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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水从竹叶尖梢淌落,坠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
好静。
他日夜躺在窗下,看天,看云。
世间种种遗憾,像极了那朵流云。它瞬息万变,令人目眩神迷地追逐过,迷失过,痛苦过,但也仅此而已。人生百代的过程,不过是呼吸、希望、死亡。瞬息即逝,并且,只能是这样。
京都的空气干净清透,夜来霜露重,能看到星斗悬垂。大颗大颗,很亮,像眼泪。
天气和暖,庭中的几枝腊梅趁夜开了,香气随风潜入,冷而甜。
除此之外,无事可做。
沈望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如此刻般清闲。现实空置,光阴凝固不动。不再把全部的时间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没有层出不穷的尔虞我诈,繁华虚荣的盛景全部消失。这些曾是他生活里极大的组成部分,不见得真正重要,但从未想过去怀疑它的正确和不可剥离。生来如此,没得选择。
现在他失去。所有形式化的东西弹指散尽,反而有了大把空余来思省。他并未因此自觉迷失,软弱和被动。只是更为清醒,并日渐消沉。
因为下注太早,掷出的筹码又太重,结局已然耗尽,没办法再假装兴致高昂地继续下去。于是放任这晨昏昼夜,如指缝流沙一一漏却。
不理天光与时辰,不问昼夜与年月。沧海桑田亦见过,只是万般困乏,什么都没意思。
远处有寺庙,暮鼓晨钟幽弘回荡,听来令人安心。
星星过分明亮的夜里,就不容易睡着。
没有护工帮助,轮椅很难滑下台阶。他操作还不熟练,能去到最远的地方,是庭前那道木回廊。
枯山水白沙寂寂,荒烟蔓草,都是时间的白骨横陈。
万物都有时限,适时放手任其消亡,也是种选择。他的选择把他留在这里,思念静置其中,很安全,再也不会被打扰。
人间多熙攘,别处的生活依旧在流动,都同他无关。被那么多往事围绕,至少,余生都不必寂寥。
经常会想起欢喜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很长时间里,总会梦见一条相同的河流。湍急汹涌,人在里面载沉载浮,难以泅渡。后来才明白,我就是那条河流本身。女人的一生,都是一条不停变幻的大河。无论顺逆,不惧沉浮。
欢喜是大河的女儿,她将滔滔无穷尽,涉过彼岸,去点亮更多灯火,他亦只能留在原地目送。
回忆里的面容不会老去,再也没有变化。
这所旧町屋,保留了她以前生活的全部内容,一桌一几都不曾挪动位置。窗下的竹线框,彩丝已褪色黯淡。剑台上的崖柏根雕瓶内,仍插着几杆青竹。
闭上眼,就能看见她在苔庭练空手道,玩剑玉,烧风炉煮茶,笑吟吟烤红薯……剃光的头发刚刚长出来,脸容素净,像个不染红尘的小尼姑,眼眸清洁而光明。
沈望蛰居于此,睡她睡过的床,用她最喜欢的杯子喝水,读她留下的书,已经觉得很满足。
莎翁十四行诗里写:“好一场春梦里与你情深意重。梦里王位在,醒觉万事空。”
就是此间的心情了。
还是会忍不住打开手机,把旧卡插入,偷偷听她的留言。
声音好轻好小心,生怕把他吓跑了似的。就像日常聊天那样,偶尔故作轻松,大部分时候会忍不住哭,是哀恳也是发泄。
“你答应要回来找我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女儿想你了。她每天都问我沈望去了哪里,我不能回答。”
“你又骗我。”
“你为什么总是骗我呢?这毛病死都改不掉了是不是?”
“你就是个骗子,混蛋!”
