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书网]
https://www.lesh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自端妃的雨花阁出来,我的手中多了一篮水红菱角,两角尖尖,肉质水嫩。端妃的话犹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须先斩其两角、去其硬壳才能尝到果肉,否则反容易被其尖角所伤,得不偿失。”
我微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红日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了几分燥热之意。我最耐不得热,身上已生了几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择了荫凉清静的小径回宜芙馆。
待到了“玉带桐荫”一带,路边梧桐夹道、浓荫匝地,自然蕴生清凉宁静。景色既佳,又不炎热,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边看了景色边走,冷不防抬头,却见华妃带了曹婕妤和乔采女,后头跟着一群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华妃本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一见了我,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自她复位之后,我尽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对再起冲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宠,她因我而降位失宠,彼此的恨都是铭心刻骨,无计可消。
只是如此狭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是避无可避免的相见,而我曾应允玄凌,为了大局,必定相忍为谋。
于是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礼去,“华妃娘娘金安。”她身边的曹婕妤和乔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华妃并不急着叫我起来,她的目光审视而疑虑。时间一点一点平静的流逝,那样静,鸦雀之声不闻,我念及当日在宓秀宫长跪一事,心下一紧不由砰然而恨,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来吧。”
她凝神望着我,目光中皆是复杂神色,憎恨、忌惮、厌恶、鄙夷、挑衅,一瞬间五味杂陈,华妃似笑非笑道:“本宫有今日复位之时,你可曾想到么?”
我维持着谦和的神色避于路旁,仪容恭顺,声调平稳:“娘娘后福无穷,岂是嫔妾可以揣测预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还未来得及向娘娘恭贺复位之喜,在此贺过
她冷淡道:“免了。本宫不敢当莞贵嫔此礼。”她睨我一眼,难掩语气中厌恶之意,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道:“你越恭顺,本宫越觉得你可怕。”
我不以为忤,浅浅笑道:“华妃娘娘说笑了,难道娘娘是喜欢嫔妾对娘娘不恭不顺,直言犯上么。”我垂下眼睑,道:“嫔妾并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贵嫔客气。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本宫绝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语气凌厉非常,周围一众人等在她的气势下个个噤声。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愿意时时聆听娘娘教诲。”
华妃见我如此神气,亦无可挑剔之处,不由气结,道:“你愿意时时聆听,本宫却不愿意时时见你这副面孔。”
华妃正生气,忽然她身边一把女声越众道:“娘娘莫要生气,娘娘千金之体若为一介小小宫妃气伤了倒不值许多呢。世间尊卑有道,哪里有尊贵之身为卑贱之身生气之故呢,岂不太抬举了这卑贱之人。”
这话说得刻薄,句句锋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纳罕,以曹婕妤的立场她绝不至于出此言语,那么……抬头果然见是一个宫嫔装束的女子,正是新进的乔采女。只见她身量小巧,容颜也颇清秀,因为是华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缘故,玄凌对她也颇有几分宠爱。此时她正毕恭毕敬扶着华妃的手肘,满面奉承地笑,仿若还是侍女一般,十分听话乖巧。
流朱不忿,变了脸色便要替我驳了乔采女的话。我连忙把她按在身后,只是笑容可掬道:“这不是新得皇上宠爱的乔妹妹么。乔妹妹方才的话说的实在是正理,世间尊卑有道。妹妹这样振振有词,一定是出身名门,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宫一定为妹妹向皇上进言,非至‘嫔’位或是‘贵人’方能彰显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宫女出身,听我这样明褒暗讽于她,连华妃也反驳不得,不由涨红了脸,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华妃。只是华妃亦晓得要避忌我几分,乔采女一味奉承华妃也就算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对我出言不逊。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观,见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请娘娘和咱们姐妹去玉镜鸣琴馆听戏,听说点了娘娘最喜爱的《娘子关》,何必在这热天气和人多费口舌呢。”
华妃轻哼了一声,携了乔采女扬长而去。我轻轻道:“流朱,我们回去吧。”
待到了宫中,浣碧早带了人迎上来替我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凉茶上来道:“奴婢见外头热了,小姐还不回来,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宫里,能有什么事呢?”
