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书网]
https://www.lesh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宋嵩扫了那一座红木泥桌,桌面之上所摆放的那些小食,确乎是没动过一口的,原本在托墩子去灶膛热过,但眼下亦是冷掉了,甚至连那濯口的梨花茶,亦是只有浅浅啜了几口的痕迹。
想来,是叶羡槐既及验完尸,便来急得寻他了。
刚刚叶羡槐只说了这一句,宋嵩笑了,指腹叩击着桌面,缓声:“子陵素来与人为善,思量纯直,在朝庙之中颇有人缘,加之他是资荫补得闲差,手中无权,亦是未曾树敌,不说旁的,绝不是外人要害他,此案应是内人作案了。”
子陵是庆元侯尹峰的字,他早年是岳州一个籍籍无名的文官小吏,宋嵩的父亲宋松鹤应试及第,赶巧地,去了岳州试守两年。
那一年是先帝继位的第八年,帝欲修筑运河以通南北要塞,活络通商口岸,工程由左丞相衍承旭督工,运河修筑不久,衍相觉察运河通渠有异,并且发现岳州通判与当地府衙中饱私囊,朝中发派的六十万两银子,被宋松鹤和尹子陵二人洗走了近三分之二。
宋松鹤吩咐尹峰所购置的那些木材用料以及泄洪闸口,做工以次充好,整座通航运河若是一旦放水,势必酿成洪灾,殃及十余州,而栖住在此江沿岸的百姓,则是定会受洪涝之侵害,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衍相吩咐立即停工,一纸地方贪墨的状纸,在两日之内从岳州告到了皇城御前,衍相本是认为先帝会因此重视,但宋松鹤的妹妹宋姒是先帝的皇后,哥哥干出了什么腌?事,自有当妹妹的在枕边吹风,以混淆视听。
那时先帝吸了这枕边风,去核查了运送银锭的账册,且微服出巡至了岳州,亲自督工了三日,觉察无异,便是觉得衍相是过于拘谨了。
但衍相知道,那账册是宋松鹤提前造的假,那所谓完美的运河通渠,只不过宋松鹤和尹子陵反复遣人用上好浆漆涂抹出来的一角,先帝正看到了这一角,觉得整座工程盖是完好,不知蠹虫已经在内部生根发芽。
衍相愤于先帝糊涂,被外戚惑乱心智,又被赃官混淆心神,不日,一纸清君侧又告到了御前,状纸之上字字诛心,什么遮掩也无了,此一回可了不得,清君之侧,可是要清算谁?
不仅清算地方通判宋松鹤、文吏尹子陵,还将宋皇后和一等竖宦也清算了进去!
先帝见此状纸,盛怒不已,加之宋姒在一旁煽风点火,不久,衍相以谋逆之罪名,赐得了满门抄斩,丞相府内数百号人,无一人能幸免。
经此一事,宋松鹤和尹子陵以『祓除朝中逆臣』之功名,一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在第二年,疏通南北的大运河工程提前竣工,百姓欢庆,举国欢腾。
第三年,也是大运河修筑一年后,暑夏时节,一场猝不及防的沛雨侵袭江南,运河坍塌,洪涝肆起,死伤无数,河渠之上一片哀鸿遍野,已被提拔为左仆射的宋松鹤,请缨主动前去赈灾,因他剀切请罪之举,稳住了先帝躁动之心,后来,水灾治理好,运河再度重建。
因治灾有功,宋松鹤被提拔为了中书令,因重筑运河通渠有功,尹子陵被获赐侯爵之位。
此刻的宋家,足以和楚国公所在的顾家分庭抗礼。大熙朝,不再是顾家的天下了。
宋松鹤和尹子陵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任何一端崩掉了,对谁皆是可能极为不利,甚至可能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尹子陵手上有着宋松鹤当年贪墨的账册,还有其他人证物证,宋松鹤不好随便动手,便是让嫡长子宋嵩时刻去盯着尹子陵,若是有个什么动静,亟亟后发制人。
但今岁,巧了,似乎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动手,一把大火直接把侯府给烧了。
尹峰死了,傅氏也死了。这让宋嵩始料未及,在大火烧起之时,他推测会是谁放火,放火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也是为了那账册?
