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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2对此毫无反应。
他已经吃完了药,正坐在一边打点滴。
尽管在裂变中的烧伤不会延续到中转站中，但也足以增加不少精神压力，一般遇到类似的情况,点滴会起到些舒缓用处。
方片K瞥了他一眼。
病人的的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一根针扎在右手背，延伸出笔直伸向天花板的细线，随时间流逝一点点融化，原理和效果从某种程度上都有点像护士们的吊顶线。
他头靠在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又像没看她。
“总排名又是在前1%,也很高嘛。”她继续说，“也是，从某种程度,你最后的表现可真是感天动地。”
她说完又过好几秒,0402才毫无情绪地问：“你被感动了？”
“哦,总有人会的。”
他点点头，眼珠转开，又不知在看什么了。
在副本里，这个病人在许多情况下反应和正常人无异，但一旦回到中转站，方片K认为他现出了原型。超乎寻常的倦怠、冷漠、迟钝,但你还不能说他不配合,因为只要你问他,他仍然知无不言。
0402似乎想了一会儿事情,忽地轻声说：“没人在意裂变里人物真的在想什么吧。”
“嗯？”
“她在撒谎，和我一样。”
方片K正在估计点滴打完的时间，并依此规划日程。
“怎么说？”
“我救她不是因为真的关心她，而是因为那是通关的钥匙。”0402察觉到她动作，适时地主动伸手让她盖章，“而她讲给我的悲惨故事，有一半真话就很难得了。”
“天哪。”方片K一边盖章一边说。
“四个人物，肯定人人有一番说辞，每一个都宁愿假装另一人已经死去，同时幻想着自己的死亡。不可能另外三个全单方面对不起她。”0402说，“尽管对我来讲，另外三人的说辞和所谓真相毫无意义。”
方片K欲言又止。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他打了新的记忆提取条：“签字。”
他签字的时候她也观察他。0402的腕骨比一般成年男性要细，手指很长，只有指腹和关节带点血色。他的签名非常工整，实际上，除了第一次时的异常，之后每一次里，“思”字中每个方块大小都一模一样。
接下来自然是提取记忆。
方片K知道这是很痛的过程。手下干脆有病人为此从不提取备份记忆，另外一个每次都得做足半小时心理准备。她看着0402仍然半举打点滴的手背，闭着的眼角轻轻一颤。
“好了。”
递出芯片时方片K再次观察，但0402眼珠原本朝着芯片，却有所感应似的，像假珠子一样转了回来，眼神警觉。
「病人性格缄默寡言，缺乏丰富面部表情，在副本内外时常显现出游离感。」
「洞察力强。」
她这边在走神，0402却已经拿好了东西，询问地看着她。
“我不能放你带着点滴回去。”方片K指指门外，“过来，跟我走。”
他挂着点滴跟她出门，再跟她进了对面的一扇门，里面是之前去过的大工作间。
等他坐下，她说：“我想和你谈谈你妹妹。”
又来了，那个眼神。
他面无表情看着方片K，又好像并不在看她，看了足有好几秒，才说：“好。”
“你已经意识到了，在副本中，有人将你和你妹妹进行了混淆。”
0402点头。
“与此同时，我们有护士识别出，你和曾经身处缝隙的7742几乎毫无差别。”
这时他脸上忽地出现了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但方片K确实感到他正在思考，并从未知的另一个地方回到了这里。脸上并排痣随着眼角的弧度收缩，在灯光下红色亮晶晶的两点，像打在瓷器上的标识。
但联想起在另一张照片上见过完全一样的场景，诡异感压过了一切。
“她这里也有两颗痣。”方片K点自己的右眼角。
0402点头。
他眼角的痣也已经复归原位，双眼安静而无表情地注视她，那点轻微的笑意仿佛从未出现过。
“形状非常特别。”她道，“我知道，即使是双胞胎也有分别。但你们性别不同，仍然这么相似，就更不寻常了。要双双在同一个地方长出同一个形状的异形痣要多巧合啊！”
又来了：那个很漂亮，但同样很异常的笑脸。
0402几乎乖巧（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对她笑着摇头。
随后他说：“她的痣不是天生的。”
方片K皱眉。
“是她后来找地方纹上去的。”他声音放轻，同时微微偏头，露出纤细的脖颈。0402的喉结也比一般男人要小，但她突然领悟了为什么他总在脖子上缠东西，或者，时常用手掩盖周遭。
“她为什么这样？”
“她认为，”他停顿了一下，“是它‘忘记’长出来了。”
0402寻常的态度和用词，让方片K终于意识到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点，即那种离奇的相似并非出于天然，而更像一种后天的操控，甚至训练。
“你们还有哪里一样？”
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很多。”
“可是，为什么？”
0402仍然保持看向一边的姿势，眼睛对着一块黑暗的显示屏，微弯的嘴角再次恢复平直。
“你在中转站，”他突兀地问，“见过双重人格的人吗。”