“我恨你。”
其实是,我爱你。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就让我再骗你这一回。恨就恨吧。恨久了,累了,慢慢就没那么难受。
直到某天,他听到她说,“我的手废了。”
却比以往都平静,甚至是轻描淡写。对随之来临的一切,安之若素。
“我不能再感觉它,也不能再控制它。”
“沈望,原来枯萎是这样。”
手和人一样,都是会老的,也会死。似流星的焚毁湮灭,一朵花脱离枝头。但其实她没用任何激烈的言辞,只是寡淡地告诉他,有过这样一件事。
因他的离去,她再也不能自废墟里重归完整。痛是唯一真相,除此之外,一切表达都将使它削弱。不过是跟心的熄灭有关。
沈望想起少年时学防身之术,请来教习的师父嫡传正宗。他从这位师父口中,听闻过一些传奇的碎片,跟世人流传甚广的版本很不一样。
这个拳法流派的某位女性宗师,在一场复仇之战里,遭受重创。后来便隐退江湖,立誓终身不嫁。外人只道是为情所困,才心灰意冷至此。
电影是艺术化的表达,没有述说得那样详尽,事实只有后辈的嫡传才知晓一二。
那位宗师,外表全然无恙,五脏六腑却在“破排”的掌力里被摧毁,再也不能复原。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只能靠鸦片止痛,深深上瘾。从此不收徒,不传艺,没有后代。她的那一脉传承,就此断绝。当然她活着,还活到很老。
这就是叶底藏花几度,背后的余悲。
他犹豫了很久,到底于心不忍,决定让沈立去找她。
我心里有你。也就只能到此而已。
后来便失去音讯。
京都的黄昏好艳异,夕阳尚未完全沉落,灰紫的云霞边已悄然勾出一弯玄月。
故地重游,旧巷余晖温柔黯淡,一草一木还如旧。
欢喜空着两手,一步一步朝那扇紧闭的门走去。没有带女儿同行,因沈立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让孩子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
就这几十米的距离,隔着生与死,爱与恨,她走了好远,走得好苦。
还有几步之遥,不出所料地被拦下。
“实在抱歉,沈先生不见外人,任何人都——”
她打断:“我不是外人。我是他女儿的母亲。”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保镖都是新来的,根本不认识她,惊讶地面面相觑。
欢喜已平静挽起袖口,对院内扬声:“你要我打进去吗?可能得花一点时间,等着。”
沈望在里面听见,双眼刹那失神。深深的恐惧,令他不知何去何从。他知她做得出也做得到,绝不是说说而已。
真是命中冤孽。
这边架势已经摆开,像白娘子单挑金山寺,哪管什么洪水滔天生灵涂炭,定要把那负心人给找出来。
为什么我们的生命中,一定要有这样多的误会和错过?不如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去解决。
她永远无所畏惧,那样的瞬间,再次让他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不能战胜。
护工慌手慌脚从门缝里钻出,好险止住一场干戈。
黄昏与夜交临,是天地最蒙昧混沌的时分。
青石路引点燃烛火,指引她沿石板路前行,脚步很轻。
半掩的和纸门内,有个人影逆着光坐在暗处。挺直的背脊似罪与罚,扛起历历在目的叹息。太重太重的心事压迫双肩,以至于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挺得更僵更笔直。
她脱掉鞋子,踏上木廊,发出吱呀一声响。
沈望坐在那处,只觉周身的空气都向下沉了一沉。
终于她停下,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
前世已过,今生就在眼前。
“我是沈欢喜,从门外路过,可否进来讨一杯茶喝?”
