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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烬低头看池水。
水里面非常温暖。他两手垂在池底，经过浸泡的皮肤苍白潮湿,幽暗水面上则倒映出白色的一小块，是自己面目不清的脸。
倒影轻轻颤动着。
两人仍然贴得很近。
他又抬起眼，也不说话,就看着娄思源。
“怎么了？”
唐思烬摇摇头。
「经过死亡的刺激,病人与它们的关系会不可控发生质变……」
娄思源却突然像之前经常会做的那样，单手裹住他下巴，慢慢把人脸抬起来跟自己对视。他不上妆时偶尔也会有一些不属于小丑的表情，例如现在。起初唐思烬眼神略有涣散,随后反应过来，露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巴歇在他手心里，对娄思源笑。
他下意识把刚刚的事情藏起来，声音含在嗓子里：“我想回去了。”
唐思烬下意识看向池沿,很快发现了那件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穿的衣服。他表现如常,娄思源也就恢复了往日的习性,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在他耳边吹了声口哨。
继而水花四溅。
娄思源毫无掩饰之意地站起来，回去捡起那件完好的睡袍，直接披在滴水的身上，又转回来揶揄道：“谁把你的衣服偷走了，水妖？”
“……”
唐思烬一下缩进水里,不让他看见。
娄思源见好就收：“出来吧,我再去给你找新的。”
他消失在走廊里。
唐思烬真像「轰炸机」里扮水妖时一样,先露出眼睛,然后手指垫着下巴搭在池沿，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池子很浅，他扶着膝盖站起来，身上电流般窜起一阵钝痛，不过没有想象得那样难忍受。
撑着膝盖的手一点点往上，到侧腰，随后是胸口，脖子，嘴唇。
「……做出极端行为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他两手交叉着捂住嘴，忽然又蹲了下去，一时不知是反胃还是想哭，但吐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远处传来一点声响。
唐思烬倏地松开手，飞快调整好情绪，再抬头时，娄思源已经回来了。他擦掉水珠，把衣服接过，见是另一件长得差不多的黑色睡衣，但又完全是自己的尺寸。
他慢慢系上带子，伸手被牵住，然后把水池抛在身后，往卧室走回去。
烛光和来时一样明明灭灭。
唐思烬走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闭上眼睛，脸埋在娄思源身上，半靠着人摇摇晃晃往前走。对方一直注意着自己，如此几步后彻底停下，再将支点不稳的人拉回来。
被揽住后肩和膝弯重新抱起来时，他好像渴望这样很久了一样，攥住了娄思源的衣襟。
“困了？”
“嗯。”
“马上就回去了，好好睡一会儿吧。”
唐思烬小声回答：“好。”
他蜷缩在娄思源怀里，察觉自己在像不久前的那次一样发抖，甚至抖得更严重了。他心里还在六神无主最后一问的事情，怕被看出来，又怕他看不出来……但娄思源只是抱着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低头吻了他头发一下，才继续往回去。
黑色的水缓缓流动着。
路上唐思烬似乎真睡着了，但又像在幻觉和现实的分界线上穿行。耳边清晰混杂脚步经过地毯的钝响，残留水珠滴答的声音，呼吸声，心跳声。他希望留住这些声音，像他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也想延续的其他东西。
「我会想念你。」
那是他在桥上对娄思源说的话，那是真话。即使起初正式为了获得安宁而给出爱，到了最后，一定会本末倒置，他会为了延续爱而不得安宁。
像现在一样。
他模模糊糊想起来，上次似乎也是这样。上次……在火车上……
为什么呢。
他不配吗。
意识昏昏沉沉的，所有声音都伴随无数小光点闪烁跳跃。
它们终于全部消失了。
宛如「流浪犬」里的查杀梦来临，现实续接黑暗，黑暗则续接着属于虚幻的图景。壁画上的小王子活了过来，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脸，凌乱夸张的油彩从眼睛上滑落、消失。没有小王子，也没有小丑。那个作为生日礼物送来的八音盒放在桌子上，它任性地不唱歌。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坏的，它不会唱歌。
小王子终于尖叫出了声音，他吃掉了所有观众。
影子开始盘旋，如疯狂巨鸟般扑打。
而小王子下地、奔跑、寻找，但皇宫大门紧锁。地上满地都滚落碎片和零件，是他最后跑回来，一言不发，摔碎了八音盒。
……
唐思烬猝然睁眼。
房间还是之前那个房间，只是窗帘好好地放下，床单也焕然一新。白色被单和皮肤间是刚刚换上的黑色睡衣，想必他们回来也没有多久。
娄思源坐在床边继续翻着那观剧镜，见自己骤然坐起来，把镜筒放下：“嗯？”
唐思烬摇摇头，重新掉了回去。
天花板上有一小块锥形的黑暗。
吊灯未开，房间里唯一灯源是床头的蜡烛。
娄思源脸上有种令人安心的懒散：“又不想睡了？”
他顺手捏住一缕长发，手指间慢慢地碾开。
唐思烬在枕头上动了动，声音低哑：“几点了。”
“我怎么知道，这儿又没有钟。”
“天还黑着吗？”
