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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天涯客之温周[山河令] > 第 64 章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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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客行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周子舒。

    在狼狈不堪的重伤中死去,一睁眼回到一切尚未开始的最初,他曾在草长莺飞的明媚春光中等候了整整一日。待到如血残阳映入他渐归平静的眼中,内心已经坦然接受那未尽的遗憾永远完结在身死的那一刻。

    “过奖了。”温客行坦然一笑,虚敬一杯,“在下姓温,温客行。”

    周子舒正要答话,目光却被一旁被赵敬一行人簇拥着走入主座的稚嫩少年吸引。即使他神色未变,却已被温客行看出他视线所及之处。

    “听闻那是镜湖大侠张玉森的幼子。满门被尽屠,流落在外许久,近日才被接回五湖盟。”温客行饶有兴致地看着人群之中局促不安的少年,说道,“到底是运气好。”

    “小小年纪背上满门血债,哪里算得上运气好。”周子舒摇了摇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闻言温客行微微一愣,很快恢复了常态,手中收起的折扇一展,满是笑意地看向周子舒,“名门正派的弯弯绕绕看着没什么意思,我知道这城中一处的酒不错,曲也佳,周兄可否赏光,与在下换个地方喝个痛快?”

    “有何不可。”周子舒答道。

    除却青葱的年少时光,周子舒一半的时间用作成为上位者手中一把最锋锐的利刃,如雪剑意在夜色中掠过时,映亮的除了对手惊惶的面色,还有他永不动摇的眼睛。而另一半的时间,则是置身于京城繁华纷扰的风月之中,漫不经心而游刃有余。

    周子舒习惯了独坐在四季山庄的梅树下独酌时的孤寂,也习惯了被温香软玉环绕的胭脂气息。但他没想到,温客行带他来的地方,竟是如此一个闹中取静的妙处。

    潺潺的水声伴着和缓绵延的乐声,垂落的竹帘之后,袅袅的唱曲声婉转多情。

    绵绵细雨落在庭院中嶙峋的山石上,映起透过云层而来的月色柔和而黯淡。

    两人倒也没怎么过多交谈,颇有默契地一面欣赏窗外静谧的庭院景色,一面畅饮美酒。

    酒过三巡。

    周子舒再一次将矮几上两人的酒盏满上,开口道,“多年前我曾到过这里,为那誉满天下的名楼胜景而来。彼时看过之后,觉得平平如奇,不过尔尔。后来方才明白,原来我这一生匆忙,看过不少惊心动魄的绝景,却还是对那少有的平淡如水最为怀念。”

    “人的一生短短数十载,岁月往矣,岳阳城始终是这岳阳城。”温客行持杯抿了一口酒,突然觉得有些不耐,“我虽喜爱此般饮酒闲谈,但周首领,我不觉得你有这个闲工夫跟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扯这么久。有话不如敞开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不妨来打一个赌。”像是并不惊异自己的身份被道破,对于温客行的问题,周子舒避而未答。

    “赌什么?”酒意上头,温客行用手撑起下颌,微微泛红的眼睛朝周子舒看过来,“莫非赌究竟是我先醉,还是你先醉?”

    “温兄海量。”周子舒沉沉的目光看向温客行,片刻之后,他倾身靠近对方,蓦然出手。

    温客行配在腰间的环佩落在周子舒手中,琉璃的断面折射出烛火飘摇的碎光。

    “你想要的是这个?”涣散的微醺从温客行的脸上的褪去,他挑起眉来沉声问道,黯淡的月色下脸色惨白不带一丝血色。

    “没想到啊没想到。为朝廷效力的天窗,也会对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说出手。”

    而出乎温客行意料的是,周子舒将那琉璃甲往矮几上一丢,旋即出手向温客行袭来。

    火光电石之间,温客行本能地杀招即出,内力运于指尖,向周子舒心口要害掏去。

    待招式既出,温客行突然反应过来面前并不是那些要他性命的恶鬼,——以前交手的时候,阿絮伤重,他断不敢下杀手,如今再逢,对方已是声名在外的天窗之主,一身武功不知深浅几何。

    到底不敢赌,温客行强行撤回已出的杀招,运起轻功往后一退。被猛然逼退的内力一激,温客行丹田一痛,闷哼出声,饶是他轻功绝顶,步法也不可避免一缓。

    这一滞对于身为顶尖高手的周子舒来说已经足够,他没有丝毫犹豫地一手敲在温客行的晕穴上。

    在温客行脱力倒下的一瞬间,周子舒伸臂讲人揽入怀中。

    “韩英。”

    一身玄衣的天窗首领踏入细雨纷飞的夜色中,对从屋顶飞身落下的下属吩咐道。

    “善后。将此地布置成两方欲夺琉璃甲而两败俱伤的情形,记得事后追踪这琉璃甲落入何人之手。”

    萧萧落叶,聆尽寒声。

    北国的深秋来得比想象中更早。

    温客行坐在屋顶上,沐着昏黄的暮色眺望着远方苍茫萧瑟的荒原。

    如今他已被周子数软禁一月有余。

    自那日一时疏忽被周子舒得手,再次醒来他便被禁锢在层层封锁的天窗之中,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以自己的武功,硬闯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但麻烦在于——

