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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烬吃了药。
戴白色小帽的晴天娃娃在小仪器上跳来跳去，一边不时360度旋转回来瞥他，直到确认他把玻璃杯里的修复药（这次的尝起来非常像薄荷糖）咽下,才转回去。它用一种类似跳房子的动作，重重敲下最后一个按键：
“伸手。”
唐思烬伸手。
第二个歪歪扭扭的小红章落在了上一个旁边。
“「人物」24%，说明没有单一原型；「环境」40%；「情节」在中等区间,整体状态良好。”方片K又看了一眼机器,收取签字、打印记忆调取条、转出芯片过程一气呵成，它好像做这些工作有千百遍了。
“缝隙人又来了吗？”
唐思烬点头。
“一切顺利？”
点头。
“那就不用管他了。”护士举起芯片，对他晃了晃：“第二次副本了吧？从这次开始，每次结束后会出现新环节,即我带你整理元素、安排副本。不耽误时间，不过现在我有点别的事,稍后再找你？”
唐思烬点头。
它一松手，芯片掉在他手里。
推开门的时候，唐思烬想,自己果然还是没法适应那个死人。
和上一次滞留中转站时一样,他费了一番力气把它推下去,两手撑在凹陷但空无一物的床单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唐思烬把滑落在枕头边缘的芯片捡起来，一回头，发现墙上的凹槽下多了一个挂式小盒子，似乎专门用于收纳多出来的芯片。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唐思烬没有立刻更换内容，而是在床脚坐下,把「水边的轰炸机」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结束后还单独重复了几遍异空间里的死人场景。
经过了第二次副本,有关那段经历的回忆已经再次变形,他意识到它远比自己头脑里形成的长度要短暂。
画面陷入黑暗，自己离开了那个房间。
唐思烬更换新的记忆芯片。
果不其然，娄思源这次也没有出现在导出的记忆里。
然而若说他在「轰炸机」里以病人身份游荡的戏份较低，这一次，他的参与度明显提高了。记忆图像抓取不到他，相关情节只能被强行圆上。唐思烬冷漠看着记忆里的自己如何神经质地四处窥探，继而像双重人格一样阵阵自言自语（尤其是那场荒谬的鞋刷之争）。最后那个本来早死的女病人不情不愿附身伶人，跟他兵荒马乱地完成了副本收尾。
不过这仅仅是记忆的扭曲，至少评分时不是根据这段记忆评的。
他记得播报时，萝丝的分数很低，仍是只有第一天就死了的病人的待遇。
既然如此，自己和萝丝的记忆提取影像必然有所冲突。
矛盾的现实也可以同时存在吗？
影像最后，幽暗的长廊向外延伸，小艾希莉走向门口。
一切停止。
唐思烬不知何时已经后退几步，抱着被单靠坐床架。他回过身，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让挂在一边的铁丝刮到后背。
头顶小灯光打在他脸上，也幽暗的，他仿佛是一个幽灵坐在阴影里。
如此安静发呆片刻，他突然把进度条往回倒，从附身小艾希莉的部分开始，注意力却不在画面，只单纯回顾当时的感觉。
昏沉与疼痛。
幽闭的空间。特德手毫不留情往下碾压。
浓烟涌动，火车发出轰鸣，他猝然回首。
“砰！”
唐思烬眼睛骤然睁大，脊背挺直，下意识摸摸肩胛，那里在方才的恍惚里真被铁丝割了一下，好在中转站里人不会受伤。
他缓缓低头，注视完好无缺，却随着记忆一同发颤的右手。
影像里，伶人出场了。
这次她由萝丝扮演，表现也和萝丝的秉性非常一致，甚至最后击倒特德的那一下还是唐思烬自己动的手。他看着自己找到鞋子，摇摇晃晃起身出门，萝丝跟在后面。
但与此同时，另一段本没有被具象的记忆在头脑里插入，却比眼前具象更为清晰。
娄思源气息喷洒在耳畔，一手扶在他腰上，手指分开。唐思烬仍然盯着屏幕看，手却慢慢在衣褶间找到了被碰到过的大致位置，且模仿记忆里的动作，按住侧腰。属于自己的肢体相触和被外人碰到感觉截然不同，且因为一切对方相关都无法被芯片捕捉，知觉无法重演，只能继续流失。
皮肤产生轻微刺痛，指甲在上面留下半月状淤痕。
唐思烬松了手。
是无法捕捉的部分更为真实，还是触手可及的导出片段更为可靠？
画面里，景象一变，自己已经开始上楼。
再次拖动进度条。
特德房间里光线昏沉，因此如果他做了一些事情，完全是出于他意识的模糊。当灯光重新亮起，自己不知第几次独自走上楼梯，唐思烬发现自己两手不知何时扣在了一处，明显在模仿记忆里另一个瞬间的姿势。
他叹了口气，任由图像继续向前，又抓起枕头抱在手里。
能说明什么呢。
很快也会过去了吧。
再次见方片K是在一个陌生的大房间，比之前盖章和导出的要宽敞，到处浮动着自由的方形屏。
“你来啦。”它跟唐思烬打了个招呼，“之前有出去转转吗？”
他摇头。
“我看你在副本里也算正常啊，怎么一回到中转站，又变成这样……唉，不像个人了。”但护士也并不像是真在苦恼，随即话锋一转：“下次副本间隔时间长点，你没事可以出去溜达溜达。你知道愚人湖吗？”
唐思烬迟疑点头。
方片K头顶的线带着身体一转，它立刻出现在墙边，不知用什么特殊工具在上面划拉了一下，墙上顿时出现一个小窗口。
