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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见过你记得的东西吗？」
唐思烬突然感到一阵心慌。
他一手仍然扯着灯链,另一手已经下意识扼在自己脖子上，是陷入紧张时一贯的手势。
雾气凝聚在火车道的一端，随后尽数投入黑暗,无影无踪。
肩膀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
“在找我吗？”
他猝然转身，见小丑黑白交错的妆面在眼前放大，当即退了半步,表情也恢复冷漠。对方则神经兮兮大笑出声,音调沙哑刺耳，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真可怜。刚刚吓坏了吧？”
“……”
唐思烬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小丑在雾气里惊人地自由，他一会儿从左边余光看见他,一边又换成右边，“你躲在暗处观察过你自己吗？哦,你做不到，因为你没法分离出另一个来。但我刚刚发现……”
唐思烬冷冷地打断他：“你觉得很好笑？”
“不。”娄思源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了，像突然切换成了另一个人,“事实上,我只是好奇你是否具备做出其他表情的能力。你会笑吗？”
“我当然会。”
“让我看看嘛。”
唐思烬盯着他看了几秒：“我不想。”
随后他低下头,注意力回到灯链，旁若无人试图把门往外拉扯。潜意识里，他仿佛非常笃定无论自己是什么态度，对方不会因此被激怒。
果不其然，娄思源表情重新活了起来，反而更加跃跃欲试了：“那你有什么其他想要的？”
“你能让我安生一会儿吗？”
娄思源吹了声口哨：“不能。”
但他确实有一两分钟没有再说话。
门依旧紧闭,因为搭扣从里面把它给绊住了。唐思烬低头,红色的琥珀从指间滑落。
如果这些墙内空间象征格温德琳命运转折的火车站,这又是什么东西？
他对维多利亚风尚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伦敦火车站的灯无论如何不会是这模样。
唐思烬又望向浓雾深处。
初至小世界时萝丝试过，那里走不到头。
火车发出巨响，他侧耳倾听。
“你并不害怕火车。”娄思源消停了半刻，终于忍不住指出：“我知道你跳过火车，但它本身不是你的PDSD。你根本不害怕它。”
他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所以，”娄思源语气和之前一样探究，“你为什么会跳火车？”
“我忘记了。”
娄思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门把手在缓缓转动。
随后门被人从内小心推开，恢复成虚掩模样。来人立在门缝边，透过那条细细的裂口，唐思烬看见了陈旧的毛呢布料，属于一件长及小腿的男式大衣。
看不见脸，但他从体型体态判断，这不是大宅里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人。
男装背影一闪而逝。
“你觉得是他吗？”娄思源问，“格温德琳的旧情人？”
唐思烬没有点头。
一切来得太恰到好处，因此更需要进一步确认。
准备开门。
除了简单的言语猜测，娄思源大概也很“了解”他的手势，因为唐思烬刚一抬手，对方就会意地握住了那根银链，照着他刚刚琢磨出来的角度轻轻扯动。有人帮他动手，唐思烬便专注门开的幅度，两人竟然很有默契地，迅速将门缝无声扩大，让它既不至于惊动屋中人，也能够让他们窥视其中。
房间一角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乍一看去，它缺乏鲜活的现实色彩，犹如被露出一角的照片，而灰暗的走廊就是覆在照片上的膜。室内装潢与夜晚空间的卧室惊人相似，床脚柱上雪白圣子天使浮雕依稀可见，被条纹床单遮住一块，也化为房间虚幻阴森气质的一部分。
尸体被盖在床单下，孤零零地躺着，在应该是脚的位置鼓起，像帆船的尖角。
“和你的初始房间很像啊。”娄思源说。
唐思烬没反应。
但即使并不转眼，他能感到雾气上前来，在紧贴他的后方停住了。
陌生气息很快速地从他耳后掠过。
和自己初始房间神似的卧室安静地蛰伏在黑暗里，甚至散发出一阵虚幻的血腥味，他要过一小会儿才能意识到是自己咬破了舌尖。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小丑、死人、初始房间以及许多其他的一切重叠、扭曲、幻化，糅杂成一种完全陌生的气味。像是火。呛人的烟灰在车厢中飘散，车门半开，他自己脸上眼皮苍白低垂，面孔只剩轮廓。
