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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烬也不知道如今是哪一年，到了现在，他甚至分不清影院到底在珠城内还是外了。实际上,他更倾向于火山是一种信号，即自己的理解方向被判定为正确。
所以，如果能和桑瑾倜达成初步合作,已经奠定了裂变胜利的基础！
但当下,更应该考虑的还是如何活到那时候。
室内空气愈发灼热逼人，苍白皮肤已经泛起绯红，倘若继续留在这方封闭空间里，必死无疑。尽管知道珠城必然也是一片火海,但除此之外，他也无路可退。
唐思烬心下有了决断,当即跑向荧幕，撞入黑暗之中。
被灼热所追逐后，他用力推开了门,改为置身于另一片高温。
身后,出来时的门已经变形,随后化为乌有。
他有一种预感：影院已经被灼热所摧毁，即使再往十六座剧场，他们也回不去那里了。
他也知道，今天之后，无论死活，自己都会永远离开珠城。
但如果裂变失败,桑瑾倜真会如她所愿重复在这里的命运吗？
热浪扑面而来。
唐思烬辨认出,这一次的门通往屏幕上最后闪动的背景,即他和……是他收到桑瑾倜信笺的沙龙门外。地上白花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蜷曲成碎落的焦黄。珠城也面临沦陷，他伸手碰到了衣兜里的鸢尾花，它在高温下也化为飘落的碎屑。
“啊——！”
伴随尖叫声，不再盛开白花的树轰然枯萎倒塌。
唐思烬及时躲开，最后抬头，往窗口望去，那一小方景象如玻璃瓶内的彩珠一样混乱摇动。嘶鸣和哭泣充斥着街道上每个角落，宾客全在争先恐后逃窜向外。
“唐先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浮现出来。
桑瑾倜也在附近，被另一群人流拥挤，唐思烬便定定神，自空隙中穿梭片刻，努力抓住了她。她显得显得比他还迷茫，甚至看来根本没有想清楚为何要在人声喧闹里叫住他，似乎只是看见唯一熟人（熟人？）的下意识之举。直到他奋力将她拉扯到一处僻静些的街道，她才回过神来，面上一滞。
但不论他们先前再怎样你死我活，现在并不是一个重提此事的好时机。
因为这次的唐思烬已经提出了和平协议。
再换一个来，对她来讲又是太多变数。
此外，桑瑾倜虽是沉迷死亡，但每一次不是为了她认定的“爱”就是为了其他目的。珠城人并不自|虐，她对无缘故无意义的死亡没有兴致。
突如其来的火山喷发算后者。
在这般情况下，明显两人搭伴比孤身一人略好一些。
“他们说罗先生已经走了！”桑瑾倜说，声调比平时高出很多，因为在喧闹人群里低声讲话难以识别。
旅人走了。
现在他们虽还有空隙讲两句话，但也并不安全。所有高大笔直的树木都开始如揉皱的纸团般枯萎、扭曲、坠落，大街上几乎不再有一块平地。热光四下投射，虽然比影院里难以承受的闷压好些，但皮肤同样变色，低头时，他看见自己关节已经近乎血红。
很远的地方，浓烟滚滚而上。
唐思烬强忍眩晕和其他PDSD并发症带来的不适：“火山在哪里？”
桑瑾倜随手一指个方向，平心而论，跟没指一样，因为范围太过模糊。岩浆从地平线上涌来，很远的地方像被点着了，火光在黑夜里时明时暗。宾客四散奔逃，在唐思烬看来没有目标，因为到处都是崎岖的地面。
小些的楼房散发出异样的光泽，又像摆放歪斜的纸卡一样破灭。
但除了状似徒劳地逃亡外，这些珠城人也没有其他出路。
唐思烬内心祈祷这次副本能及时结束，但在那之前——
“城门。”他说，“带我去城门。”
起初桑瑾倜没听清，听清后又皱眉，像要摇头，却中途停住。
他想她必然也有诸多顾虑，像他们真出得去吗？他们追得上罗先生吗？他们……
热浪滚滚。
“先跑！”
两人被风推着沿街奔跑，不断从横档在地上的树和碎石上跳过，她穿着高跟鞋，却没比他落后几步。热光从后扑来，撞在人身上，桑瑾倜时不时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
大街已至尽头，两人同时从一株弯曲倾斜的树干下钻过，它轰然倒地。
粉尘四起，视野图像陷入片刻扭曲，街上人不知何时越来越少。再一眨眼，他和桑瑾倜变成了唯一可见的活人。
“被烧掉了。”她说，这回声音低哑，“最后所有人都要死的，这就是珠城。”
唐思烬看了她一眼。
“但我死也要死得心甘情愿！”果不其然，她随即补充，眼睛发亮：“没人能逼我死。”
他心里愈发确认：唯一的生路是城门。
每走一步，焦味都弥散在空气中。
唐思烬确信高温的地面和人体接触之处已经出现了令人不安的变化。他转眼环视：
“这边，十六座剧场！”
许多小房子全都和树一样歪曲断裂，但大型建筑似乎还能多坚持些许。
他们一路跑上台阶，推开推开滚烫的大门，站在台阶上方果然比下方要好受一些。表演厅一片死寂，高台也像烙铁，唐思烬咬着牙拽下了天窗。
