤肘子被片成小块,拼着图林根香肠,冒着缕缕热气。
中午餐厅人不太多,窗外碧海万顷。店里装潢德式古典,却又有种古朴岁月感。
思归看着门口处彩瓷壁炉,上面以彩釉拼贴了个日耳曼雄鹰。
她望着雄鹰发了下呆。
服务员注意到女孩子正在看壁炉,忽然笑起来,介绍道:“那是我们家镇店之宝,我们家餐厅现在已经一百多年啦。”
思归一愣,盛大少爷听了也抬起头来。
“——我们餐厅是1910年建的,”服务员显然为餐厅古老的历史而自豪,娓娓道,“当时还是德国的海军俱乐部,一眨眼就是一百多年历史,很多家具都换过了……但是壁炉还是一百年前那个壁炉。你们看,那上面德意志帝国的国徽。”
阳光洒落,餐厅入口处,古老壁炉贴了孔雀蓝瓷砖,细小灰尘于光中飞扬,彩釉制的老鹰宁静而光亮。
服务员将另一份海鲜炖豆腐呈上来,稍一鞠躬,静静告退。
“挺……神奇的吧,”思归忽然说:“这儿到处都是那个年代留下来的东西。”
被殖民时代所留下来的痕迹——救亡图存的百年的老校一中。曾送过联大师生进内陆的港口。挂满文物局牌匾的老街。这个餐厅。还有创办于十九世纪末叶的、市里第一所现代医院。
同桌嗯了声,稍一思索,笑道:“但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是在这个俱乐部吃海鲜炖豆腐。”
俩高中生不约而同,瞥向海鲜炖豆腐——对虾配小葱,汤汁金黄,地道胶东菜,大汤碗装着,份量到用料皆十分霸道。
余思归笑了起来,拿起德国餐厅里的筷子,说:“也对。”
盛淅在外面点单的样子,非常糟糕。
余思归还没来得及阻拦就被他利索地点了两面菜单,从西餐开胃菜到餐后小点外加中间调剂的中餐,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相当讲究。
归归本身胃就小,自幼吃东西像小鸟,挑剔得惹人殴打;但是盛少爷认为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每个他觉得好吃的都会要小同桌下几筷子,否则就是同桌浪费粮食、对不起他付的钱。
上了黑珍珠榜的百年老餐厅根本不可能便宜。
而且,不能浪费粮食……
他结账时归归撑得想哭,并且暗暗垂泪,发誓再也不要和这个混蛋一起吃饭了。
“走不动路。”思归含泪控诉。
盛少爷却挺满意,对服务员递出张卡:“又不让你自己拎东西。”
“路总得我自己走吧!”思归气呼呼,“盛淅你点这么多我根本吃不上,你还逼着我吃,上次去你家也是……以后不和你一起吃饭啦!”
话音刚落,盛淅动作稍顿,两指推着下颌,温和看着思归。
归归:“……?”
盛少爷微微一笑,宠溺地问:“好不好吃呀?”
“……”
“好……”
归归含泪说:“好吃……”
盛淅笑起来。“那归老师,下次我吸取教训,少点点儿菜,不逼你吃那么多,你还和我一起吃饭吗?”
“……”
归归想了很久,很没骨气地点了点头……
少爷坐在对面笑眯眯:“归老师真好哦。”
他又夸了人……余思归觉得自己好像被大少爷顺了□□当受用,又认为自己不能外露太明显,很别扭地别开了脑袋。
过了会儿服务员拎了个挺大的牛皮纸袋过来,将卡礼貌递还。
盛淅接过牛皮纸袋,拎着思归的书与行李——东西非常多,他拿起来像负重越野,带着余思归出了门。
门外蝉鸣盛夏,天穹湛蓝如洗。
阳光穿过梧桐叶缝隙,两人踩上光斑,少爷穿过长街,将思归送回了家。
思归家在山麓上,红砖瓦,外墙斑驳陆离,爬山虎爬了满墙,院里仍停着车,远处能看见蜿蜒曲折的海岸线。
“那我就送你到这儿,”盛淅莞尔道,“就不进去了。”
余思归余光瞥见自家车屁股,知道盛少爷是以为妈妈在家,很轻地嗯了声:
“好。”
“你们晚饭也不用特意准备了。”盛少爷把牛皮纸袋交给归归,笑道:
“我多点了几份能放的菜,让服务员打了个包,这些热着吃也好吃的。”
余思归愣了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滋味,喃喃了声谢谢,接过了那个齐齐整整的手提袋。
少爷低头望着她,耳后很温和地笑了起来:“你妈妈现在怎么样呀?”