如此,无论历过千百万劫,十方罹灭,你永远会认得出,是我回来找你。
认识一个人唯一的方式,是不抱希望地去爱那个人。
就让我们,重新认识一遍。不计对错,把前尘尽忘。然后真正地,再活一次。
要的是心头一捧血,还是掌心半盏茶,原来没什么两样。
时间仿佛忘记了,顿片刻才继续走。
她又重复一遍,声音那么安宁。
石刻般的背影,再也不能无动于衷。手一抖,就洒泼了滚烫的孟婆汤。
沸滚的茶水从腿上浇下,热气滚滚,皮肤必然烫出水泡。可是,丝毫不觉得痛。他无奈地垂下头,眼角有苦涩泪水滑落。
是的,自腰椎往下,已没有任何知觉。所有该做的检查和治疗都做过,脊椎损伤的后遗症很复杂,个体情况差异颇多,目前的医学水平尚不能完全解决。也就是说,完全治愈的几率很小,很可能以后都将保持现状。
没有比这更糟的结果。当时翻出车外,当场死了也比成为废人强。事已至此,何必拖累她的余生。
“茶打翻了。你……还是走吧。”
欢喜当然不肯走。
她站在那里,轮廓似暮春幻梦,缓慢轻盈,很久都悄无声息。
再抬头,便见她缓缓走近。仰着脸蹲在身前,童贞的眼睛,投落一束古老皎洁的月光。
“沈望。”她唤他的名字,摊开他的手掌,上面有修长智慧线,饱满生命线,还有无数凌乱细碎的波折,最后汇成一个复杂的涡轮,那就是沈欢喜。
她便笑了,慢慢贴在脸颊摩挲,仿佛要把两人中间筑起的无形的高墙碾碎。
当内心的伤痛与渴望不能言及,便转而以肉身陈述,才能抹除界线,消融一切创伤。
“我总会找到你。”她闭着眼呢喃,生怕惊醒了这如梦的重逢,“就是这么自以为是,跟你学的。”
“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沈望不能言语,额前浮起一层细细的汗珠。
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盼望,她会发现他还活着,来救他渡他?现在她真的来了,他却好害怕。人真是矛盾。搞不清这究竟是一次自我的救赎,还是一场共沉沦的放逐。
对欢喜来说,他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其他都无所谓,她统统不在乎。
真的,生死当前,红颜白骨,还有什么好计较?惟愿彼此看顾,不离不弃。
可沈望在乎。有时他不能自控,发起脾气来骂她赶她,东西到处乱砸。用尽刻薄言语,想气到她撒手不管。
她都一言不发默默承受,待他力竭,便过去抱紧他。那么用力,如同抱紧生命的全部,最暗的夜,也是最亮的光。
他闹够了,又很愧悔,便将额头抵在她胸口,压抑地抽气。至大的哀恸,令人失去理智变回了兽。
只有她能把他重新变回成人,去一起担负这生命里难以独自背负的沉堕。
也有静好的时日。他心情好些,会陪她到庭院里看月亮,侍弄花草。再后来,肯出门到河边吹吹晚风。
再远些的地方,就死活不肯去了。
“我……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张轮椅,还能做什么。”
她俯身亲吻他的额,“你还有头脑,可以思考。还有双手,可以拥抱。还有心,无可替代。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继续活着,好好爱我。”
原来是这样。当爱情不能再成为伤害的时候,人们才能最终确认它是爱情。
春去秋来,日子如流云般淌过,有时天晴有时雨。
每晚她要睡在他身边,把头在靠向他肩膀,手臂横搭在胸膛。彼此的呼吸那样近,极软的腰贴过来,是心无杂念的温存。
鸳鸯瓦冷,芙蓉帐暖。
最开心的事,是跟女儿打视频电话。有大太阳的晌午,沈望坐在廊下,除了过分消瘦,看起来跟以往没什么区别。
繁星6岁了,口齿伶俐清晰,总是追着问:“沈望你在哪里?还要多久才回来?”