流朱虎着脸,气鼓鼓地对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气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个华妃和新得宠的乔采女,让我们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欢,她们竟不晓得顾忌么?”
流朱冷笑一声,翻了脸色道:“华妃也就罢了,一向跟小姐过不去,这是过了明路儿的。更可笑的是那个微末的乔采女,小小宫女出身竟敢处处指着我们小姐句句带刺。”说着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儿了。咱们不理会华妃也就是了,难道也由着乔氏乔张作致么?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赏她两个耳光,禀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着流朱向浣碧笑道:“你听听这丫头的嘴,越发厉害了,眼见我的手下就得她当家了。”说着止了笑容,正色对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办成事么?我叮嘱了你们不要和华妃顶撞,如今再说一句,也不要和她身边的人顶撞,敷衍过去就行——还怕没有来日么?”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乔采女这样当众轻慢小姐,小姐难道要轻易放过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栀子花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问浣碧:“你说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这一时,以求后报。”
我屏了声气,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这一时的,我若即刻对她翻脸下手,旁人肯定会说我无妃嫔应有的气度,更要忌讳华妃,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去招惹华妃为妙。更何况我也不屑于对乔氏这样的人动手。只是忍着乔氏不代表对其他人没有作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丢,继续说:“乔采女之所以敢这样猖狂,是因为她背后有华妃。你们以为凭她有这样的能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小卒。”
浣碧问:“小姐的意思是……”
我将花枝比在衣襟上,闲闲地问:“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么说的?”
流朱沉吟片刻,脱口而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我取下栀子花枝,“咔”地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桌上供着的珐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掷,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时候有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来。风轮鼓鼓地转着,阔大的镶浅淡丝线的碎花衣袖因风乍然地一飘一歇。因着我怕烦吵,早有小过来,她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嫔妾年幼,不过十六,许多事还不懂得。贵嫔娘娘长嫔妾两岁有余,又得皇上喜爱,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导那些与嫔妾年纪差不多的新姐妹了。”
新人一来,我的年纪自然不能算是年轻的了。纵使镜中依旧青春红颜,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尘灰,再不复少女时的清澈明净了。而宫中,是多么忌讳老,忌讳失宠。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弹可破些,更娇嫩白皙些,好使“长得君王带笑看”,眷恋的目光再停驻的久一些。
乔采女的话字字戳在宫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滞了笑容,轻蔑之情浮上眉梢,朗声道:“这个的确。听说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从前在华妃娘娘宫中辛苦劳作,是比本宫不怕辛苦。何况妹妹能服侍得华妃娘娘如此欢心,将你献与皇上,可见妹妹多能体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宫是绝对做不来的。”
语音一落,凉台上都静了,只听见远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在湖上听来越发清朗缠绵。
宫中人人皆知乔采女出身宫女,地位卑贱,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宠,背地里早就怨声载道,非议不止。而乔采女,是最忌讳别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一向讳莫如深,却也止不住宫中攸攸众口。
果然,乔采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哇”地一声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来。
气氛尴尬得难受,我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居高临下望着她。嫔妃们都止了饮酒欢笑,目光齐齐落在我与乔采女身上,神情各异。
玄凌转过身来,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与乔采女身上,淡淡不言。
华妃“咯”一声娇笑,人还未动,发髻上累累繁复的珠玉便发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在临湖的凉台上听来格外悦耳。华妃眼角高飞,睨着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视不理么?”
玄凌只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对皇后道:“皇后怎么看?”
