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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会判断出善恶吗？
白月光笼罩山间小路，蝉儿的声音忽高忽低，两盏摇曳的烛火驱散薄雾。有一黑一白两只猫停在岔路口，它们嘴里叼着一盏烛火，都燃得只剩下灯芯了。
黑猫懒懒开口。
“接下来，本尊要往那边走了。”
它抖了抖耳朵，蓝色的眼睛散发出诡秘的光芒，刹那间窜入黑夜。走了很久很久，黑猫看见一座老屋，于是利落地踏上台阶。环顾四周很是安谧，柴堆映着水井，串串麦穗高高挂。
墙壁上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窗，有温暖的光芒透出来，洒落一地。黑猫用意念叩响门板，里面传来走动的声音，于是耐心等待。
来开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她的脊背直挺挺的，满脸的皱纹簇拥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请问你是许琳琅吗？”
老人东张西望了一阵，听到轻咳声低头，看到的是一只身形矫健的黑猫。
她迷糊的眼神有了温和的感觉，笑着点点头。
“叼着烛火的猫来找我了。”
许琳琅自言自语让开一条道，放这奇怪的东西进来，寂寞太久了看着妖怪也是欣喜的。
黑猫跟着走，很快发现这是一个内里金光灿灿的地方，极其的有意思。东西南北的墙上都向内嵌刻出墙面，每层台面上都摆放着珍宝，有玉器、玛瑙、珍珠、金杯和银杯。不止是玩物，还有用观星和算数的精密仪器，角边两箱名贵药材也是显眼。
她坐到桌边，重新捡起金丝银线，拧成一股后扎进珠钗。这个女人穿着花式简单，材质却是上好的丝绸带纹绣，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黑猫跳上椅子，把烛台放到桌面上。
“本尊是来给你带路的，准备好离开世间了吗？”
许琳琅笑开了，手上动作更加灵巧，慢吞吞道。
“真可惜，我就要死了。”她面露一丝狡黠，干脆戳戳猫耳朵，“哈哈哈真的是森猫！抓起来一倒手肯定能卖很多钱！一眼相思入怀中。”
只见一行韵语包裹住黑猫，竟把它推向女人怀中。
许琳琅更乐了，抱住毛茸茸的小东西一阵爱抚。
“我要写几封信，把你卖给谁好呢？乖乖的喔，哈哈哈。”
黑猫气得抖胡子，挣扎着跳脱。
“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悔改吗？”
许琳琅起身就要逮它。
“猫猫，猫猫。”
黑猫来回走动，虽然不开心倒也游刃有余，跟着她慢慢兜起圈子。因为老人的动作太慢了，而且到底是逃不过死亡，该走的时候片刻不能弥留。
“你会韵语？”
“怎么？这是个高雅玩意儿，普通人学不得？”
“你拿它作恶就是不对。”
“作恶？你说得太宽泛了，怎么个恶法，具体说说呀。”
黑猫一摇尾巴，跳上椅子，扬起下巴肃穆道。
“许琳琅，请你放弃抵抗，面对自己罪恶的一生。”
女人停止追逐，喘匀了气到墙边，精挑细选出一尊珍珠贝做的杯子。许琳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清甜的味道浮跃，散开后有淡淡的葡萄香。喝了小口，老人面颊透出红，微笑道。
“在面对啊，我是一个小偷。”
“你怎么这么理直气壮。”
许琳琅晃晃杯子，眯缝起眼睛。
“你夺人性命，也挺理直气壮的啊。”
黑猫暗忖，今天算是碰上诡辩的能手了，看她还有什么说辞。
“你的性质，能喝本尊一样吗？”
“哟加个本尊就不一样啦。”许琳琅在漂亮的屋子里打转转，满是骄傲和炫耀地开口，“这些都是我凭本事偷来的，我就问问你，拿走的性命有这些多吗？”