欢喜就一本正经地代答,“他因为不乖所以生病了,还要过一阵才能去看你。”
小姑娘严肃叮嘱,“那你要听欢喜的话呀,不能因为怕苦就不吃药,快点好起来。”
那晚他再次失眠。
月色清凉如雪,远处似有尺八的吹奏幽幽传来。
沈望入神地听着,身边人沉睡正酣,甜美均匀的呼吸吹拂在耳畔。
曲调甚悲凉,似一根烧红的钢丝缠住心脏,越来越紧,渐渐化作真实的痛楚。他骇异地睁大眼睛,无助地感觉到烙铁的热度从背心蔓延,炽灼的痛感传遍下肢,整个人像被扔进火里烧一样。
这不是幻觉,却全然陌生,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抗拒。闭上眼,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着,指甲已深深嵌进肉里,连动一下缓解痛楚都是奢望。
不能喊叫,怕吵醒她。被强烈的痛苦冲击着,只能被动承受。每一根神经都在传递煎熬,连心脏都绞在了一起。
时间好缓慢,始终没有消减的迹象。他咬着唇,终于抑不住发出模糊的呻吟。
欢喜立即醒来,惊讶地看着他在疼痛中颤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从那天起,这种突如其来的折磨取代了毫无知觉,不定时发作。有时像刀割,有时像烙铁烫,没有规律可循。
去医院做过检查,很难说是好转的迹象,更像是需要解决的新问题。神经的痛跟皮肉伤不同,难以用药物压制,所以幻肢症才会成为世界难题。
肉体的败坏和瓦解,一如生命无常,是人所无能为力的。曾经多么完满强大,也要经历卑微跟软弱。
她恨不能以身相替,可是办不到。沈望怕她担心,总是要背过身去,压抑着,独自咬牙承受,不肯发出声音。
这种静默,毫无疑问更令她揪心。
她不再爱惜这双手,执拗塞进他的掌心,让他握紧,一起抵御艰难。骨骼寸断般,次日便被抓出道道乌青。有时皮肉破损,关节发出脆响,她全不在乎。
不记得从哪天起,剧痛换了另一种酷刑,变成细细密密的针扎。并不见得更好受,仿佛成了活着的唯一印证。
最难熬的时候,欢喜把他抱在怀,试着不停地讲话来分散注意力。嘴角含笑,眼中却有泪,“你想知道,我是如何生下女儿吗?”
那个从未跟任何人提过的飓风之夜。若非周鹤南及时赶回,恐怕就是母女双亡的结果。
“一直盼着她降生,当她真的要来,又怕得不得了。我算是很忍得住痛的,也巴不得一头撞死算了。就抓着医生哭,如果晓得会那么痛,就不想再生。那时候啊,真的恨死你了。”
口中说着恨,语调却宽容而释怀,早已原宥一切。
沈望已不能言语,艰难拥住她,亲吻她如缎黑发,一下又一下。
与昂山廷的因果终局,也由他讲给她听。
自古大恩如大仇,恨是世间最隐秘无解的咒语。就像毒藤需要一颗种子,怨毒也需要一个诱因。是是非非总关情。青山小夜子怀有身孕,在出租车上遇害,孩子的生父却是昂山廷。一场酒后迷局,连小夜子自己也不知情。
命运翻云覆雨地拨弄。情债也好,风流账也罢,总归要还。
“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
欢喜心地一片空明,如怀抱婴儿般揽紧了他,“不要瞎说。”
赶上阴雨天,发作得尤其厉害。
青灰雨丝把潮气全聚在四壁,湿寒透骨。沈望连坐也坐不住,跌下轮椅翻滚,头发全被汗水黏湿。她去扶他,却被忍无可忍地狠狠推开:“这种日子你还没过够?!别老缠着我了行不行!”
欢喜被他用力一搡,冷不防掼倒在地,翻滚间撞向矮桌。额角磕破,血流了半边脸。
茶器、果子和新摘的桂花全都掀翻在地。酒液渗入榻榻米,一塌糊涂。
沈望心跳都停了好几拍,没想到会把她摔得这样重,下意识奔过去扶。
欢喜愣在原地,一只眼睛已全被血糊住,仍不可置信地仰起脸望他,“你……你的腿……”
情急的瞬间,连自己也未察觉。
一声惊呼,他讶异至极,忙又低头去看。沉睡多时的肢体,如遭了惊雷豹变,竟然。
呼吸再度骤止,沈望颤抖着抚触上去,从足趾,足弓,脚踝,再到小腿,膝盖往上。多么陌生的触觉,崭新而生疏。
痛也还是痛,但那已不重要。
