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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时他有一些模糊的感知，例如有人也在身边躺下,翻来覆去，一会儿要假装若无其事地把手搭在自己肋骨上，一会儿又触电般离开,远远在另一边。最后他终于安生了,虚虚抱着自己，但刻意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角落里有细小的声音传来。
声音低微而杂乱，具象起来宛如黑色的乱线团。唐思烬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想是不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可那声音不减反增，他辨认出清晰的喇叭和车轮行驶声。
他猝然坐了起来。
可他感受不到身体了,只知道有个人走，跟了一会儿后，他心里模模糊糊知道那就是娄思源。再一眨眼,视野全黑下去,似乎是娄思源的人坐在黑色的匣子里,低头在看东西。自己也在匣子里，空气里有雨水、泥土、皮革、街道、野草和另一钟刺鼻的气味，突然所有东西都不见了。
画面一直在闪，声音断裂，一切犹如漂浮云端。
终于，另一清晰些许的画面出现：长长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门有两层,一层大门,一层满是铁栏杆的防盗护门。
顺着娄思源的视角,他看见自己站在门里。
可那真是自己吗,怎么会在这里？居然穿着裙子，头发长长的乱乱的，脸倒像收拾过，并不浮肿，但很憔悴，也很苍白。
门里的他对娄思源说：“你……来……”
这是唯一能听清的两个字。
画面一帧帧卡顿。
“自己”站在铁栏杆后面，眼神定定的，里面诸多情绪，最突出的是犹疑和焦虑。两手绞在一起，肩膀紧缩又放松，宽大的衣领里，一根细细的肩带一闪而过。
女式内衣的肩带。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自己。
那是唐恩汐。
惊醒的时候，窗外已经亮了。
雨还在下，所以即使天光落下，一切仍然灰蒙蒙的，那扇小窗口乍看又像回到了儿童画，好在并没有。
身侧无人，唐思烬试探着把手背贴在带褶皱的床单上，又缩回手。
新一天开始了。
一般过了第一夜后的日子才叫第一天，但昨天不是从夜晚开始，因此他有点拿不准。
原本搭在床边、属于昨天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身。唐思烬拎起胸前印着卡通画的白T恤，看了两眼穿上，走进客厅。
看见娄思源的那一刻，他心里莫名安宁下来。
“早上好。”小丑显然心情愉快，在他没进来之前，还在边摆桌子边吹那首《致爱丽丝》：“后半夜你睡熟了，我没叫你。吴心语打电话报了平安，她们在闻玺家的儿童画房子里转了一圈，一直在一起，没碰见野兽。就是商露自己从楼上摔下去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唐思烬点点头。
随后他看看桌子，又看看娄思源，“我梦见你了。”
“嗯？”
唐思烬在对面坐下，“你去见了一个人，我妹妹。但画面一截一截的。”
娄思源把叉子放下了。
他温声道：“你还想着那回事。”
唐思烬不置可否，低头去拿餐具。
“不对……”他忽地又说，眉毛蹙起来，“我认出来，因为她穿了女人的内衣，但她从来不穿这种东西。她最大的让步是用绷带缠住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那里一直没有发育。”
娄思源关注点却在：“她在试图和你更像吗，像泪痣的纹身一样？”
那是自己向方片K坦白过的内容，看来他也知道。
唐思烬点点头，又摇摇头，手腕搭在盘子两侧，看娄思源给他倒血橙汁。
“梦是潜意识的投射。”娄思源把杯子往前慢慢地推，“你想知道她之前在这里的事情，又不敢知道。你并不接受她要跟你“合二为一”的意愿。”
“我……”
手已经摸到了高脚杯的细颈，但盘子突然变得漆黑，周围叮叮当当作响。突然间娄思源半跪在椅子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连带座椅扶手握住他两边手腕，而自己睁开眼睛，眼前仍然一阵一阵发黑。
厨房里是有东西烧糊了吧。
“听得见我吗？”
