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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秋阳再度高照在扬州高邮县以北,白马湖、长子湖与樊良湖之间,绵延交错的大片苇荡和围圩、隅田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只剩下散落在其间打扫后续的散落人群了。
身为大蔡国决胜军使、龙威将军的孙儒,此时此刻却只能蓬头垢面、满身污泥,艰难跋涉在过腰深的泥沼污水里。依靠茂密的芦苇丛来遮掩自己的身形和动静;嘴里嚼着一支白生生的芦根,将自己与外间绵延不绝的嘶喊叫唤声,暂时分隔开来;而获得些许短暂的安全感和内心平静。
因为就在昨日下午时分,一心想要直取淮扬的他,却在这无名之地,遭遇了人生当中最为惨痛的挫败和失利;明显是从附近湖沼中突然决堤,倒灌而出的洪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淹过和吞噬了他的大部分人马。而孙儒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行进到了几个湖沼之间的低洼地。
因此,看起来并不怎么急促和汹涌的浑水,一下子就让这支过万人马的军队丧失了大部分战斗力。就在他们在水流中奋力挣扎自救,想要在被洪流冲走或是溺死之前,相互搀扶着抱团支撑住彼此;而后在金鼓大作声中,撑着轻便小舟和划子出现的淮扬军,则给予了他们最后一击。
毕竟,蔡军在此之前已经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又被冲散了阵型和队列;许多人在行军状态下刚刚整队,连兵器甲仗都来不及上手就被冲走了。因此不要说是面对整好以暇,刀枪弓弩齐备的淮扬兵,甚至就是个负责撑船的水夫、船工,也能轻松制服和收拾他们这些,奄奄无力的釜底游鱼。
然而这就是不熟悉地利胜形,而又没有合适向导或是带路党通风报信,的大多数流寇式军队,所无可避免的最大弊端所在。如果他事先派人做足功夫,认真侦查和研究过当地的地势,就会发现这一片南北向的狭长洼地,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过洪水的地方。
事实上,就在多年前黄巢率领的十数万贼军,自江东过境淮南的时候。那位淮南节度使高骈,在严令各地守臣瓮城自保不得出战的同时,还派兵挖开了长子湖与樊良湖连接处的河堤;而将扬州与楚州之间的化作了大片汪洋。最终迫使黄巢的大军,只能绕过扬州境内的大片水泊和泥沼北上。
时隔多年之后的这一次,虽然在规模上比不上前一次的影响和后果;但有了基本冲击区域的记录,就可以将洪水泛滥控制在更有针对性的区域内。至少在刻意设计的自然之威面前,孙儒所凭仗的智谋、经验和手段,乃至过人的悍勇,都无法派上用场;而只能丧家犬一般,在仓促汇聚的十几名亲兵簇拥下,逃入苇荡深处。
因此,洪水过后的洼地和河滩上,尽是横七竖八死鱼一般被冲击至此的蔡兵尸体。虽然大多数时候的水流不至于让他们没顶,但是惊慌失措之下的胡乱挣扎;再加上衣甲浸水之后的沉重,还有在急行军中消耗体力过甚;结果就是很多蔡军士兵被冲翻,或被浊流中夹带的树枝撞倒后,就站不起来活活溺死在浅水中……
毕竟,除了少数早年纵横过淮水沿岸的老蔡州贼之外;那些他通过转战河南、都畿道各州所扩充起来的部伍,基本上都是不习水性的旱鸭子和活秤砣。在这种突然遭遇的情况下,大多数人几乎是无法可想或是只能坐以待毙了。反而是被淮扬军俘虏的那些人,在灌了一肚子水后也捡回条命来。
也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试图反抗,或是假做奄奄待毙,却乘其不备暴起发难和偷袭之;但是最终结果总逃不过被围攻的刀枪弓弩齐下,戳死砍杀射翻在泥水中。
唯有少数人距离较远或是地势较高的水浅缘故,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但是大水过后的遍地泥泞和水泊,对于他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溃兵,依旧是充满危险和威胁的困顿绝境所在。就算是孙儒身边的最后这些亲兵,也难免在探路或是寻找食物过程中,突然沉底、陷入泥沼难以自拔,或是就此失踪。
昨天夜里,他们更是冷不防迎头撞上了另一股败兵,而在摸黑之下闷声奋力厮杀成一团;结果就是对方仓促逃走两个,而孙儒身边的亲兵也再度死伤过半,不得不将受伤的人留下来,作为引走闻声而来追兵的诱饵。结果,在越发远离了那些搜捕喧嚣的同时,他也迷失在了苇荡之中。