“我希望它现在只是一扇普通的窗户。”桑瑾倜在后面说。
“我也希望。”
“天无绝人之路。”她上前来，“但如果不是呢？”
“你先上去看看。”
桑瑾倜没有异议，于是唐思烬把她举高，方便她把上半身探入窗口。
几秒钟后她惊喜道：“好了，上来！”
他们互相扶持着爬上屋顶，自那里俯瞰珠城，见远处的街区已成一片沸腾的熔浆。
他按住胸口：“城门在哪边？”
她又一指：“正好对面。”
房檐下面，是一条老旧的排水管。
“跟我走。”
方才逃亡的时候，唐思烬愈发清晰意识到，当场景变得特别超现实的时候，身处其中的人也会如此。例如现在他正从水管往下爬了些许，随后借力一跃，在临近另一栋建筑的屋顶落地，而在「缝隙」之外，他是断然不会做、也做不来这种事的。
桑瑾倜紧随其后。
夜色下，珠城高处的屋顶仿佛在脚下缩小。
他们穿梭其中如进行儿童的跳房子游戏，且每次都能险而又险地跳到一处实地。PDSD不知何时又给环境激了起来，但没机会让他找地方缓缓。症状还算轻微，唐思烬努力依靠不时闭眼、但以身体自主反应向前来试图缓解眼前的天旋地转。
尽管即使睁眼，他也看不太清前面的路了。
值得庆幸的，是在生死时速下，他没来得及产生任何会造成行动阻碍的幻觉。
中途桑瑾倜的鞋跟滑了一下，他回身拉她，险些也给拽下去，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桑瑾倜跟着他爬上又一处屋顶，红唇紧抿，汗水顺脸凝聚在下巴尖，把头发甩到脑后。
“轰！”
回头望去，视线里已经很远处，十六座剧场轰然倒塌。
桑瑾倜“嘶”了一声。
随后不仅是它，所有房屋，无论大小，都在多米诺骨牌一样被灼热推倒。脚下再也站不稳，唐思烬几乎跪倒在地，嘴唇咬出了血。他感到汗水滴滴答答在睫毛上，又被手背抹去，皮肤间的灼热相触更令人难以忍受。
副本截止迟迟不来。
与其寄希望于它，还不如再好好想想，到底怎么样才算完成最后的《死于爱与死于爱与山羊之泉》，可高热之下，他已经没法正常思考了。
比那更明确的目标，则是城门。
“快到了。”桑瑾倜断断续续地，“从前面山道爬上去，就是城门……”
他点头，“准备好。”
三，二，一。
“砰！”
两人冲向屋檐，借着它倾倒的角度缓冲，先后安全（此处指无明显残缺地）落地。楼房已经尽数倒塌，他们一头扎进漆黑的山道，急速奔跑里根本看不清路，只有凭直觉分辨泥土和阶梯。
踏上山道之后，新一重负担增加了。
桑瑾倜重重摔倒在地。
城门高高在山上，加上密林掩映和视觉扭曲，唐思烬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感觉不到痛，但身体仍像在麻醉状态下被切割，他踉踉跄跄回身去扶她，胸腔剧烈颤抖，一阵猛咳后，手心一片暗红。
山下火舌翻卷而上，浓烟滚滚，尖锐如刀。
唐思烬又咳了一口血，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还自幻觉里浮现出几个血红的大字，犹如早期画报上的节目宣传单——
《死于爱与山羊之泉》
那一刻他产生了一个荒诞到几乎黑色喜剧的念头：自己和桑瑾倜如此不计前嫌同生共死，算不算是某种程度的“爱”了？
而山羊之泉是火山？
“嘶……”
不管怎样，在生死攸关时刻，他们终于迸发出一点默契，在最后一秒迸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继续在黑暗里上行。
摇曳树冠之间，他仿佛窥视到门状的轮廓。
桑瑾倜则高喊出声：“罗先生！”
一个因重重阻挡而缥缈的声音回复：“谁？”
唐思烬听出来，是“另一个罗先生”。
“桑小姐和唐先生？”旅人反应过来，“你们也在这里！快，上来，我能——”
很近了。
但桑瑾倜摇摇晃晃地靠在他身上，脸色潮红，像虚脱了一般。
“我过不去了。”她终于泄出半口气，咬牙道：“你先走，不然要是死了，谁记得我们还有赌局？”
能在这种情形下还心心念念一个赌局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唐思烬没多说别的，只是问：“你呢。”
“我现在自愿了！”她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会复活。”
不会了。他心底一个声音说。
即使对她来讲一切会重新归零……
身体静止的时候，幻觉和记忆终于陷入重叠，但并不是对他充满意义的任何一帧，而是悬浮在窗口，桑瑾倜色彩变幻的脸。在同样被烧成灰烬前，蓝线索的残骸艰难咬在一起。关于他和桑瑾倜，两套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因怀有不同目的而分走两地。她要永恒的爱与折磨，他要完成副本。她可以死也愿意死，他不可以也不愿意。
