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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天生适合染血。
周子舒坐在庭院围栏上,看温客行蹲在水池旁杀鱼。
温客行的刀功自是极好,细薄的刀刃干净利落地在鱼身上拂过,晶莹的鱼鳞便一片片规整地剥落下来。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鱼腹的切口探入,丝丝缕缕的深红染上略带苍白的肤色,有如温润的白玉染上血腥,对比分明。
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鬼主手染鲜血好看,恐怕也只有自己这么觉得了吧。
思及此处,周子舒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杀鱼就这么好看吗?”觉察到周子舒久久不曾移去的目光,温客行抬头,无奈地瞪了周子舒一眼,“阿絮若是觉得有趣,不妨来搭把手。”
“不要。”周子舒抱着酒壶拒绝得飞快。
“阿絮真是……”将手上的鱼几下收拾干净,温客行站起身来,扫了周子舒一眼,摇摇头朝厨房走去,“看来只是喜欢看我为你洗手做羹汤罢了。”
“好了好了,我去帮你打下手便是。”
素白的衣摆掠过身侧,手上一空,温客行无可奈何地看着周子舒的背影,跟了上去。
“阿絮啊阿絮,你这样子若是被成岭瞧见,以后就不能笑他练的是狗熊跳舞啦——”
时值初夏,此时正是万物生机蓬勃之时。
面前便是熊熊燃烧的灶火,温客行无意识地拢了下衣袖。不知为何,近日来他总觉得寒意浸人,无论是身处艳阳之下,亦或是如此般面对灼热烈火。
如今四季山庄已非是曾经的萧条凋敝,但所有跟周子舒衣食住行相关的事情都被温客行一手包揽。如是被昔日鬼谷三千恶鬼看到令他们噤若寒蝉的谷主日日沉浸在家长里短中,怕是下巴都要惊掉。
两人的烧饭过程惯常是打打闹闹,没个正形。习惯了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周子舒添乱的次数远胜帮忙的次数,偏偏温客行兴致上来了也是个一同胡闹的主。四季山庄的仆役们到后来都习惯了素来严肃的庄主和那个来路不明的俊朗公子一前一后灰头土脸地从厨房走出来,留下一堆惨不忍睹的烂摊子。
今日烧饭到一半,周子舒便被下属叫了出去,说有要事禀报,然后再没回来。温客行不慌不忙地将几道拿手好菜起锅摆盘,装入食盒,又将案台上杂乱的器物收拾妥当,这才拎起食盒缓步朝门外走去。
穿过长廊的时候,温客行向庭院中瞥去。初夏时节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层层叠叠的白色半掩去周子舒的身影。
许是距离尚远,许是花影重叠,温客行没有看清从周子舒手中落下的那张纸笺浸透鲜血,也没有看清那双片刻之前满是欣喜的眼睛此时满是破碎的仓惶。
夏风穿庭而过,温客行只觉得寒意更重,他轻咳几声,将喉间的痒意压下。
天色将暗,败去的竹枝残骨伶仃。
足下枯叶作响,温热的血落入雨中,余温散尽,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道别。
温客行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那片他殒命的竹林,死前的最后一幕不断重演,画面从残酷冶烈的猩红化为黯淡模糊的黑白,没有一次——他能逃过注定降临的死亡。
而今,他又一次在梦中深入那片竹林。
与以往数百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温客行走完了那满是青苔的残破石阶。
在震耳欲聋的钟声中,他看见一片昏暗的大雄宝殿烟雾缭绕,繁复典雅的华盖褪色残破,从横梁上半垂下来,挡住佛像的大半面目。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黏稠的鲜血滴落在腐朽的地板上,留下一片灰黑的湿痕。
愈往里走,烟雾愈是浓郁,影影幢幢之间,数个模糊的身影在阴影深处隐约可见,那些久未唤起的名字哽在胸口,再难唤出。
他极想不顾一切追随而去,却依稀记得好像有人尚在某处等待,终是不可此般不管不顾间将之舍下。
绵延的钝痛吊着温客行的神志向下沉去,混沌之间他抓住香案上的烛台,摇曳的烛火被拂落在地,荡起一片火光。
斑驳的光影间,残破的华盖被风扬起,温客行看见佛像低垂的眼睛,一滴血泪从尘埃遍布的金身上滑落,坠入层层的黑暗中。
“老温!醒醒——”
——阿絮。
伸手抓住抚在自己额上那只温暖的手,温客行呼出一口气,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此时他还坐在厅中的座椅上,面前动也未动的菜肴已经凉透。周子舒站在他的身侧,目光中满是不遮掩的担忧。
“我没事,不小心睡着了。”反握住周子舒的手,温客行定了定神,方才注意到对方身着一袭玄衣,一副往日在天窗时的装扮,“阿絮这是……要出远门?”