宋嵩在趁着夜半府内人流大,遣了南栀和暗卫去搜刮府邸,欲图将那账册和其他物证给搜寻出来,结果,他们一无所获,只偷了些看似可疑的陶器回来。
宋嵩觉得尹峰一定是把东西藏在了什么隐秘的地方,嫡长子尹隐一定是知情人。
这也是为何宋嵩会让叶羡槐去盯着庆元侯府火殛案的缘由。
宋嵩不担心那些死去的人,也不大担心纵火犯是谁,他担心关键的物证,会被顾淮晏那伙人寻到。
宋嵩问:“今次在京兆尹府,除了尸体的剖检之况,可还发现了什么情况?”
“没发现特殊状况。”叶羡槐摇了摇头。
“景桃除了发现老侯爷、老夫人是死于火前的,还去问询了尹遇和尹放二人。尹遇是案犯,老侯爷死时,胸前矗有一柄陶刀,那刀是尹遇的。审了这两个人,还审问了下人,案情大多琐碎,无甚紧要。”
但宋嵩眼眸晃过了一丝暗色:“下人?东昌郡郡爷之女?”
叶羡槐:“正是。”
宋嵩轻笑了一声:“你可有觉得诡异,这个郡爷之女,迟不出现,早不出现,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出现,你觉得她是为了什么东西来呢?”
叶羡槐微微睁眸:“难不成也是为了……”
“郡爷衍承斐,是衍相的堂弟。”宋嵩凉凉地道,“而衍承斐的嫡女衍容,乔装为洗脚婢,蜗居于庆元侯府,你觉得她的目的何在?”
当年,衍相清君侧的案子震撼大内,牵涉极广,连家中奴仆都不曾幸免,办案的钦差却放过了东昌郡爷一家子,说到底,因为颐和长公主主动说了情,要给衍家留条后路,先帝适才宽怀。
没等叶羡槐答,宋嵩就替自己答了:“这个衍容,可能是临终受郡爷委托,来京查案,她极可能冲着那本账册来的,也可能是——”
宋嵩语气陡地沉了下去:“——来寻人的。”
“寻人?寻什么人?”
“这个就不干你事了。”宋嵩音色陡地转冷,“你今次查案,没有发现物证,算是好事,不过,你负责盯紧京兆府就足矣,至于那个衍容,我遣南栀去盯着。”
觉察叶羡槐目露愧色,宋嵩摸出了一个桃木金丝匣子,命她:“打开。”
叶羡槐晓悟,主动接过了镀铜小匙,匙身进入缩孔,将匣子掀开,在锦绒之上,摸出了一只金贵鎏金的袖箭,做工极为精湛,袖箭的周身泛散着冷暗之色,叶羡槐诧然:“太师,这是……”
“你的耳?不见了,”宋嵩敛着指腹,端起一盏果糕,捻起一小块含住,薄唇牵起笑,“不必惊惶,你那次行事难免会走漏风声,若是被什么人捡着,拿你相要挟,你用这名堂去清理他就好了。”
这是叶羡槐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今日她来京兆府之前,在妆台前摸出妆奁梳妆之时,陡然发觉她左耳处的耳?,不知何时消失了,她在屋中寻觅良久,亦是不曾发现到,又提早在去往地牢的路面上,仔细搜寻,还是未曾发现。
琢磨想来,可能是那一夜她纵火之后,她的耳?可能掉落在火场之外,尔后被什么人捡着了。
叶羡槐心中不安,若是府衙开始搜查起来,寻到了那捡到耳?的人话,就能佐证那一夜她来过地牢,而纵火的罪名,就顺势落到了她身上。
但叶羡槐没来得及跟宋嵩说,宋嵩已经觉察到了,却是极为淡定,送了个袖箭给她。
他让她杀人。
叶羡槐心中舒坦了些,默默将冷箭收下了,揣在了衣袍之中。交代完了大致情况,叶羡槐就离开亭舍,出了小角门,眼下,除了盯着第二宗火殛案,她还亟需寻到那个捡拾到她耳?的人。
*
这厢,上昭殿之中,宫灯亮起,徽宁帝还在值房处理奏折,倒是皇太妃闻氏先到。
冬夜里,雪沉露重,宫娥们早就备好了红泥火炉一并候着,几位着素白宫装的捧灯女侍引前,太妃快步来至了暖廷,见着顾淮晏,一径地免了礼,太妃便道:“听闻东昌郡郡爷之女重现京中,我便让昭儿召你进宫了。”