清理过额角的伤口,血很快止住。大悲大喜令人疲惫,她其实好想睡,却睡不了。沈望抱着她道一晚上歉,愧疚地抽打自己,怎么哄都不肯消停。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做出这种事,会对她动手。清醒过来,简直无法面对。欢喜是真无所谓,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暴露全部的软弱、恐慌和凄惶。他只有她了,她也是。
唯有以女子全部的慈悲与意志,去支撑这劫难。从来如此,强悍的,坚韧的,不朽的。
“偏要缠着你,休想再把我甩掉。”
烟花再美,都要以黑暗打底。
是从那天起,沈望不肯再沾轮椅。
医生的解释是,脊椎挫伤导致的脊髓休克,会引起传导性的功能障碍,影响活动反射。正常情况下,脊髓的反射活动是在大脑控制下完成的,所以在严重的急性断伤起始阶段,就发生了迟缓性瘫痪。
低等动物比如青蛙,数天至数周可恢复,但人类不行。沈望伤势较重,恢复期在同类型病况中算长的,将近一年才有了转机。这相当幸运,毕竟终生不能自愈的可能性也很大。
复健的过程,依旧残酷而漫长,万种苦楚都尝遍。
痛的时候会躲闪,会逃避,是人的本能。就像近身搏击,最先要克服的就是闭眼的本能。人在遭受攻击时,会本能地闭眼以保护眼睛。而恰恰是这一本能,在被攻击时会导致丧命,因为看不清对方的攻击。
所以本能不一定都是对的,它需要被调整和克服。
爱也一样。不能因为会痛,就停止。
沈望太久未曾站立,肌肉力量不足,仍不能随心所欲地活动。行走时好似小儿学步,动辄摔倒。
欢喜一遍遍地陪他重新开始,不厌其烦。满意了会夸他:“不错嘛,走得比繁星两岁的时候好多了。”
太阳底下练得挥汗如雨,她就笑吟吟站在对面等。一伸手就能够着的距离,触到她的手,是暖的,还有她面孔她的唇,也是暖的。
走完好长一段,最大慰藉便是可以拥抱她暖热身体,紧迫不肯稍离。她是他坠落深渊谷底,能够切实拥有的唯一。
然而到底,不能算真正的拥有。
他喝她泡的茶,看她摘的花,吃她亲手做的食物,听她吹奏的笛,只肯枕在她膝间睡。每天清晨,她轻轻吹动他的睫毛,让他醒来。
始终不能更深入更无隙,似是忘记了曾眷恋过的细腰,沉溺过的锁骨,痴迷过的绛唇。
时常她吻他,天真热烈地勾缠不肯放。他总是迟疑,喘息间便难堪地别过脸去,轻轻推开她。如被心魔降服,不敢继续尝试。唯独自尊,求不得解药。
再又半年过去,活动比原先更自如了许多,行路时需借助一根手杖,伤损已看不大出痕迹。沈望对与她亲密这回事,仍很抗拒,或者说,恐惧。
她很体谅,也不觉得是什么非要现在解决不可的问题。甚至它不是问题,顺其自然就好。
那年深冬十二月,他们一起去了爱丁堡。
苏格兰人跨年要三天,会举行盛大的火把游行,全城狂欢。
陌生或熟悉的人们,自世界各地纷纷赶来。汇成浩荡队伍,从古城中心出发,朝卡尔顿山前进。苏格兰风笛清越悠扬,在维京战舞的带领下,互相传递火种,点燃手中火把。
火炬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炸开,火焰起伏,映得眼睛亮晶晶,面孔暖融融。
光是佳美的,把夜的至暗都击退。所以普罗米修斯宁可承受永不休止的酷刑,也要把它盗往人间。
欢喜在风中举着火把,穿过历史悠久的街道,奔跑在高原的旷野之上。走到哪里,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就被她照亮。
薪火相传,万灯照国,原来真的可以实现。
万千火把汇聚,融合成一片浩瀚光之海。她当然不是其中最亮的那盏,却是他眼中的唯一。定风珠般,要好生噙在口唇,含在舌尖,捧在手心,便可无视一切风暴。
沈望不说我爱你,只会告诉她,“你是我的生命。”
“那么,证明给我看。”
幽暗天光中,没有给他任何思考和犹豫的机会,她用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扭过他的脸,然后堵住唇。
被推倒的刹那,无法避开,也无法侧转。抚触充满爱欲之热,如此直白如此突然。
他太震惊,“不要这样……”
受到蛊惑,呼吸像涨潮。不仅口不能言,而且词不达意。
她伸出手,轻而细致地描摹他,“跟我来,没有什么不可以。”
有渴念,有薄嗔,有鼓励,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酸楚,和藏得很深的女子之怯与羞。是一种魔法,一种巫术,无邪而滚烫。临照的刹那,难于定义,无疑是摄人的,并且总会带来服从。
