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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书网 > 昆羽继圣 > 第 560 章 天子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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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个画师也在构思,尚未动笔。

    忠尧暗暗将他打量了一番,寻思道:“这画师看起来有股机灵劲儿,应该不是一个木讷之人。”遂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孰料,话音甫落,他眼前一亮,瞬间恍然大悟,激动地重重点了点头:“明白了!取类比象!”真是一点就通。于是,第四个画师迅速执笔作画,不久一幅画便已完成。

    忠尧看得很满意,遂对官家说道:“陛下,请移步一观。”

    官家见忠尧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好奇,便径直走了过来观看第四个画师所完成的画作。

    这幅画上没有画古寺,却只画了深山阴谷中的一条石径,石径上有两个和尚抬了水正走着。石径的尽头,另有一个小和尚在溪边打水,可大树掩映之下却不知寺院在何处?

    官家一看,顿时笑了:“‘深山藏古寺’,着意在‘藏’,画有尽而意无穷。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此画将古寺藏得自然,藏得巧妙。再看打水之人,这画上看似三人,实则也可理解为,先有一个和尚挑水吃,再有两个和尚抬水吃,其后,若又有三个和尚呢,没水吃吗?妙,妙啊!如此丹青妙作,奇思勃发,当选入内廷清裱镶挂!”

    那画师见龙颜大悦,十分欣喜,连忙躬身回禀道:“微臣能作此画,还是忠尧公子指点有度。”

    “哦?呵呵,”官家颔首,开怀畅笑,指了指画师,“不贪功,嗯——”稍顿,大声吩咐道,“来人!”

    一内侍宫人即刻上前听令,官家略作沉吟,吩咐道:“今日画考,两位画师胜出,赏钱各五十贯!”

    两名得胜画师闻言顿时喜出望外,立即跪地谢恩:“微臣叩谢陛下,谢主隆恩!”

    官家语罢,抬手轻轻一挥:“好了,你们都暂且退下吧!朕与这位公子有事相商,要单独聊聊。”

    众画师会意,即刻起身,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而那两名胜出的画师则高高兴兴跟着黄门内官前去领赏去了。

    大殿内只剩下官家赵佶与忠尧二人。

    官家问道:“会弈棋吗?”

    “略知一二。”忠尧恭敬地答道。

    “那就陪朕对弈一局,如何?”

    “草民遵命。”

    于是,官家移步至一几案前落座,官家执白,忠尧执黑,二人开始了对弈。

    案上,香炉望天吼口中青烟袅袅,萦绕盘桓,忠尧闭目一闻,便知那是珍贵的龙涎香。身旁,小炉上烹着热气腾腾的小龙团贡茶,这大殿内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墨清香。殿内的布置殊为雅致,却又不失皇家的庄重大气,盆花绿植,四时插花,金盏银台,山水画屏,样样不缺,安放得恰到好处。

    二人就在这样轻松愉悦的氛围中一边对弈,一边天南海北的闲聊着,顺便也唠唠家里长短。

    官家落下一子,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回陛下,草民西蜀邛州人氏。”忠尧答道,也落下一子。

    官家看了一下棋盘,端起黑釉兔毫盏,轻轻啜饮了两口,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蜀地。昔年真宗朝时,章献明肃皇后刘娥也是蜀地华阳人氏,是本朝第一位临朝称制的皇后,有吕武之才,所幸无吕武之恶。”

    “呃?呵呵,原来刘皇后是蜀人啊。”忠尧不知官家是何用意,故而装傻充愣,佯装不知。

    官家落子,见忠尧有些走神,提醒道:“哎,到你下了。”

    “哦,哦。”忠尧连忙点了点头,又下了一子。

    官家跟着落子,又道:“蜀地物华天宝,谓为天府。自古有云,得蜀者得天下。秦时,太守李冰修都江堰,开凿了两条河,穿两江于成都之中,谓之郫江、检江。唐时,禧宗下令引郫江改道流经成都北、东两面,形成了今日之‘府河’;检江下游为清水河,流经成都草堂寺,经龙爪堰分水后入城,又谓之‘南河’。两河沿岸风光秀丽,河水清澈。”

    忠尧一听,颇为惊诧,遂拱手道:“没想到陛下对成都如此了解,草民佩服。”