突然间唐思烬心跳如鼓，甚至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为了保持平衡，娄思源一手撑在了墙上，雾气里食指边缘几乎紧贴自己小指的轮廓。
火车燃烧的灼热几乎扑到自己手背上来。
脚步声。
有人在上楼。
娄思源的手移开了。
短暂的恍惚结束，唐思烬也一下惊醒过来。
同样被惊动的还有藏身屋内的人，只见门骤然大开，人影奕山而出，先是把门关紧，又匆匆沿走廊往尽头逃去。唐思烬猛地把自己从橱窗边推开，下意识对娄思源一回头，两人飞快沿着火车站台紧追。
在脚步声逼近走廊前，那人已经打开了走廊尽头的另一扇门，隐蔽其中。
这回的门不在任何橱窗的视野里，因此他们只看见门的尖端在视野里一晃，下一刻，什么也没有了。
唐思烬喘着气停下。
到此时他才有精力回忆刚刚捕捉到的细节：来客从房中逃出，黑纱掩面，呢帽下黑发盘起，男装在纤细的身躯上松松垮垮。
那是个女人。
但厨娘、海伦、伶人都是棕发或金发。
事实上，在这个地方，只有格温德琳和艾希莉两个人是黑发，可她们都已死了。
迄今为止，并没有任何一条信息暗示这故事里还缺失一个女人。
女人藏在门里，总会出来，于是唐思烬没有贸然离开。
楼层另一端，新的到访者也也抵达了存放尸体的房间。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来，唐思烬分辨出又是厨娘和海伦。
她们声音远而小，加上刚刚另有正事，他没有听全。
“……格温德琳小姐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在二楼，平时闭门不出，就……在屋里……整理她的照片。我记得她刚回来那年的圣诞，给老爷夫人做了一张照片贺卡，上面拼了个花篮图案出来。小姐，你肯定想象不出那贺卡长什么样。她把一个个紧闭眼睛、皮肤发青的婴儿头颅贴着轮廓剪下来，密密麻麻地拼图，夫人看见的时候，吓得脸色惨白……”
又是一段格温德琳背景故事。
“死婴的头？”海伦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夫人有了特德，但小姐只有……唉。”厨娘回答，“她出事后一度想一死了之，好在有个传教士愿意娶她。他带她去了中国，结果没几年就染疫病死了。格温德琳小姐半残又守寡，不可能继续留在异国，只好又千辛万苦回来，住在弟弟家了。”
“真可怜啊。”海伦不免语带同情，“特德从来不和我讲家族里的事。想想中国那么远的地方，她孤身一人……”
“不过格温德琳小姐从小就这样。”
一次相当明显的刻意打断。
但海伦并未察觉，接着问道：“就怎样？”
“小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偏执顽固，睚眦必报。但自从她从中国回来后，就越来越严重了。她宁死也不再踏上伦敦土地。她尤其在意那只眼睛。”
这是厨娘口中的格温德琳：偏执顽固。睚眦必报。
与之相对，是卧室与照片里的少女：怀抱花束，小鸟依人。
可哪个才是真的格温德琳？
是厨娘说谎，还是面对旧情人的种种，都是装出来的假象？
“真可怜啊。”海伦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对话声被一阵翻箱倒柜声所取代。她们也在找东西。
不多时，海伦的声音复而出现：“枪不见了！”
她指的是弗里曼夫人自杀用的那把枪。
回答来得很快：“一定是她拿走了。你还没找到她吗？”
『她？』
海伦方才要去寻找的，是否就是被怀疑偷走手|枪的人？
伶人或神秘来客。
但没有更多信息了。两个女人交谈声更密更小，最后再次离开了此处，也不知起初是出于何种目的、现在是否得偿所愿。不过很显然，和上一次一样，同样留意她们的还有藏身屋内的不速之客。
只听门锁咔哒一声转动，门被小心向外推开，裹着宽大男衣的纤细的手臂首先出场。
她出门，反手将门合拢，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唐思烬深吸一口气，被动等待着，看她什么时候愿意给这边一个正脸。
在他如此想着的时候，女人脸上黑纱忽地一颤，随后一侧肩膀耸起，缓缓侧首，左眼向身后瞥视而来，眼神因力图适应狭窄的视野而冷郁锐利。
胸前衣衫微鼓，是外衣里藏了枪吗……
然而当她彻底转身，正脸在黑纱下若隐若现时，唐思烬心里层层堆砌的困惑终于到达了顶峰——
这分明是个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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