黑猫轻咳一声，生怕被这巧言令色的女人带偏了，正经道。
“在本尊看来，你虽然拥有无数的金银财宝，但死前却没有一个人陪在身边。真是可怜。”
“我活着的时候也没人探望啊，再说了看过去看过来的，没意义啊。在这种事里打混的人，都是拿钱办事，各自靠谱就行了。”
许琳琅靠近黑猫，一下接着一下顺着它的毛发。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双来自偷盗者的手，如果柔顺起来真是百般温柔。黑猫窝到她的膝盖上，一甩尾巴趴下了，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为什么偷盗？”
许琳琅揉弄到它的肚皮，见那漂亮的肩胛骨在发颤，咯咯笑出声。她的目光发亮，此时此刻，那些偷天换日的岁月一幕幕重现了。
“人都是这样的，在世间找到一个活路，然后为此奔忙到死。对我而言偷盗就是一切，这事能做也能做好，带来了很多人事物。”
“误入歧途的契机是什么？”
“歧途？哈哈哈有得选才有这种说法啊。”
许琳琅面对着桌上的烛台，看着那纤弱的灯芯，想起儿时的事。
“我家住在盐村，那是一个贫瘠的地方。”
太阳很毒，晒得土地开裂。
三五家农户共养了十只鸡，这些毛发稀疏的小玩意儿正在游走，发出咯咯的声响。阴暗处蹲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孩，十来岁的小琳琅就在其中，她抠着脑袋舔舔嘴巴。
深陷的眼眶有泪光，一双还灵动的眼睛盛着渴望。
“咯咯咯，咯咯咯。”
有人一边逗着一边抱着大簸箕出来，里面全是喂鸡的粗糠，他看了一眼饥饿的孩子们恶狠狠道。
“没吃的！滚一边去！”
他们知道哭和笑没用，乞讨更是浪费时间，于是只死死盯着。
主人家知道，强行驱赶会闹出人命，只得单独舀两瓢撒过来。
一群饿极了的孩子冲上去，匍匐在地猛抓，混着泥土把糠吞下去。小琳琅娇笑，只能靠蛮力和撕咬钻到最前面，照着地面啃噬。孩子们不断争抢，连着烂菜直往兜里揣，激起阵阵泥沙。
锣声响起，一人驾马悠哉游哉而来。
“二两粮，二两粮，永远住在神心上。”
油头粉面的男人近了，下马后搭上铜锣，拿出一叠文书和一支笔。他对着农户大喊——
“谁要参加，还剩三个名额！”
喂完鸡的抱着簸箕往里走，不时回望。
“穷一辈，辈辈穷，祝您永远喂鸡！”
门窗紧闭了，里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油头粉面的男人再看地上趴着的一群可怜孩子，想想蹲下来，咧开嘴笑了。他因为长期嚼槟榔，牙齿缝里尽是枯黄的渣，满嘴的豁口笑哈哈。
“你们有没有兴趣加入二两粮啊？只要签字再画押，今年不再吃米糠，明年就能喝鸡汤。”
年龄最大的男孩已经瘦得像块排骨，他就要爬过去接东西，却被小琳琅一把抓住。
“别去。”
她的声音颤抖，曾经的家就是因为这个组织崩落，父母逃出村外再没回来。小琳琅扯着男孩的衣袖，却被他愤恨地瞪着，僵持好一阵只能松开。
“呀这里还有一个小姑娘呢。”
油头粉面的男人看过来。
小琳琅瑟瑟缩缩，怀抱着粗糠起身就走，方向是大路上。越往前心跳得越厉害，满背的冷汗直往下流，她听到有脚步声跟上一时走得更快。
“小姑娘，哥哥这里有馒头。”
油头粉面的男人追上来了。
小琳琅咬紧下唇，卯足力气奔跑。
油头粉面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拎着人就往田垛里走。
小琳琅趁机一口咬伤对方的鼻子，死死往下撕，直到身下爆发出痛苦的吼叫。她挣扎着爬起，从泥地爬起来沿着大路一直跑啊跑。
炎气腾腾，草木焦黑。
小琳琅躲进树丛里，气喘吁吁盯着外面，她头昏眼花却因全身紧绷不能坐下。枯瘦的身躯保持着诡异的前倾动作。