    “你既是蜀人,那可知这成都别称?”官家又问。

    忠尧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暗暗琢磨道:“原来你是拐着弯儿查我来历呢!我若不是蜀人,不了解蜀地,岂不是一问就露馅儿了?难道,是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吗?看来,还是得小心应付才是。”

    想罢,他眉梢带笑,从容淡定地答道:“成都又名锦城、锦官城,以蜀锦闻名于世。陛下所说的那两条河,亦称锦江。

    汉唐时,蜀地锦工常将彩锦送至南河中洗濯,经过濯洗的蜀锦颜色愈加艳丽夺目,时日一久,南河沿岸便成为染后洗涤的集中之地,故而得名‘濯锦江’,简称‘锦江’。

    所谓,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又有诗云:红缕葳蕤(wēiruí)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

    官家轻轻“嗯”了一声,一边继续对弈,一边又随口问道:“家中是何姓氏,排行老几,令尊令堂可还健在?”

    “果然是查身份啊!真正的姓氏母亲也没告诉我,就信口胡诌一个吧。”忠尧一听,心中暗暗有些吃惊,但旋即镇定下来,面不改色地答道:“回陛下的话,草民姓张,家中独子,父亲早亡,家中唯有母亲一人健在。”

    “噢。”官家点了点头,又示意忠尧落子。待其下了一子后,官家忽然话锋一转,说道:“你家不会像眉州的苏家、石家、史家一样,是当年随唐僖宗入蜀的北方士族吧?”

    “呃……,这个草民确实不知,从未听家母提及过。”忠尧迟疑了一下,只得如实相告。

    “哦。”官家微微颔首,又道,“绫罗绸缎等布帛织物皆为绞丝旁,为何偏偏这‘锦’字却是金字旁?你可知为何?”

    “嗯?”忠尧一怔,心里寻思道,“这是在有意考我学问吗?”于是,略作沉吟,便答道:“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鱼凫。因古蜀首位先王号曰‘蚕丛’,故古蜀也称之为‘蚕丛之国’。

    蚕丛及其族人,眼睛都生得竖直向上,颇为特别。他们死后,皆以石棺埋葬。因此,后人称用石棺埋葬的坟墓为“纵目人冢”。

    据先民口口相传,蚕丛每年春天都会培育金头蚕数千条,每家每户都有份儿,各分一条,直到分完为止。据说那金头蚕繁衍特别旺盛,结出的茧子又大又光洁。每年百姓收毕茧子,复又把金头蚕结出的金茧子还与蚕丛。

    由此,古蜀开始养蚕织锦,历史也十分悠久。

    蜀锦是最早的锦缎丝织品,名冠天下,与定州缂丝、苏绣并称三大名品。蜀锦自有一套染织工序,特别是调染红色时尤为出彩,其色鲜亮明艳经久不褪,因此蜀锦又名‘蜀红锦’。

    在丝绸制品中,蜀锦的工艺最为烦琐,多用染色熟丝织成,色彩鲜艳质地坚韧,锦城织锦坊所出织造供物颇为贵重,名色无多而价甚昂,不可易得,千金难求。

    纯手工制作的蜀锦,所耗工时颇长,一个技艺娴熟工匠每天也就只能做一点点,从构思图案到完成织锦,短则四五个月,长则需耗时一年。

    每匹蜀锦长度大约都三丈有余,宽约两尺,由一万一千五百二十根纤线、九千六百根经线,经纬交织而成。即便是最熟练的织匠,每日也只能织出最多三寸左右的蜀锦。为了这三寸蜀锦,一名挽花工匠要提起相当于两千多斤的重量,而与他搭档的投梭工匠,则需要投梭四百次。也正因为如此,蜀锦可谓是‘寸锦寸金’。

    常言道,衣锦还乡、锦衣玉食,也体现了‘锦’之贵重,故而‘锦’字用的是金字旁,而非绞丝旁。”

    官家听罢,取出棋子的手停在了空中,他望了忠尧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欣然道:“三国时,诸葛孔明经营蜀地,对农桑尤为重视,专设‘锦官’一职管理织锦产业,数次北征,决敌之资,唯仰锦耳。可见,蜀锦乃蜀汉持国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身为蜀人,你可曾听闻‘蜀身毒道’?”