    扫了一眼中庭松柏之下抱剑养神的年轻人,温客行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窗首领,需要周子舒操心的事情太多,自然没有精力时时刻刻盯着温客行。而尽管天窗中高手众多,能在温客行手下走上十招的几乎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周子舒不知怎么洗脑来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年人,每日从早到晚把温客行盯得死死的。

    这人倒不是打不过,只是温客行出手探过一次,从青年和周子舒如出一辙的招式套路来看,八成便是曾经阿絮在无数个午夜噩梦中呼唤着的早逝之人,——他的师弟,梁九霄。纵是温客行有的是胆子去触周子舒的逆鳞,但也是不愿再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去再划上一刀。

    血色的薄暮中,远方传来隐约可闻的竹笛声,断断续续,像是在诉说一个没有尽头的故事。微寒的朔风中,一只染血的信鸽穿过这天罗地网而来。温客行看着摇摇欲坠的信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他身旁,断了气。

    就着笛音,温客行从死去的信鸽足上拆下信筒,抽出信纸。

    信上字不多,但已足够将近期的所有来龙去脉道个清楚。温客行手指一抬,内力登时将薄薄的信纸震为粉碎。

    细碎的纸屑被风一卷,混着风沙而去,很快什么也没有剩下。

    温客行仰头,闭上了泛红的眼睛。

    ——我九岁那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一只猫头鹰……

    ——他们连夜将我送走,我不放心,自不量力,偷偷跑了回去。

    ——我看见啊,我爹的身体短成了两截,我娘倒在一遍,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五官轮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枪从前胸穿到后背,自蝴蝶骨下而过,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她么?

    ——看惯了她背后的蝴蝶骨,到死……也不会忘了。*

    尘封的旧事,便是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之下涌出的脓毒,日复一日,从未愈合。

    温客行从纷繁的噩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被烛光浅浅映亮的床帏。他抹了一把额际的冷汗,翻身坐起来,伸手撩开垂落的帘布。

    光亮的来源处,周子舒正坐在书案旁,全神贯注地查阅着手中的公文。

    白日里高高束起的头发放下来,随意挽了个发髻,大半长发披在身后,远远看上去,颇有几分曾经那个仗剑浪迹江湖的侠客模样。

    温客行见过不少次周子舒出剑,却未看到过他执笔的样子。

    他披起一件外衣,朝周子舒走过去。

    彼时握剑的手,如今持笔疾书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不同于剑法的恣意潇洒,周子舒落笔沉稳,行文间不见丝毫浮躁。

    “醒了?”周子舒头也不抬地问道,一面合上手里的这份,丢在一旁,又从旁边的书简中抽出下一份继续看起来。

    “嗯。”温客行缓步走过去,坐在周子舒面前的椅子上,十分稔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人忙于工作,一人自在品茶,在静谧的夜晚中倒也算得上默契。

    温客行慢吞吞喝完手里这杯茶,开口道:“偌大江湖,为着琉璃甲置身漩涡的人太多,他们各有所图,但说到底,无非一个贪字。但我却没想通,你想要这琉璃甲,又是为何。”

    落在纸上的紫毫笔尖一顿,沉下一点墨渍,周子舒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下一刻拇指轻动,熟练地一捻管,便将那突兀的微小失误掩盖在铁画银钩中。

    “朝中那人对武库没有兴趣,他想要的只是确保这武库绝学永不见天日。”周子舒又写完一行字,将笔搁在砚台上。

    温客行盯着面前的茶杯,微一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是啊。只要江山永固即可。”

    “至于我,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周子舒叹了一口气,“我不在乎什么武库打不打开的结果,只是在这过程中,想要达成一个人的夙愿……”

    “够了。”白瓷的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温客行出声打断周子舒。

    “不论如何,我的事是我的事,从来没想过假手他人。而你也不该被禁锢在这个位置上度过一生,更不该为别人脏了你的手。”温客行起身站了起来,“以前你不是……罢了。“

    ”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也该走了。”

    “温客行!”

    “别拦我,我不想再和你动手。”

    重来一次,初时未与周子舒相遇,温客行只想报仇之后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了却残生。

    他以为重来的只有身死不甘的自己,但这段时间的诸事无一不表明他最难以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为何周子舒也一起重生。