皇后一笑而对:“女人多了难免有口舌之争,今日高兴又过喝了两口酒,向来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说说她们。”皇后如此说,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听得皇后这样说,倏然变色道:“皇后平日就是这样为朕治理后宫的么?难怪后宫之中总是风波不断!”
皇后见玄凌发作,忙不迭跪下行礼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众人立时呼啦啦陪着跪了一地。我不敢再和乔采女怄气,忙也跟随着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华妃忙扶住了他的身体,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开她的手,斥责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处?后宫女子口角相争都不能平,岂非无能?”
皇后甚少见玄凌以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身子轻轻颤抖以头磕地。乔采女知此祸本是源自我与她的争执,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连连请罪,玄凌却置之不理,冷冷唤道:“莞贵嫔。”
我一惊,忙膝行上前,惶惶低头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声:“去罢!”
喝了酒后身上辣辣的热,此时我应是疑惑中带着惶惑和害怕,凄凄地唤他:“皇上——”
他只是携了华妃的手,转身不顾。眉庄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观,此时见势不好,终于启齿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举起酒杯,华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轻轻一笑,丽色顿生,“皇上向来公正严明,自当不会偏私了。”
玄凌以指摩挲着她滑腻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冷漠道:“莞贵嫔甄氏御前失仪,出言无状,有失妃嫔之德,明日送往无梁殿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泪水缓缓落了下来。无梁殿在翻月湖中央,四处无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为先前昭宪太后拘禁舒贵妃时所用。偏远不说,更是年旧无人居住了。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自杀也不可得。当日舒贵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侯皇上三年,虽有失仪之处,也请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来殷勤小心,宽恕臣妾这一次吧。”我抽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厌烦,拨开我的手道:“方才对乔氏说话不是盛气凌人么?当着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钻,朕真是看错你了。”
“臣妾没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并不听我的辩解,我作出又气又悔的神气,只垂了头低声啜泣。
敬妃大着胆子为我求情:“皇上可否……”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华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驳吗!”
玄凌乜斜着敬妃,淡淡道:“无梁殿宽敞,敬妃你也想去吗?”敬妃一凛,无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头。
华妃的笑志得意满,分外撩人,她轻声道:“乔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会意,笑容瞬间浮现在他原本不耐的脸上,温和道:“就晋乔氏为从七21697;选侍吧。”
玄凌使一眼色,李长趋前道:“娘娘请吧,奴才会打点人送娘娘去无梁殿小住的。”
我知是无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没有人敢为我求情,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责,谁还敢多说一句。这一仗的局面,众人眼中我分明已是一败涂地了。
华妃微笑:“莞贵嫔好走。”
乔采女,不,如今已是乔选侍了,她早已破涕转笑,尽是得意之态:“嫔妾无能,只能代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贵嫔好走啊。”
我端然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踉跄。眉庄恻然转首,尽力掩饰住眼中不舍之恨,她那么快转眸,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眉庄,你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宜芙馆中早已乱作了一团,不时夹杂着几声宫女内监的干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带着流朱、浣碧收拾着我的细软衣物,外头小允子和小连子准备着车马。我呆呆靠在窗下,独自摇着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几件要紧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长裙,迟疑着悄声问槿汐道:“这个要带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们小姐几天气啊,过两日准接回来了。”
声音虽轻,然而我还是听见了,徐徐道:“带上吧,冬衣也带上。”
浣碧踌躇:“小姐……”
槿汐却只是摇头,自妆台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首饰的妆盒,轻声叹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气了,否则怎会去无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动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话头道:“哪里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呢。”
正收拾着,李长进来了,向我请了个安道:“娘娘,车船已经准备好了,无梁殿业已打扫干净,娘娘请启程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片刻,问了一句:“皇上现在何处?”
李长只是垂着他从来就恭顺的眼眸,道:“华妃娘娘。”
我明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简衣素髻踏着满地细碎花叶而出。
然而方垂下帘幕,车外有一个清婉的声音急切道:“甄姐姐留步。”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