坚实而温暖的身体,如沉寂的火山涌起,难以平息并终于失控。
在夜色与火光的夹攻下,她如同城国,降临他,操控所有的激越与低徊,把光盈满来时路上的每一道沟壑。秘而不宣的,幽暗的极乐。每当他以为是极致的时候,她还可以再往上,带来更多不可抵挡的征服。
一晌贪欢。不晓得是贪欢,还是贪你。
静静地积蓄力量,等待凛冬远去,春光就快要来了。人们说无常,不过都是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只要扛过去,一定会轰然开放。
我爱你胜过生命。让乱花欲醉,皆有枝可依。
她令他重生,盛大的爱与恩慈,无法轻言感激。
来年三月,沈望带她去伊豆看第一场早樱。不肯等它凋谢,便启程离开日本。
沈立已经六十多岁,很多事没办法再一力独挡。这艘航船未来的方向,将掌握在年轻一辈手里。
双沈合流,珠联璧合。沈欢喜和沈望的时代,终于全面来临。
繁星有爷爷陪着,渐渐习惯了父母的忙碌,也习惯了沈望的笨拙和没出息。真是,在外面看起来一言九鼎的样子,私底下什么也要让欢喜说了算,凡事只依她的意思。相守的每分每秒,目光围着她打转。并且,连一个小小的谎都不敢撒。
有时候她故意揶揄:“你为什么那么怕欢喜呀?”
沈望就笑着摸她的头,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我仰慕她。”
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什么是仰慕?”
“将来某天,你的心口长出一颗朱砂痣时,就懂了。”
沈望和沈欢喜,这两个名字总是不可分割,紧密相连在一起。同进共退,互相扶持,正式公开地挽着手出席一切场合。
但沈望有个小小的困扰,一直不知道跟该怎么跟别人介绍和称呼她。
于是他直接提出:“可不可以嫁给我?”
欢喜回避了两次,在他第三次求婚时,坦诚道:“我认真地考虑过,愿意跟你此生相守。”
但不以世俗的婚姻为追求。
她始终是有所坚持的人。曾立下重誓,此生绝不再嫁,亦不会穿婚纱。
总有些什么不能被岁月遗忘,天知地知此心知。
沈望懂得她,也就不再提起。
得失守恒,凡事无须过分求全,才是中正之道。经历过那么多,愈发觉得契约的形式不重要。长久、坚定、温柔、勇敢而真诚的感情,只需要相信,不需要证明。
每年冬天,欢喜会抽出半个月时间,独自回到南法海滨的牧场,去祭奠周鹤南。
亲手采摘白色香花,放在他和发妻姜若薇的墓碑前。
你我会在山巅再重逢。山和海的那一边,她又看见他的笑容,消融在宝光溢彩的黄昏诸色里。
那一年,欢喜回来得有点迟,行程突然临时延长了十几天。
回家时已是深夜,沈望还没睡,一直亮着灯在等她。
欢喜放下行李,内心有复杂情绪,走进卫生间把门关上。用冷水洗脸,试图让自己平静。
他跟过来,执意敲开门,什么也没问,只是拥抱她。
欢喜不愿旧事重提,简单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他知道。
她去孤儿院见了吴梓毓。
漫长的法律流程走完,吴丝桐的判决也有了结果。蓄意谋杀未遂,考虑到少年时有漫长的被侵犯情节,可以从轻处理。情有可原,法无可恕,死缓改无期。经过终审上诉,判决服刑十八年。
善良是一种资格,有能力的人才能选择。
欢喜说:“作为女人,我不能原谅她,也不想再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可是作为母亲,我能理解她。”
她把带去探望吴丝桐,让这对被命运捉弄的母子相认。
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坚定,对何人何事,都可玉帛相见。
吴梓毓性格别扭,眼神如疯猫般警惕惶恐。但第一次见到沈欢喜时,没敢放肆。有些人看起来没什么脾气,言行明敏通达,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信任。但就是会带来一种感觉,不要去轻易招惹,不要触犯她的底线。