因此,哪怕喉头焦渴万分,孙儒也不敢直接喝眼前的泥沼水,而只能用拔出来的芦根和芦杆脆嫩处,那一丝丝甜津津的滋味来滋润一下。但是作为一个自小为人坚忍强横,以忠武军小校身份开始追随秦氏,最盛时一度联兵数万,打得宣武镇上下避战不出的资深贼将,眼下的挫折和困境并不足以击倒他;
只是经此事后,大蔡天子那边是没法再回去了;他得为自己找一个新的下家和投靠对象,以为借势再起的凭仗。比如那位以襄助为名驱使自己火中取栗,而暗图黄雀在后的武宁军之主时溥,就是眼下一个不错的就近选择。然而他得想法子走出这片迷宫一般的水泽和芦荡才行。
正当孙儒嘴里的最后一根芦根也嚼得毫无滋味之外,最后两名忠心追随一前一后的亲兵之一,也突然用啜嘴吹出来的鸟叫声给他传来了一个讯号。随后,孙儒面前仿若是无穷无尽的苇荡终于暂且消失了,而露出一片相对宽敞的水面来。而在满是游鱼穿梭水面一角,赫然掩藏着几座类似茅棚一般的建筑。
这就是一个湖沼当中名为野村的临时聚落,也是早年当地最常见的事物之一。许多为了逃避官府苛重的赋税徭役杂绢的小民,会躲到这些差役和胥吏找不到的苇荡、水沼深处,结庐聚居一时,依靠打鱼和贩卖野味为生计;只是淮扬之地重新恢复安定之后,这些野地里的临时聚落就被废弃了。
但是对于熟悉了与那些亦民亦盗的江贼,打过交道的孙儒而言,这却意味着走出这片过于深入的苇荡一线可能性了。因此他毫不犹豫脱掉了身上最后一点负累,带着两名亲兵全力游了过去……小半天之后,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舟,划出歪歪扭扭的轨迹之后,终于靠在湖岸边上。
已经换了一身破破烂烂渔民装扮,身上满是鱼腥味的孙儒,也毫不犹豫抬脚就向着远方行进而去。只是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颇新的村子,村子还被用整齐的土墙和木栅被围拢了起来;因此内里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人,但在隐隐犬吠声中隐有一种不好招惹的姿态;
但是饥饿难耐的孙儒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见他只是轻车熟路的从墙边,伸出一只被破布所裹缠的手臂;顿时就吸引了一只半大的土狗,从木栅缝隙里猛地窜出来。刚刚张嘴咬住垂落的破布,就被孙儒猛然一贯一摔,狠狠撞在一块石头上呜呜两声没了声息。
当饱啖了一顿生狗肉的孙儒等人再度出发,却又再度遇上了一队扛着木矛和短刀的民壮迎面过来。但好在他三人一身水草和鱼腥味,并未引起对方的警觉和盘问;反而大声告诉他们,前面的正在搜拿流窜的贼兵,可以过去试一试运气,抓到一个就能换半袋谷子。
听到这话的孙儒,也只能装聋作哑的胡乱点着头应付过去。接下来,他就在没有遇上什么妨碍,一路向北总算是走出了这片,湖畔绵延无尽的苇荡范围。期间甚至还遇到了两队被押解而过的蔡军士兵;但是并没有人因此认出来,他这个曾经的大蔡决胜军主将。
然而当孙儒重新回到了当初的新市围,就发现这里已经重新地插上了淮扬军的旗帜。而他的从弟孙休在内一大票亲族乡党的人头,赫然都被挂在了墙头上以为示威和震慑。强忍住心中异样情绪的孙儒混过桥头去还没走出多远,又遇上了另一群背着柴草杂物的老弱妇孺;
他也不欲多事只是站到路边将其让过去。然后在错身而过的那一会,这群妇孺当中突然有个孩童,指着孙儒脚下说了些什么;刹那间这些妇孺的目光,齐刷刷都注视了过来。然后又在孙儒心中发毛之下,变成了尖锐而凄厉的叫喊声:
“有贼兵!”
“这儿有贼兵!”
下一刻奋力拔腿就跑的孙儒,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问题居然出在了自己的脚下。当初为了方便逃命,他舍不得将脚下这双,已经磨得破破烂烂的上好靴子,给舍了去。结果就是成为了自己最要命的破绽了。但是这一次,就算有剩下两名亲兵为他阻挡一二,暴露了形迹的孙儒也无路可逃了。
因为就在他的前方路口,赫然就是一个临时增设的关卡;而身后除了那些叫喊追逐之外,还有踢踏响彻的马蹄声。这一刻,他在心中再度做出了一个决然的选择,转身疾步跳进了道路侧边的河道中,然后在一片突然爆发出来的哄笑声中,奋力向前游动了十几下后,迎头撞上了一艘站着士卒的小舟,还有人笑道:
“这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功劳么?”
【作者题外话】:第一更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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