赵昭是圣上的名字,宋姒活得不久,死后,赵昭一直被养在闻氏膝下。闻氏温雅谦和,与颐和长公主关系甚善,也一直视顾淮晏如己出。
“晏儿,你怎的查案,把衍承斐的嫡女给查出来了?”闻氏又问。
“庆元侯府突生火殛,我今夜率人去京兆府验尸,查出尹峰和傅氏二人死因有异,自去审人。嫌犯的婢子与凶器有关系,在尹四爷述词之中,把这位婢子的身份供了出来,至于身份孰真孰假,还需核实。”
闻氏忧心道:“你能不碰这个案子吗,松手让京兆府去查,里中势必牵扯太多,宋家肯定在暗中窥视顾家,你不能以身涉险。”
顾淮晏顿了顿,看着闻氏,默了一会儿,道:“父亲生前嘱托过我,顾家欠衍家一个交代。”
闻氏悲沉地喟叹了一口气,她如何会不知道?当年抄斩衍家的,便是顾淮晏的父亲楚国公,一直以来,楚国公都是知晓衍家是清白的,清君侧根本不是谋逆之罪,而是直接指向了宋松鹤的狼子野心。
本该赐罪的,现在还活着,那些不该赐罪的,却惨死了。
这也是先帝赵玺最为糊涂的地方。
闻氏道:“你负责的本是提刑司的案子,而今却将案子放置在京兆府来主审,岂不招致了宋家那帮人的怀疑?你要保住衍家女的安危,不该是这样保的,衍家是宋家脊梁骨上的一根重刺,现在此女出现了,定是危难环伺。
“京兆府是什么地方,虽然比提刑司矮了一截,但好歹那里中有些人是宋家安插的眼线,你一举一动,旁人都看在眼底,你审案时什么心思,难保宋家觉察不出,你怎的还……”
许是觉得话放重了,闻氏又敛声不说了,正所谓关心则乱,就怕这局乱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闻氏转头问静侍在后的宫娥:“热食可筹好了?”
“好了,膳厨正在暖房的火膛子温着呢。”
宫娥很快取了一个金丝檀木质地的食盒过来,闻氏将食盒之中的一只热碗捧了出来,是一盘澄温饱和的汤馄饨,韭菜蟹黄馅儿。
“转年又是天大寒,触景定会思人,”闻氏将把碗盏推至顾淮晏近前,“吃吧,你近日勘验劳多,身子也虚,这碗放了姜片的,可以驱寒祛湿。”
见着汤馄饨,自然而然会追思起颐和长公主。
顾淮晏缓缓闭上了眼睛。
母亲去世多年了,每逢那个雪夜,皆是梦魇一般的黑色场景,母亲死前只留下了断手,可勘察的线索微乎其微,他问过很多人,寻过很多地方,但不曾发现她的尸首。
京中流言四起,不少人揣测,长公主多半是死了,回不来了。
想起这些记忆,多半是压抑的。但不知为何,既及见到这碗汤馄饨,他不由看到了那一抹纤淑窈窕的少女身影。
顾淮晏缓缓睁开了眼,将馄饨吃尽后,淡声道:“这两宗火殛案,我会亲自查下去,行事有分寸。后果,我自会承担。”
顾淮晏款然起身:“火殛案案情严峻,丝毫不容耽搁,宪台与府衙尚有诸多事务亟需处置,待案情稍缓,我会再进宫请安。”
闻氏见他行将离开,忽地想起什么,低声唤道:“晏儿。”
她袖袂之下手覆在了端坐的双膝上,忖量了片刻,适才问道:“听昭儿说,近日你查案,常带着一位稚龄女仵作?”
顾淮晏默了一下,眼底有暗色,继而撩袍在殿中重新端坐:“当年衍家遭罹满门抄斩,整个丞相府上下百余号人落难,在抄斩的缉捕文书之上,衍相的嫡女被朱笔画下了一个红圈,说此女已死。
“但父亲私底下追查了一番,发现衍家女当年被一个仆役救走,带出京城,辗转过多个州府,最后落脚于恭州。据闻,她被名仵作景知远救下,赐姓景,在恭州府衙入职为差。”
闻氏咂摸着这番话:“衍相之女……莫不是你身边那小仵作,便是她?”
衍承旭之嫡女,过去的衍清,现在的景桃。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