和白色室内形成强烈反差，窗外一片黑暗。
下方黑水涌动，上空凌驾着一座细长的桥，上面许多幽灵一样的剪影走动，看着像猫。
“就是那里。”方片K隔空点点那里，“风景不错，你知道怎么走。但过栅栏必须至少两个人一起。”
唐思烬用疑问的眼神看它。
“为了避免自杀。”方片K幽幽地说，“每天都有人从那里往下跳，你知道「缝隙」承认非战略性主动自杀的吧？跳进去就没有然后了。组队是为了让大家互相看着。”
“有用吗？”
“有那么一点。”它叹了口气，“问题是这样一来，病人自杀都变成一对一对的了。”
方片K把显示屏拽了过来。
“12040065，「水边的轰炸机」；00105049，「摄影师的婚礼」。”
“共同点一：你的初始房间出现两次。”方片K敲敲屏幕，“当然，这非常正常，初始房间会在前期频繁出现，可能下回就没有了。……现在我们看看别的。首先，火和烟。”
左边画面，是上帝视角下，密林里一群学生惶惶奔逃；随后短暂切换，至炸弹垂直下落，校舍化为乌有。
右边画面，是墙中火车站内，烟雾缭绕；下一秒，灵媒吹动火柴，火焰席卷橱窗。
“环境方面。”方片K下了结论，“此外，下雨天是比较明显的。另一点就相对抽象——”
唐思烬开口：“嵌套世界？”
它发出智能化的叮咚一声，表示同意。
画面再一转，是吊索下的山清，海伦则笑着对伶人倾身，说，亲爱的姐姐。
“最后，人物关系。你有兄弟姐妹什么的吗，妹妹？……副本内人物相对有限，并不是每一个里都包含交叉亲属关系。她对你影响很大？”
这次唐思烬只是看着它，眼珠一动不动，也不答话。
“行吧。”护士看了他一眼，“我们之所以在讨论这些，是因为从病人的第二个副本起，护士负责引入「四要素」概念。这是说，每个病人的PDSD归根究底，为四大源头，分别对应一个人、一个地方、一个时刻、一件事。注意‘时刻’和‘事’不是一个意思——时刻是一个特定的瞬间，而事更加宽泛，它可以反复发生。打个比方：被猫挠。
“「四元素」或许长期与你共存，但经过死亡的刺激，病人与它们的关系会不可控发生质变。即使回归现实，当你再次接触「四元素」相关内容，做出极端行为的概率会大大增加。针对这一点，「缝隙」会提供另一个小纪念品——「回避开关」。
“有60%获得权限的病人都选择了开启「开关」。
“有了它，你的内部会自动生成一个小小的驱动器，促使你在遭遇「四元素」之一前，自动产生更高一级的警觉、怀疑和抗拒，最大程度地自我保护。虽然不太灵活，甚至会对你原本的性格造成细微扭曲，但总比没有好，不是吗？但不管你最后要不要开，为了进入最终副本，你必须成功识别出自己「四要素」的具体内容。
“现在我们来练习一下。”方片K把显示屏推开，“闭上眼睛。”
唐思烬闭眼。
方片K的说话时突然变得不甚清晰，像穿透了水往前行进。他听从它的指示想象，突然思维像从自身分出一缕，在黑暗里凝成四个白点，每一个都圆滑透亮，像心脏一样跳动着。
他把手放在最左边的点上，握住了它。
同一时刻，无数张交叉的面孔闪电般往复滚动，速度之快，唐思烬无法看清其中的任何一人。与此同时，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声音问道：
【这个人是谁？】
是谁……是谁……
面孔更迭的速度变慢了，潜意识里的自己正在思索挑选，唐思烬甚至可以看清其中的几人：一闪而过的油彩、苍白眼角上血红的双痣、灰白的头发和皱纹。
图像停止滚动，于瞬息间暗淡成一个剪影。
【递交答案：唐含德】
【答案错误】
不是他。不是“那个人”。
刹那间，所有黑暗和白光都消失了。中转站重见天日，唐思烬大睁着眼睛，下意识挡住了眼睛，光线变得刺目，头脑如同被强电流横穿而过，他半天没有做出其他动静来。
“哎呀，错了？”方片K抖了抖，“不是什么大事，等你缓过来可以再试，反正没有次数限制。不过错得越多，后续答题对身体的负荷会越大哦。”
唐思烬脸色苍白点头。
“好啦，现在我们继续。”方片K道，“每当「缝隙」发布新场景，护士负责上传病人信息，它会自动生成匹配度。数值越高，场景和病人情况贴合率也越高，我们会遇见更多重复的元素，它们会指向你的最终副本，即类别F（final）。
“你下次要进的副本已经基本敲定了：类别I（orientation）。
“前期和类别O有点类似，但到了后期，你基本见不到病友，会逐渐转为独立行动，所以对部分病人来讲有劣势。不过你成绩一向很好，我觉得没问题。你怎么看？……我总感觉，你离开缝隙的意愿不是非常强烈啊。为什么，因为现实比「缝隙」要更难面对？”
唐思烬平淡地指出：“你像个心理咨询师。”
“我可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方片的表情挤在一起，“差得远了。我以前也不干什么心理咨询师，这只是在「缝隙」里待久了的直觉。每个护士都有自己的风格，这地方可不管培训这些。”
这里的用词很值得一究。
在它的强烈鼓励下，他终于展露出一点带人气的好奇心：“所以你不是「缝隙」自带的。你以前在别的地方？”
“没错。”
“你以前是真的人吗？”
方片K看了他一会儿。
“不。”它面带微笑，“我只是一个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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