余思归想了想,不无酸楚地回答:
“最好是在睡觉吧。”
——大多数输液治疗都集中在上午,化疗非常痛苦,余思归已经目睹过数次。妈妈最好是睡着了。
可是后半段却说不出口。
余思归看着他,只觉得那距离,仿佛天堑一般。
盛淅笑着和同桌道别。他拎着书和那袋子步行了许久,额角一层薄汗;思归和他挥了挥手,推开了家门。
——这样的变故,该如何与人言说?
余思归把复习资料放在地上,从窗户怔怔目送盛少爷的背影,他走在盛夏骄阳下,背影挺拔。
像个不属于这地方的人。
少年挺拔如杨的背影消失于街角。思归闭了下眼。
余思归在窗边站了会儿,然后把盛少爷打包的饭菜冰进冰箱,冰箱里仍有四五天前的剩菜,以塑料袋套着——是妈妈住院前炒的。
余思归对着那盘剩菜看了许久,却不舍得扔,只把它往角上推了推,给打包盒腾了个空。
家中肃然无声,唯有穿过窗棂的风,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夏季。
但思归知道不可能一样了。
女孩子拖出行李箱,在闷热夏日,跪在地上打包妈妈的换洗衣物。
「他不属于拽着思归,急道:“有毒的你晓不晓得!”
余思归呆呆地站在那。
“那个化疗药,”阿姨焦急地说,“那药为什么能杀癌细胞,因为它有毒,专杀细胞的!那是毒啊!”
“……打完那个药,连汗都带毒……”
阿姨着急的声音很飘渺,像是做梦,又刺不透梦境。
但余思归又能清晰地听见妈妈在吐。
——她在痛苦。
她在辗转反侧。
见习的护士将病人家属——余思归,拉到一旁,上下打量一番,棘手道:
“……没办法了,你跟我先过来吧。”
如果是梦就好了。
思归闭上眼睛想,如果能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在高一的教室里发呆就好了。
这还有个专有名词,叫“体|液暴露”,要用流动水冲洗五分钟。医院的操作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她在医院职工宿舍里冲过澡,套上实习的护士姐姐借给她的换洗衣物——沾上病人分泌物的衣物要经过专门的处理
因为那是带有生物毒性的。
带有生物毒性的东西……那些药,健康的人只能躲着走的药。
却是要被打进病人血管里的。
大雨滂沱,漆黑瓢泼。窗外天像漏了一般。
余思归趿着拖鞋,撑着伞穿过医院中庭,大雨溅在她腿上,有种难言寒意。
玉兰树叶顺着水飘向远方。
长夜仿佛没有尽头,思归冒着大雨,?水回到病栋。
——妈妈已经熟睡了。
她靠在枕头上睡得很熟,床单被褥和病号服都换过,应该是医生补开了点安眠镇静的药物,床上没给思归留位置。
……她应该是不敢留了吧。思归想。
病区宁静无比,大多数人都睡了,只有上大夜的护士仍在走动。
思归自床下拽出折叠的陪护床,小床在地面上咔哒作响,女孩子眼眶里满是眼泪,缩在那张小床上辗转反侧。
耳畔传来夏夜落雨,池塘蛙鸣。
余思归紧闭着眼尝试睡觉,却难过得睡不着,感觉好像连青蛙都在欺负她的睡眠,急需什么人来主持公道,只好伸出手,小心地牵住了病床上的妈妈。
熟睡的母亲的手指温暖,像是思归人生所需的全部温热。
那温热触感,犹如温柔起伏的春日山岳,能弭平女儿的酸楚。
为她带来太初的心安。
……
思归没告诉任何人。
最主要的原因是归老师不喜欢他人同情的目光。
她狂傲惯了,连对无话不说的刘佳宁也只是提了妈妈生病,正在住院,而自己在陪床。
刘佳宁十分担心,想来探望下柳阿姨,这么朴素的愿望都被思归明确地拒绝,并且一脚踢去了补习班。
“不要来浪费时间。”归归坚定地说,“我们不差你这一点点的。”