像是欲言又止,周子舒沉默片刻,开口道,“刚收到来信,天窗出事了。九霄遇袭失踪,跟随他的山庄旧部死伤大半。老温,我必须要回天窗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这一席话让温客行心下一沉,惺忪困意顿时消散。
“老温,听我讲。”周子舒搭在温客行掌中的手一紧,严肃地说道,“鬼谷一战过去不久,尽管你这段时间销声匿迹,不论是朝中,还是江湖上,对你的忌惮尚在。如此贸然露面,一定是众矢之的。天窗受如此重创,万一有人冲着你而去,我很难两边兼顾。”
自梦中惊醒边萦绕在胸口的刺痛此刻愈演愈烈,温客行看了一眼周子舒沉重的神色,心道自己果然还是舍不得阿絮为难。
“那好,我在四季山庄等你回来。”温客行冰凉的手缓缓放开周子舒,他露出他一贯的笑容,想教对方尽管放心,“阿絮也不要逞强,不然我一定会马上离开此处前去寻你,没人可以阻拦我到你身边。”
得到温客行的应允,周子舒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目送着那个魂牵梦绕的背影渐渐远去,庭中的白色芍药一点一点遮掩去行远的周子舒,到最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寂静。
温客行慢吞吞地起身,离开空无一人的厅堂。
回到卧房,喉间的痒意跟胸口处的刺痛连成一片,温客行探出手想要够那杯已经放凉的茶,却在下一刻难以抑制的呛咳起来。
他抬手挡了一下,再摊开手时只见几点温热的液体溅在手心,很快将掌纹染上鲜红。
见此情景,温客行内心隐隐浮起一个他不愿意去想的猜测,他试着运起内力,空荡荡的丹田当下便印证了他的猜想。
走到镜前,温客行拉开衣襟,只见他本该毫无痕迹的胸膛上,已然浮起层层簇簇深蓝色的经脉。
——他曾经为了在周子舒拔除七窍三秋钉后为其重塑经脉,将毕生功力禁锢在自身经脉中,只求待到用时一齐爆发,可以发挥出远胜原本的力量。虽然代价是经脉寸断,时至今日,他亦是从未后悔。
温客行抬手照着记忆中的位置在靠近心脏处轻按,果不其然,一块深红的痕迹顿时浮现在他的指下。
所以,一切重来之后,仍是会回到原点。
不论是故人西辞,还是致命旧伤。
若是他如之前那般命不久矣,那阿絮又会如何。
染血的手掌按在冰冷的镜面上,如蛛丝般的裂纹寸寸散开。
——这一切,到底是劫后余生,还是黄粱梦一场?
许是人迹罕至,水畔的苇草已长至有半人高,夜风拂过,只闻河水潺潺声。
此夜无星无月,唯见萧瑟码头一灯如豆。独臂的老船夫坐在破破烂烂的小舟上,卷一管烟草,默然度过寂静长夜。
只是这一夜,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安静夜晚。
夜风中隐藏着血的气味,越来越浓。
待到血腥气浓到不可忽视之时,老船夫终于支着长杆站了起来。
他知道,要过江的人已经来了。
突破重重夜色而来是一位妙龄少女,约摸正值豆蔻的年纪,一袭绯红的衣裳,步伐飘逸灵动,偏偏出手极为狠辣,一套拳爪看似毫无章法,却又环环皆杀招,对上锋锐的兵器,竟未落下风。
“老伯!快划船!”
少女的笑声清澈,伴随着几下刀剑折断的脆响,身形一闪,轻盈跃上船尾。
夜蛾落向焰心,码头上半盏微光转瞬即灭。
一叶扁舟,就此隐入夜色中的河流。
张念湘,武林盟主张成岭的独女,年方十三,长得人见人爱,偏偏是个乖张桀骜的小魔头。
趁着父亲远行办事,胆大妄为惹了一屁股麻烦,然后毫无悔改之意地继续惹事生非,一路浪到了长明山。
毕竟,她干出的这些事,在她那绝迹江湖的两位师祖看来,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长明山僻静幽深,张念湘记得自己坐在船尾,聆听着两岸低低的虫鸣,不知不觉睡去,一醒来时,却已被一人背在背上。
背着她的那人和她一身相仿的红衣,一头如雪长发随意挽起,混着细细的风雪飘到脸颊上,是一样的冰凉。
“师祖!”
“醒了?我好好的招式,怎么使到你手里,就变得这么好笑。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跟个小花猫似的。”
“能赢就行了嘛!”
稚嫩的小手握住随风而起的一缕白发,像是捧起了一握不会融化的雪。
“少贫嘴,等会儿记得好好演,怎么委屈怎么装。不然我可管不了阿絮怎么罚你。”
于是自那一日起,在山中清静了好一段时日的周子舒,被两个闹腾得差点把长明山居所掀了个底朝天的家伙烦到连夜给徒弟张成岭修书一封,让他赶紧上山把小魔头领走。
好徒弟张成岭一向很听师父的话,不几日便赶到山上将宝贝闺女领下山。
长明山上的雪总是下得很大,成岭和念湘的足迹很快便被掩去。
温客行站在院门前的梅树前看着没完没了下个不停的雪,任由风雪落了满头。
“舍不得吗?”
被朔风冷得彻底的手落入另一人温热的手心,慢慢被捂热,染上体温。
“故人已去,青山腐朽,世事虚虚幻幻又兜兜转转。六合心法让我活了这么久,又有什么放不下的。若说唯一的执念,便只有你了。”
修长的手指嵌入指间,逐渐收拢,终成十指紧扣。
“此时,我不过在想,这雪这般大,也算是与你两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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