“好饿。”
她喃喃自语，忽地目光定住，全身发抖。
正前方是一头羊，灰白的皮毛头顶两角，咩咩叫着。
小琳琅哭到天黑下起雨，终于拖着那残破的碎肉朝荒庙里去，然后长期住下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偷盗，为了活命。”
“二两粮到底是什么？”
许琳琅不慌不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品倒微醺才轻笑一声。
“盐村是一个很穷的地方，男人之间的竞争很激烈，妇女和儿童稍不注意就会遭卖过上畜牲的日子。大家守着自家的一分田地，最常干的就是轻贱他人，越是深陷低谷越要互相踩踏。自身不愿意改变，而把仇恨对准了世间，最激进的那几个逐渐形成了等级分明的组织。”
黑猫舔舔爪牙，平静道。
“本尊带走很多里面的人，今天才算认识它。”
“让人死是你的职责。”
“陪人死才是本尊的职责。”
许琳琅笑开了，继续道。
“二两粮的主理人坚持，入教的每家每户以人头计算占取最少的地和粮食，余下的都交给上级。”
“这就是你说的等级分明。”
“是的，上级的分配更多，而最搞层次的代表常年在外传教。”
“他们有信奉的神明吗？”
“阿偶神。”
“闻所未闻。”
“哈哈哈是的，我对它仅有的印象，就是父母拿了全部积蓄买了一千本画册。他们拿出去卖，谁也不认识，最后落魄到再回不了家。事实上，二两粮的人只是拿着这些钱到处挥霍，乱交而已。”
“邪教。”
“这群人为了过得更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唔……你之后的生活呢？”
许琳琅冲黑猫狡黠地眨眨眼睛，两手轻轻揉弄它的耳朵。
“你对我感兴趣了哈哈。”
黑猫被弄得舒服极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继续吧。”
“我吃了不少苦头才明白，既然是污水就要过得像污水一样，否则就不识趣了。”
“所以你当小偷。”
“一个厉害的小偷。”
黑猫懒懒翻身，盯着许琳琅道。
“本尊不再对你下评论了，现在说出最遗憾的事情吧，神明帮你了结心愿后就要吹熄这盏灯了。”
许琳琅一怔，眼中有了希望的光彩。
“什么都可以？”
“放心吧，本尊和其他森猫存活了几百上前年，说话算话。”它摇摇尾巴补充道，“但是不可作恶。”
“我很好奇，你们到底怎么定义恶的。”
“就是人原本的模样。”
“搞不懂。”
许琳琅只兴奋地起身，找出肉干和水供森猫吃喝，死到临头了也算是供奉到真正的神明了。她搬出铜镜和胭脂水分，开始轻轻梳理那头白发，细致描眉。
“你想干什么？”
黑猫吃着，不时瞄这女人一眼。
“我想重温一些事，还特别想见一个人。”
“情人？”
“有缘无份。”
黑猫看她欣喜入少女的样子，只觉得好奇，等她打扮得差不多了喝了两口水。
“你去床上躺着吧，然后闭上眼睛想象你要重温的事，我会陪你去的。”
许琳琅戴上刚拧好的珠花，到床边躺下，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她那双小眼睛因怀恋和感动蕴满热泪，鼻尖微微泛红，嘴角止不住上扬。心跳在加快，原来濒死的感觉是这样的，竟充满欢喜和期待。
“我准备好了。”
黑猫见状，叼起烛火放到床边，轻轻一跃伏到她身边。蓝色的眼睛微微闪烁，神秘的妖咒充斥狭小的空间，许琳琅的呼吸平缓下来。意识带着身躯，重返十八岁盛夏，那年阿偶神大祭——
她要见一个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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