刘佳宁半信半疑,但余思归隔着网线,实在是太会装了。
升高三的暑假不同以往,高考压力已迫在眉睫,大伙儿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辅导班一个接一个地上,公开的不公开的,小班化教学的,一对一的……非常紧迫,唯恐开学被大家甩开。
最古怪的一个同学甚至托关系花巨款跑到了北京去上课——因为那里有个数学名师,很会点拨疑难概念。
归归则不理解,区区高中数学,有啥需要点拨的……
而在这一群八仙过海的同学里——
余思归是唯一一个,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了一个暑假的人。
“……第八。”
盛少爷在归归面前拧起眉头,手里纸条一甩,挑剔地问:
“余思归,你以前考到过年级第八吗?”
教室里刚发完成绩,一片哀嚎。
考试一般有赢家有输家,但大多数时候发完成绩只有输家的悲鸣。
余思归怒道:“我还考过年级十八年级二十八呢!把我成绩条还我,再借题发挥我把你头拧掉!”
“……”
盛淅冷笑一声:“就你?你拧个屁,你冰露瓶盖都是我拧的。”
余思归:“……??”
盛少爷一甩成绩条,下一秒注意到什么,又奇怪地道:“怎么晒成这样?”
“……?”
归归一怔,心想我没晒黑呀,我晒了明明只会变红……
然而还等她没想明白,就被盛大少爷一把捏住了脸。
“……!”
教室里众目睽睽,同桌眉头拧着,两指捏着归归脸,微微一搓。
思归脸手感非常好,润润软软,一捏甚至会嘟;劳累之下瘦了点,但不改好捏本色。
盛淅平时也没少捏——大家看不到的时候这混蛋经常故意找茬捏上一把,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比较克制,至少一般不会被人发现。
而归归难以相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个混蛋又把她拿捏住了。
下一刻。
“淅哥……”班长的声音微微发抖:“你在做……?”
……什么?
盛淅漫不经心抬眼,望向发成绩条的班长。
班长拿着盛少爷的成绩条,颤巍巍看看被拿捏住的归老师,又看将归老师死死拿捏的强者。
盛淅目光散漫,与他对视,没松手。
甚至又咕叽咕叽地捏了捏。
余思归:“……”
“你真的有病吗!”归老师气得想哭,挥开少爷的贱蹄子,跑了。
班长:“……”
盛少爷低头看自己手指,很轻地嘲笑一声,似乎挺高兴,对班长说:“怎么?”
“你和归……”班长拿着成绩条语无伦次:“归老师……”
盛少爷和煦温柔,耐心地稍稍俯身:“怎么?”
“你对她这是……”班长开始结巴,“对她……”
盛淅温和一笑,笑容温柔,简直能融化坚冰:
“嗯?”
“……”
班长惨道:“没!没什么!您的成绩条!您成绩条出来了!淅哥您这次第一,甩了第二五分之多,纸条您千万拿好……”
盛淅优雅点头,收起了成绩单。
班长想了想,又犹豫道:
“淅哥。”
盛少爷抬头:“嗯?”
“余思归最近怎么了?”
班长难以启齿地问,“我总觉得她最近好像……也不能说最近,挺久的了。反正感觉她怪怪的,她出事了吗?”
盛淅:“?”
“你别误会,”班长生怕被这个alpha抓住撕成碎片,慌张道,“就是开学前班主任托我留心一下,但我实在没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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