    但好在,这一世的周子舒没了曾经的诸多缺憾,他又怎么忍心,再将阿絮拉入这万丈深渊。

    在那之后周子舒再也未见过温客行,却是时不时收到那人的来信。

    偶尔信中寥寥几句,偶尔又洋洋洒洒写了诸多趣事轶闻。

    高崇身死,赵敬接掌五湖盟。

    群鬼出动,为琉璃甲而死之人数之不尽,武库绝学却始终令人趋之若鹜。

    腊月将至,周子舒知道,来年春日便是决战之时。

    群侠以正义之名围剿鬼谷,而背后的不堪贪念终成一场空。

    除夕那一夜,周子舒从热闹的酒宴中早早抽身,孤身一人躲到山庄一隅的静僻之处。

    他坐在梅树下抽出白衣剑,枝上的梅花落下来,被如水清澈的刀刃破碎。

    一根信筒在裹挟着碎瓣的纷飞细雪中落下。

    周子舒摹地抬头看去,空荡荡的院墙上什么也没有,唯有月色清雅如霜。

    他附身拾起信筒来打开。

    一支干枯的桃花落入周子舒的手中,裹着残枝的纸上只有一句话。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一截苍白的手腕落在深色锦被上,如同被月光虚映在断壁残垣上的梅枝,在寂静夜色中凋零。

    周子舒紧紧扣着那截手腕,俯下身将头埋入温客行颈间片刻。

    隐约的血腥味萦绕鼻间,昏睡之人的侧脸触感仍然柔软,却感受不到一丝体温。如若不是手中隐约可以感受到那微弱鼓动的脉搏,周子舒几乎要以为这惊心动魄的几日只是一枕黄粱。

    ——那日周子舒从古寺中折返,只发现空无一人的马车。他循着打斗的痕迹一路寻去,在那片几乎被暴雨摧毁的枯败竹林中,等待着的是一场他一生无法忘却的噩梦。

    人总是在疼痛的时候本能地想要忘记,但在至深至痛之下,遗忘不过是一缕轻烟,一吹便散去。

    周子舒记得那场雨几乎冲刷去了所有殷红的血,低压的乌云和交错的竹叶阻隔了日光,夺去他怀中之人唯一的艳色。

    温客行在他到来之前便断了气,他们的诀别是如此仓促,竟连留下只言片语的时间也没有。

    万幸上苍垂怜,当周子舒被雨水浸得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按上温客行颈侧时,到底是让他捕捉到一缕微弱的脉搏。

    那一刻周子舒顾及不了身上尚有七窍三秋钉的旧伤,一手将温客行揽在怀中,一手抵在他后背,运起全身内力灌入温客行的心脉。

    “子舒。”房间门在响起两声轻叩声后,周子舒听见旧友略带一丝疲惫的声音。

    “北渊,谢谢你。”周子舒的目光落在温客行的脸上,“太多人曾死在我面前,我知道他这样下去也不过就这几日的时间。与其就这样等着,我不如赌上一把。”

    “但七窍三秋钉不可再拖……”

    “今日我准备一下。明日起便要再麻烦你和乌溪一段时间了。若是我们能醒来,再好不过。”周子舒站起身来,看向景北渊,释然一笑,“若是醒不来,就将我们葬在……四季山庄的废墟中吧。”

    到底是多年好友,景北渊只肖看一眼周子舒的神情,便知晓他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动摇。

    乌溪身为南疆大巫,巫蛊之术无疑远胜救死扶伤的本领。当日周子舒带着濒死的温客行找到他时,伸手一探他已知一身重伤的温客行早是强弩之末,若不是周子舒倾尽一身内力相护,根本不可能活到此时。

    束手无策之下,乌溪想起那出自他手的奇药醉生梦死,让人在沉睡之时沉入最美的梦境之中——如果加以变化,将两人的梦境交织在一起,让周子舒唤起温客行的生志,倒不失为一种剑走偏锋的方法。

    只是时间仓促,乌溪来不及消去改方后醉生梦死的毒性,如果服下之后不能自行醒来,便是死路一条。但对于周子舒来说,这是他手中的唯一机会,况且他早就想得清楚,若是温客行身死,他治不治七窍三秋钉的伤倒也无所谓了。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醒来,但却肯定温客行最眷恋的梦乡中,一定有自己。

    春寒料峭,山下的桃林却早已染上一片温柔的浅粉。周子舒牵着马,慢吞吞地走在回到四季山庄的路上。

    这个冬天太漫长,森森霜雪经久不化,好似永无尽头。

    但春日总算迟迟到来。

    天窗在周子舒的多年经营下,如今早不再是见不得光的暗杀组织。赫连翊虽非志同道合之人,但一路韬光养晦步步为营,荣登大宝之后,亦是开创了一番河清海宴、时和岁丰的盛世景象。

    如此,将朝中一切托付给梁九霄之后,周子舒放心踏上了归程。

    微寒的春风拂过周子舒的面颊,在一片桃林的浅香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血的甜香。

    算不上浓郁,却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柔缱绻。

    周子舒回过身,向桃林深处望去。

    这漫山的桃树中有一棵夹竹桃,幼时师娘总说那花有毒,不让庄中子弟靠近。

    此时尚是初春,夹竹桃的花期比桃树要晚,本不是盛开的季节——

    风拂去落在了周子舒身上的桃瓣,他抬起眼,注目而去。一片肆意浓烈的深红中,有人一袭白衣,拎着一壶酒,坐在树上笑意盈盈地朝他看来。

    “阿絮,我回来了。”

    放开手中牵着马的缰绳,周子舒向那光烟艳烂处走去。

    春日正浓,没有错过,没有遗憾。

    如此好梦,不醒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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