“黑着。”
“好。”唐思烬停了几秒，小声回答。
他睁着眼睛，从躺卧视角只能看清烛光蔓延到娄思源的下巴。鼻梁处不在光线里，看不清。
过了几秒，他像漫无目的地问：“你以前也经常这样，混在NPC里面吗？”
“是啊。”
“然后到处吓人玩。”
娄思源笑了一声：“是啊。”
唐思烬又说：“每个副本只有四天。”
“如果是我喜欢的环境，有时候会延长一点。”
“你没想过在哪里长久地停下来吗？”
娄思源低下头。
这下，他整张脸都被纳入到烛光中，那道伤口被光照得像被画了条白色细线：
“想过。”
唐思烬张开靠近他的一边手掌，方便自己被扣住手指。
他意有所指：“那你以后永远都要留着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了。”
娄思源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是做梦了吗。”
“嗯。”
“梦到什么？”
唐思烬侧过身，脸仍然压在枕头上，说：“八音盒。……我在想，既然王国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名词，八音盒原本也是个人吗？”
娄思源想了想：“对。”
“谁？”
“被小王子宠坏了的大臣的小女儿。她从窗口掉下去摔死了。”
“因为她任性吗。”
“差不多吧。”
“她为什么要那样呢？”
阴影罩下，娄思源在观察他的表情。
“这是个背景故事。世界形成之前，八音盒就死了。”
“我知道啊。我就是在想，她怎么会落到那个地步。”
随后他想坐起来，娄思源给他搭了把手。
“上次去找方片K的时候，她提到边缘NPC。我知道我以前就算在这一类，后来又见到了其他人，像吴心语。总之我去过的几个副本里，到了最后，主NPC都能得到某种程度的救赎。他们永远不会成为病人，但边缘NPC会。因为很少有人去关注他们的结局吗。”
或许是这句话的遣词，又或许是恹恹的语气，让娄思源骤然收起了之前的态度，很迅速地把人转过来。
知道他要看自己的脸，唐思烬慢慢把十指插进头发，随后松开，表情自然地看回去。
“我就是好奇一问。”
他又抬起下巴，试图生疏地主动示好，但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被轻易糊弄过去。
娄思源把手放在他后颈，沿脊骨往下慢慢摩挲：“你在想什么？”
“你又希望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
“可你告诉过我那是不可能的。”唐思烬垂下眼睛，“所以现在我不想了。我只是想，要是能自己选，我不愿意当八音盒。”
娄思源动作一顿，“那故事跟你没关系。别犯傻。”
唐思烬温和道：“好。”
他却忽然道：“你那个时候，也一直在抖。”
唐思烬不说话了，单手撑住床单，背对着娄思源就要躺下，却被中途阻拦了动作。
娄思源这次没再强行去看表情，在后面说：“我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开心。”
“我……”
“你知道。”他又替他回答了，“所以你假装挺开心，是吗？”
唐思烬眼睛缓慢眨了眨。
“是「四元素」答题又错了？”娄思源停了一会儿，从后面摸摸他头发，“没事。反正徽章都拿到了，又只差最后一道题。多猜几天，还能多记着我一会儿——”
“我已经做到了。”唐思烬忽然出声，“答题结束了。”
背后的声音骤止。
他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后面的表情变化。忽然间唐思烬想起在「剧作家」沙龙里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场景。自己吻了娄思源，他以为那是示好，但并不是。现在自己答完了题，他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两秒钟，以为是一个问题解决了？
到了自己身上，所有好事都变成了坏事。
每次都是这样……
很长一阵沉默后，娄思源问：“是什么？”
可唐思烬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了。
他用力闭上眼睛，缓了几秒，突然坐起来。重影里又有许多片段闪回而过，和答题时见过的类似，但流动更快、更像梦魇。
「你不知道，一个人为了被人爱，为了不孤独，为了让自己好过，能做到什么地步。」
「……做出极端行为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他睁大眼睛，却只看见一片模糊。
这回不是重影。
是第一滴光点先开始游动，随后黑暗房间的光影像倒转的万花筒一样旋转。起初他没意识到是自己在流眼泪，更看不清人。他在一片新的模模糊糊里被揽过去，当娄思源手指擦过自己眼下，唐思烬突然溺水一样抓住了伸来的手。
他从没发现自己力气可以这么大。
而夹杂在闪动的图像里，许多念头愈发清晰。
『我想和他在一起。』
『我爱他，我也想被人爱。』
『我真的……想要……』
渐渐地，所有闪回都静悄悄熄灭掉。
漆黑里，四枚血红光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唐思烬从未见过的图像，同样悬浮在半空之中，周身银白，显得镇静冷酷——
「回避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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