该如何做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你也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我死掉吗？」
「我说我可以，他推拒了两个字，此后多少年全理所当然。」
《死于爱与山羊之泉》。
桑瑾倜沉沦与病态的根源，在于她噬爱如命，换来的却只有理所当然的利用和背弃。仅仅因为这样做“符合常理”，因为她张开了手臂，因为是她自己让索取如此轻易。
直到最后，她又病又疯，而死亡不再有尽头。
她又开口，“你……”
火流近了，反而像水。
唐思烬定了定神，哑声道：“你走。”
罗先生正沿山道往下跑，影子已经现出轮廓，喊叫道：“赶紧——”
与此同时，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她往上面一举！
桑瑾倜面孔上罕见露出一丝愕然。
与此同时，罗先生完全不顾可能的后果，毫不犹豫把女人接住。空气里弥漫着树木烧焦的腥气，在高温下终于断裂的手环被风吹落，头尾扎在相近的土中，中部扭曲，仿佛没有终点。
城门近在眼前。
桑瑾倜在男人怀里，睁眼看着阴影在罗先生脚下的影子里鼓动，碎屑发出嘶鸣，她整个一生都在那片黑暗里面了。影子被拖拽过城门，一切重——重——重——徒然一轻！
城外的夜山寂静，偶有轻盈鸟鸣。
罗先生把桑瑾倜放了下来，一同分开的还有两人不再重合的影子。她再从那门看去，见万物化为蒸腾白雾，一片灰烬里，再无任何活物存在过的痕迹。
“给你。”罗先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擦擦脸吧。”
桑瑾倜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
浓妆融化在薄薄的白手帕上。
山风轻拂而过，树梢震颤，发出犹如瓷器与木桌相触的轻响。
似乎有女人轻轻发着笑：“您看，还是我赢了。”
……
“一九四二年晚春，我取消了婚约。她则与丈夫分居，在远郊旅馆独自疗养。”
“初至珠城，我本欲往它最有名的十六座剧场走走，无奈天降大雨，不利于山路上行，也在旅馆中消磨时间。我和她闲来在空旷处用餐下棋，期间谈及珠城人离开的种种条件，她暗示只要有机会，她也会走。”
“我大为吃惊，见她举止孱弱，不由说道，以她的情况，再去远行只会对她健康不利。”
“她说，意义会有的。如果您实在好奇，我可以证明来看。不过外边对珠城人的说法并不是耸人听闻，您敢和珠城人打赌吗，先生？”
“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狡黠的光彩，但正如之前千百次一样，正如我如何在旁人劝阻里一再坚持要到珠城，我反而被激起了尝试的冲动。于是她让我见到了。传闻中扑朔迷离的“裂变”，发生在珠城边界荒僻的旅社长廊，和我想象中一样神秘慑人。”
“在那场对赌里，她分裂出了一对完全对立的自我。”
“一半男性，一半女性，各有化名，目的相反，身份交替。她需要他们在裂变构造的虚幻里，将把她推向这一地步的因果是非真假全部由对立转向交错，从而证明，绝对对立并不存在。那么当万般种种全被混淆，死与生的界限是否同样可以被抹去，垂垂将死的人在大限将至前离开故地，在异乡重获新生？”
“她赢了那场赌局。”
“雨停之后，我独自参观过十六座剧场，随后遵循约定背她走出城门。我们起先回到上海同居，随后因战事四处辗转，但再也没有踏足珠城。她裂变的能力离开珠城后也烟消云散，但后遗症致命且难以抹消，她身体一垮不起。随后四年里，我们将那最后一场裂变的内容一点点还原，直至接近普世接受的范式，即《复活》的雏形。”
“然而所谓“新生”，不过是四年病榻缠绵。”
“她于一九四六年冬病逝北平，此后又过四年，剧本才历尽艰辛出版，随后正式被搬上话剧场。我在最后一排坐着，看见那些男女演员在台上，每一个都年轻，每一个都非源自同一人的裂变产物，而是试图揣摩他人文本的真人。我看见她也在台上，隐藏在幕布之后，阵阵对白声中，微笑狡黠如当年。”
“我方才理解，她究竟是意欲何为。”
“当年她半生尘埃落定，却拒绝承认孤独离世的宿命，孤注一掷找上了我，我们互相选择成为彼此的归宿。于是她成为了珠城在一九五?大火山爆发里覆灭后，唯一有作品流传至今的珠城剧作家。剧本在台上重演千遍百遍，剧作家则真正化身为我们曾为之痴迷的虚幻和无限，循环往复，直至万物的答案。”
“时至今日，我仍难以停止求索。”
“但我想，或许这才是五十年前，她所宣称过的“意义”。”
罗雁祟
一九九二年四月
——《复活》再版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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