欢喜对他说,“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沈阿姨,都可以。名字只是一个符号,重要的是,想清楚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
吴梓毓的探监很沉默,从始至终不能开口。只有在吴丝桐消失在门后的刹那,才哭着喊出妈妈。
沈望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握着她的手坦然道:“如果你想收养他,我没有意见。”
他长大以后,才不会成为第二个昂山廷。
时间覆盖一切,日子过得迅疾。沈望总是支持她的决定,对很多事不去计较也不多过问。
一双有情人历尽劫波,终于亲手实现了曾经的理想,破除流派垄断,打造出走向世界的中国缂丝品牌——东绫无尽织。
流光无尽织,我意此心明。
再又三年以后,那件明神宗福寿如意龙袍,也在五人合力之下修复成功。大量采用捻金线和孔雀翠羽绒缂丝,光彩色绒线用色就多达二十八种。修复它,用去彩色丝线6斤,金线10万米,孔雀羽毛6000余根,是当之无愧的人间奇迹。
龙袍被展出的那天,沈望带着欢喜,在人群之中远远观望,然后悄然离去。一双出尘的背影,举止低调毫不张扬,像世间任何平凡朴素的眷侣。
那天晚上,他们又有了新的生命。不是意外,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秋高气爽的晴日,两人在湖边躲清静,焚红叶煮香茗。
沈望替她保养双手,一边晒太阳,一边把膏腴细细涂抹均匀。素手如玉,静默的岁月当中,尤胜往昔。
欢喜把手轻搭在腰腹中间,才四个月,已经有非常明显的隆起。便笑着感慨,“不晓得怎么回事,当年怀繁星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累。”
后来就知道了,是一对孪生儿女。孩子还未降世,名字已经取好。次子沈羡之,幼女沈琉璃。
孕育毕竟是辛苦的事,她时常容易困倦,看多一会儿书就眼睛发酸。
沈望就念给她听,也给肚子里的宝宝讲故事。他是个很有耐心的父亲,再忙也会抽时间陪伴妻儿。
那天讲到芝加哥的牡蛎。
1954年,生物学家从康奈提格的海边挖下来一批牡蛎,放进千里之外芝加哥一个地下室的水族箱,研究它们的生物节律。
牡蛎会随着潮水的涨落调节起居,亿万斯年都是如此。
进入水族箱的头两个星期,没有任何变化。牡蛎们按照自己的习性生活,遵循遥远的康奈提格海岸的潮起潮落,时而张开壳,时而缩回去。
但接下来,很快就发生了难以解释的状况。
牡蛎们依然随着潮水起伏,规律却不再跟康奈提格的潮水相吻合了。甚至不是佛罗里达,不是加利福尼亚,不是多佛,也不符合任何一张科学所知的潮汐表。
生物学家经过反复计算,推断出这是芝加哥的涨潮时间
可是芝加哥没有海。
这些牡蛎生活在晨昏莫辨的地下室,身边都是钢筋水泥,玻璃箱和人造海水。但它们知道海的存在,从未怀疑。因它们的祖先已经在海边生活了几亿年,海或许会远离它们,它们却不会离开海。
没有任何一只牡蛎在随浪起伏时,是出于有意识的思考。但它们就是会这样做。感知这片想象之海的潮起潮落,随着它的节律而开合。在一个没有海的地方,对一片不存在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海”,深信不疑。即使暗无天日即使筋疲力尽,还怀抱这冥顽的热忱。
芝加哥或许会永远都没有海,但牡蛎最终带来了海。
仿佛它们的生命和大海之间,有着亘古不灭的爱情,沧海桑田也不能改变。
沈望合上书页,亲吻怀中温暖的脸庞。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欢喜却轻轻睁开眼睛,“这个结局很好,我很喜欢。”
她微笑着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再给我讲一遍吧。”
亘年漫日,有你,才熠熠生辉。
画骨师
2021年2月5日截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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