    忠尧暗自思忖道:“切,你这皇帝,治国不行、治军不行,一说到赚钱,你倒是两眼放光,挺在行啊。可光会赚钱,拳头不硬,不懂仗剑经商的道理,人家眼红你,发兵抢了你,你怎么办?你也只能干瞪眼,如何保护积累下来的巨万家资呢?你还躺在一堆钱财上做春秋大梦,孰料,一觉醒来,连人带钱都是人家的了,唉。”

    想罢,忠尧故意诙谐地说道:“草民只听过老身、妾身,还听过给青楼女子‘赎身’,就是没听过什么‘蜀身’。莫非是蜀地的身体上,有一条危机重重、充满了未知凶险与毒蛇的羊肠小道?”

    官家闻言笑着指了指忠尧,说道:“呵呵,有点这个意思了。蜀地物产富饶,以前出产的蜀锦可以通过河西走廊,入西域,再远销海外诸国,自西夏与辽国崛起后,此路便不顺畅了。所幸的是,还有南方的贸易通路尚未断绝,便是这‘蜀身毒道’,从成都出发,将蜀锦丝绸、瓷器、茶叶等物经滇南之地,运抵海外番邦。此外,沿海一带,杭州、广州、明州、泉州皆置市舶司管辖,负责外贸交易,管理税收。”

    忠尧故作恍然大悟状,点头道:“哦,我明白了!这陆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开辟后,本朝所盛产之物如蜀锦等,方可对外输出,以作外贸交易,而为朝廷府库赚取大量小钱钱,从而改善民生,保……”忠尧本来想说“保家卫国、整饬军备”,可话到了嘴巴,忽然黯然神伤,说不下去了。

    他瞥了官家一眼,心里哀叹一声,不禁有些惆怅:“你被身边诸贼花言巧语所迷惑,以为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这赚来的再多的钱不也是被你用来修建那皇家园林艮岳了么?一个艮岳便耗钱无数,便说是以举国之力兴建的也绝不为过。”

    官家见忠尧欲言又止,催促道:“保什么?说下去。”

    忠尧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保、保护百姓。”稍顿,又赶紧说道:“这蜀锦一直是历代重要的财税来源。唐时,玄宗天宝年间,蜀地进贡的五色丝织背心,殊为异物,堪比犀簪、暖金之类,仅仅一件便价值百金。”

    “看来你头发虽长,见识却不短。”官家打趣道。

    忠尧却暗想:“这什么话?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官家又道:“蜀绣名闻天下,你可知本朝太祖灭西蜀和南唐后,一下子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什么?”忠尧不解地问道,心里却嘀咕起来:“还能得到什么?不就是把人家后宫中的大妹子花蕊夫人、小周后等等,统统都纳入了自己后宫?呵呵。”

    官家笑意盈盈道:“得到了锦缎彩帛数百万匹。太祖当时龙颜大悦,他选出禁军两万多名,组成威仪赫赫的仪仗之师。从旗帜到武器、乐器全部精心装饰,人员衣装以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织绣,饰以不同花纹来区分等级和排序,号称‘绣衣卤薄’,并绘制大图,上面配上详细说明,谓之《绣衣卤薄图记》,便是这幅画,——太紫虚皇下碧天。”

    语罢,官家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幅画,忠尧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幅大气磅礴的长卷巨作《绣衣卤薄图记》。

    忠尧情不自禁起了身,走到那幅画前,凝神细观,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叹道:“玉路旋常龙十二,绣衣卤簿虎三千!哇,这阵仗、这排场、这规模,万众随驾,啧啧啧……”

    官家也起身走上前来,边走边问道:“如何?”

    忠尧想了想,恭敬地说道:“在草民看来,此乃旷绝古今、轰动天下的时装大汇演!”

    “时什么?装什么?”官家闻言一愣,没有理解忠尧所言何意。

    这时,忠尧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新词来,急忙解释道:“就是时装表演。时花,时花知道吧?便是当季之花。那时装呢,就是当季所穿的衣饰衣物,可谓一时风尚。”

    “哦,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有些明白了。”官家若有所思,恍然顿悟。

    忠尧又瞥了一眼那幅声名隆盛的《绣衣卤薄图记》,喃喃道:“有这样一幅惊天地泣鬼神的传世之作,后世纵有时装盛会,也是小巫见大巫,恐远远不及,无法与之媲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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