娄思源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放在自己手里。
唐思烬把眼睛重新闭上。
似乎从这次副本开始，总有前所未有的理由刺激出他的发病。如果狼眼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机关，这回一定是因为唐恩汐了。自己脸上表情一定因此变得异常病态，因为随后娄思源盖住他的眼睛，按住了他的额角。
唐思烬低声说：“我看见你在一个黑色匣子里。”
“里面还有什么吗？”
“我没有看清楚。”
娄思源贴贴他额头，“以后会清楚的。”
他下意识点头，空出的手攥住扶手，想还有很多时间，他们分明刚刚在一起。
唐思烬闭着眼，又慢慢抬手，去摸娄思源的鼻梁，准确按住了凹痕所在的位置。那处在「剧作家」时期还很恐怖的伤口已经几乎光滑，但这反而让他变得焦虑了，正想再摸摸，又骤然松手，像怕指甲反而把快长好的薄膜划烂。
动作大了，眼睛也条件反射睁开。
小丑一直在看着他，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唐思烬睫毛重新低下去，轻轻推他，没推动，只好小声说：“我饿了。”
这回娄思源有了反应，附身过来亲了他一下，没退回到对面，而是在旁边拉出把椅子坐下，陪他若无其事地安静吃早餐。这个副本提供的食物超乎寻常地丰盛，唐思烬感觉自己有几百年没吃过煎蛋、培根、白面包和紫甘蓝这种最简单的东西了。
他吃到一半时娄思源出去打电话，确认了他们今天的日程，即再回到闻玺的家。
饭后唐思烬把碗碟摆在一起，两个人拿上伞一起出门。
早晨天空灰暗，好在即使细雨霏霏，也不至于看不清地面，他们终于弄明白了满地的铁锈是什么：无数蜿蜿蜒蜒的铁轨。它们横穿所有空旷的地面，在中间一截一截地断裂，没有尽头，让好端端的干净城镇如同巨大的工业废墟。
流浪狗们时隐时现，远远望着他们。
它们皮毛潮湿，眼神阴郁，但都没有上前。
这些动物和昨晚的野兽有关系吗？
两人在雨幕中敲开闻玺家的门。
两个姑娘已经早早到了，正坐在桌边，感谢闻玺母亲招待早饭。吴心语吃得十分拘谨，倒是商露大快朵颐。唐思烬进门时她正清空一个盘子，等他把伞收好，她又清空了第二个，正试图再多盛一点香肠粥。
唐思烬：“？”
他看看商露的小身板，又看看几个摞起来的空盘子，想人果然不能貌相。
吴心语放下了餐具，也欲言又止，眼睛上有大大的黑眼圈。
商露头也不抬。
“如果你被迫生吃过蜥蜴，就知道糖渍樱桃的好处了。”她冷漠地不知对谁说，然后又吃了第三盘。闻玺母亲倒是很热情，一个劲儿地叫她们多吃。闻樱也吃完了，趴在桌子上，试图把一张软绵绵的纸巾折成小狗。
“今天妹妹过生日！”女人脸上有喜色，“我答应她，下午雨小点的时候领她去公园玩，现在不行，天还黑着。”
商露似乎在忍住舔盘子的冲动，依依不舍地把它放在一边：“闻玺没下来？”
“他睡觉呢。但你们上去找他，现在也该是起床的时候了。”
“闻樱一起来吗？”
闻樱又开始叠纸巾了，对抛给她的问题恍若未闻。
女孩们昨夜必然有所发现，正如唐思烬二人找到的纸团，但在那之前，所有人依照闻玺母亲的建议去楼上敲门。商露吃饱了，一如既往很有活力，走路时完全看不出不自然。
他们先在楼梯上简单交换信息（包括闻樱房间的书和野兽的眼睛），旁边吴心语开始敲门。
门里没有回应，她又敲两下：
“咚咚！”
这次声音重了许多，回声巨大，商露吓了一跳。
“人家是病人，你轻点。”
吴心语一脸茫然，“不是我呀。”
“那是……”
她把手放下了，但那声音又响起来，原来是楼下来客，正敲外面的大门。唐思烬手探在娄思源口袋里，摸他裤兜里纸团的边缘（自己的衣服今天没有口袋），猜测是不是木星，亦或是昨天来过的秦哥和小秦姐。
闻玺母亲不知去了哪里。
但在有人下去应声前，身后房间的门反而打开了。
闻玺头发蓬乱地站在门口，一脸没睡醒、病恹恹的模样，对他们问了声好就匆忙向前。闻樱正站起来去开门，矮小的身体几乎被门板挡住，和外面来来回回说了好几句。
外面的人倒是个子很高，唐思烬扶着栏杆抬起下巴，辨认对方的轮廓——
他低声对娄思源道：“是木星。”
话音刚落，少年已经穿着黑色的雨衣和雨靴走进玄关。
“哥哥，他找你。”闻樱也转过头，语气平平复述，“他说你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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