“……有过，不多。但缝隙会按照不同人格放人，所以每具身体里只有一个意识。”
“人们会声称，不管有几个意识，只要处于同一身体，就是同一个人。”
方片K被他绕得更困惑了，“她是你真的妹妹，还是你认为的“你妹妹”？”
0402用毫无波澜的目光看向她，“你可以反过来理解我和她。”
护士长的小豆眼看着他几秒，终于弄清了“反过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随后她也笑了，声音高昂：“你们俩真疯。一对双胞胎，觉得虽然性别和人格全都不同，但其实属于同一个“人”？”
“你可以这么想。”
他依然很平静，“有时候她是我，有时候我是她，我们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她是女性版本的我。除了不可避免的生物构造和一些没来得及补全的经历和记忆，我和她没有任何区别。”
“那不可能。”方片K道，“别的不说，你们各占一条记忆。”
“记忆是可以被复刻和人为捏造的，只要提供出足够幻想的信息。”
“那你每天要想不少东西。”
“在最开始，如非绝对必要，我们不做任何会分开的事情。”0402眼睛一眨不眨，“但后来，你会习惯，会轻车熟路，想象变得很容易，我会错觉不少根本没亲眼见证事情发生。”
“那知觉和喜好？”
“完全一致。”
“你们总有什么事的想法不一样。”
“想法也是可以被矫正的。”
“例如？”
0402不知想起什么，话到了嘴边微顿，出口时是：“我们很少目的性地玩猜拳。”
跟他绕了这么半天，方片K已经能理清基本逻辑了，于是推断：“经常平局？”
“每一次。”
“没有例外？”
“相同逻辑思维下的必然结果。”
她瞪着他。
他则无动于衷地看回来，表情难以解读。
“你们是在普通环境下长大的人吗。”方片K哑然，“还是什么邪恶人性实验室之类的，最后在逃出去时遭遇了不测？”
这回0402没笑，“我们是普通人。”
不过他没有反驳别的，也没有对她带明显批判色彩的话语表现出任何不满。方片K又想到，自己看过的资料中，身为女病人的7742，惯常使用身份错位来逃避PDSD发作，但0402反而经常任由它发生，除了在目睹病人自杀的那夜有疑似异状，其他时候，她都没有做出类似情况的观察。
她犹疑了：“这真是你的想法，还是她的？”
“她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
“为什么？”
0402脸上终于露出点茫然，甚至不安。
他眼神又放空片刻，反问：“你有过一个能为之付出一切的人吗？”
点滴已经快化完了。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那个类别F是她准备的。”方片K沉声指出，“类别F，又称记忆地狱，它会在里面一点点归还一切被「缝隙」拿走的过往，进行“冲刷”。其他病人都由世界挑选相近匹配，你这直接重合上了，所以匹配度才会高达99%。”
他没有否认。
“这数值太危险，而且匹配度过高更容易刺激PDSD发作，即使你之前一路红灯……一路绿灯……一路红印章，”她焦躁不已，“有去无回的概率也很大。”
他点头。
“你早有准备？那你能告诉我，它大概是关于什么的吗？”
他摇头。
方片K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不关我事。”她说，“但你们两人先后来到缝隙，本身也是很不正常的。关于你们进来前的事，全被「缝隙」筛走了？一点也没给你留？”
他又好像不存在这里了。
方片K只得继续往后跳跃，再行推测：“她死于窒息。”
点头。
“你死于坠落。”
点头。
他能不说话就用基本肢体语言代替，每次点头的幅度一模一样，眼神则毫无变化地凝固着，仿佛没有生命。
她骤然感到一种微妙又静止的的恐怖。
“相隔多久？”
恐怖烟消云散，因为0402的表情又被茫然取代，乍看甚至像半成品人因为遇到了超出理解维度的问题而卡顿。
但他仍然给出了回答：“四天之内。”
“那可是个大范围。”
“我记不清了。”
点滴终于融化到了尽头，凝成一个小点，濡湿病人的手背。0402看看手背，看看她，表情无害、温顺、疑惑。方片K终于对它颔首，示意人可以走了。
等室内再回寂静，她翻开日程本，厚厚的一叠噼里啪啦打过去。
每一页都专门留出一个小口，夹着一张相关小芯片。
在「缝隙」待太久就这点不好，时间混沌，记忆也容易搞不明白。
方片K找来找去，总疑心之前有过类似案例，但又觉得自己记错了。总而言之她一无所获，纸页停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篇末尾，那时她初至「缝隙」，还只是个普通护士。
笔记上是对护士们来讲非常猎奇，但对她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的两句话：
【护士长的1976号病人副本结束，竟然一起跟回来一个不是病人也不是半成品人的小孩，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1976带他到桥边去了。】
【护士长说，那是新的“缝隙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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